绕过影壁,虞昉便听到景元帝沙哑着嗓子在问:“虞昉呢,虞昉在何处,我要见虞昉!”
向和大步向前,守卫赶紧随手打开了门,退让一旁,他冲了进去,怒道:“闭嘴,你喊什么喊,如今你已是阶下囚,还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虞昉,虞昉......”景元帝一下住了嘴,双眸直直看向立在门口高瘦的身影。
清冷,面无表情,眼眸沉如深海,陌生。
只幼时的五官眉眼,依稀能辨。
景元帝衣衫头发都凌乱不堪,双手双脚绑缚着铁锁链,双目充血,眼眶深凹下去,惨白的脸,渗血的嘴唇,形容疯狂。
“阿昉.......你不是阿昉,你不是阿昉!”景元帝激动地转身,双手胡乱抚着脏污皱起来的锦衫,绑在屋中央石磨上的铁链被绷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虞昉摆了摆手,让向和黑塔等在门外,她走了进去,道:“你一直吵着要见我,见我何事,说吧。”
景元帝呐呐望着虞昉,他一直吵着要见虞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虞昉。
见到她了,他又茫然起来,脑子乱糟糟,不知为何要见她。
“你不是阿昉。”景元帝头疼起来,抬手揉着额头。铁链磨得肌肤通红,皮破了,在眉心留下一道血痕,看上去愈发疯狂了。
“阿昉不会这般对我,阿昉最善良不过,你不是阿昉!”景元帝神色狰狞,自顾自嘶声力竭吼起来。
“你若没事的话,那好生呆着吧。”虞昉皱眉,转身就要走。
她还忙,再漂亮的疯子,也是疯子。
“阿昉。”景元帝望着虞昉离去的背影,突然软下来,哑着嗓子喊了声。
虞昉听得皱眉,让向和去拿水来,指着石磨,对景元帝道:“坐。”
景元帝安静了些许,晃悠着走过去坐在石磨上,虞昉随意靠在了墙边的长几上。
向和拿了水壶茶盏来,倒了两杯水,一盏放在虞昉的手边,一盏递给景元帝,警告地道:“喝水,不许乱动!”
景元帝被擒住后,粒米未沾,彻夜没合过眼。撑着他的力气,在见到虞昉时,仿佛一下就泻了,捧着茶盏的手簌簌发抖,吃了一半,洒了一半。
虞昉问道:“还要不要?”
景元帝沉默了下,将茶盏伸了出去:“再来一盏。”
向和提着茶壶上前,给景元帝的杯盏倒满了,他又一口气饮尽。
接连吃了五盏茶,景元帝终于摇了摇头。向和放下茶壶,退了出去。
景元帝手抵着头,看上去很是颓废,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
“你来见我,留着我的命,是欲挟持我,前去打开京城的城门。”景元帝道。
“京城的城门,迟早要开。”虞昉淡淡道。
“京城还有御林军,禁卫,都由我阿娘掌管,京城的城门坚固,你打下来,也成了一座荒城。阿娘同意我御驾亲征,就做好了我死的打算,你找我,可能没什么用处。”
景元帝抬头看向虞昉,神情变得愉快起来。
“你要打开城门,没那么容易。我阿娘恨你,我也恨你。就是一起毁灭,都不会让给你。我阿娘说,将你从雍州府弄到了宫中,是拿来威胁你阿爹,但我阿娘待你很好,没有亏待过你。”
说到激动处,景元帝站起身,沿着石磨走动,铁链哗啦响。
“阿娘说不后悔,从不后悔。为了江山社稷,就是死,也不悔。当年待你好,阿娘也不悔,你从小没了娘,像阿娘一样,她从小阿娘也死了,看到你,就想到了自己。做过之事,绝不回头,也无法回头,只能拼命往前闯,是刀山血海,都要淌过去。”
虞昉笑了下,没有做声。
他们母子一样的疯,将京城世家权贵赶到前面来做人盾,激起京城世家权贵的恐慌,憎恨,同时让他们一条心,死守京城。
景元帝眉头紧蹙,似乎很是痛苦不解:“我也没亏待过你,阿昉,我后位虚悬,封你做皇后,一心一意等着你归来。听说你身子不好,我在菩萨面前替你磕头,求菩萨保佑你身子早日安康,在阿娘面前替你说好话。关心你,疼爱你,等着你,等着我的妻子,皇后归京。”
他双眸逐渐湿润,眼泪顺着眼尾滑落,伤心欲绝道:“阿昉,你为何要反,为何要这般对我?”
虞昉只道:“我能做皇帝,为何要做你的皇后。”
景元帝怔住,眼泪从他憔悴,却依旧漂亮的脸上滴落。
虞昉还忙,没空与他说废话,立起身朝外走去。
到了门边,虞昉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转头,对自顾自垂泪的景元帝道:“对了,你对着天下许诺,给我江山社稷做聘礼,我来拿我的江山社稷。做不到,就不要胡乱许诺!”
雍州军在江陵城整休之后, 新年刚过,大军直抵建安城,控制住了四个城门。
雍州兵并不攻城, 在城外扎营,做好了围城的准备。同时,兵丁将死死闭着嘴, 一言不发的景元帝押到岗哨台上,朝建安城喊话。
“放下刀箭,打开城门, 投降不杀!”
“建安城的平民百姓,你们家中没存粮,柴禾。”
“世家大族却粮满仓, 穿着皮裘绫罗绸缎,最先挨饿挨冻的是你们, 你们要团结一心, 一起反抗欺压你们的权贵,莫要给他们陪葬!”
“打开城门,雍州军从不滥杀无辜!”
羽林军与禁卫守在城墙上,听到雍州军明显在挑拨城内的百姓起来反抗, 打开城门,却毫无办法。
铁骑兵在箭矢的射程外,来回走动震慑,使得人心惶惶。
城内的权贵与平民百姓一样, 惶恐不安。
街头巷尾几乎难见人影,过年时因为雍州军渡江, 连炮竹声都没听到,也不吃酒走亲戚了。
且雍州军一过江, 京城城门便关闭了,只留有一条水道,供送柴禾米面等出入。
城内的粮食米面柴禾价钱,一飞冲天。
有世家大族想要偷偷离开,在城墙的墙洞前,被羽林军当场射杀。
血蜿蜒流到护城河中,吓破了想跑之人的胆。有人认出来,被杀的一行人,乃是宰相严宗府的家人,包括他的傻儿子严二在内。
至此,城内一下变得风声鹤唳。
御书房内,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黄嬷嬷连忙递上温水,看着花白头发,已经全白的姚太后,心疼地道:“娘娘吃些温水润润喉咙。”
姚太后吃了两口水,喉咙那阵痒意过去,她长长呼出口气,沙哑着嗓子道:“老黄。你看到阿定了?”
景元帝大名楚宁安,小名阿定。
黄嬷嬷已经许多年没听到姚太后唤景元帝小名了,鼻子不禁一阵酸涩。怕姚太后难受,忙稳住神,道:“是,娘娘放心,老奴见到了陛下,陛下精神尚好,虞氏未曾折磨他。”
“她当然不会折磨阿定,阿定是一国之君,打人不打脸。否则,就是那些偏向她的清流名士,也要指责她太过咄咄逼人了。”
姚太后神色讥讽,因为身子不好,瘦得颧骨高耸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亮,神色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物极必反,虞昉她有本事逆天而行!”
姚太后声音大了些,又是一阵大咳不止。喉咙呼哧着,像是哀鸣的母兽。
黄嬷嬷难过不已,一下下轻抚着姚太后的后背,手下触及间,全是骨头。
“太后娘娘,外面闹得很是厉害。百姓没吃食柴禾了,他们会出来抢,杀。”黄嬷嬷晦涩地劝道。
“让他们去抢,去杀!”姚太后冷冰冰道。
咳出来了鲜红的血丝,胸骨扯着剧痛,姚太后却浑然不顾。
“都死,都该死!他们是什么好东西,早该被杀,被抢!那些穷人,他们活该穷!谁让他们没出息,有出息的,早就不会受穷了!”
黄嬷嬷怔了怔,手顿在了半空。
她也是穷人出身,小时候家里吃不起饭,爹娘将她卖了。她当时恨爹娘,认为他们狠心,留着弟弟妹妹,却卖了她。
后来,姚太后掌了权,她也跟着鸡犬升天,想起去找爹娘,要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后悔。
爹娘弟妹都早已死了,接连饿死病死,连坟都没有,不知尸首落到了何处。
黄嬷嬷得知此事后,她没有哭。伺候主子,要让主子高兴,哭了就是晦气,她已经不大会哭了。
这时,黄嬷嬷却想哭。天下九成都是如她爹娘这般没出息的人,他们活该受穷,不配活着。
姚太后待她很好,她是怒急攻心,并非在说自己。
黄嬷嬷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当年得知亲人全部去世时,她的心情。
姚太后与黄嬷嬷主仆多年,远比景元帝这个亲儿子还要彼此了解,她顿时察觉到了黄嬷嬷的不对劲,锐利的眼神直视过去。
“你觉着我说错了?还是说到了你的痛处?”
黄嬷嬷忙躬身道:“不敢,老奴只是想到了些陈年旧事。”
姚太后顿了下,“陈年旧事......你的出身?”
既然瞒不住,黄嬷嬷也就坦白道:“是,老奴想到自己。家里穷,爹娘没了活路,只能将老奴卖了。老奴当年心里有怨气,恨爹娘偏心,卖的偏生是老奴。当时老奴已经八岁了,弟妹都小,一个四岁,一个五岁,长不长得大还难说,哪卖得出去。爹娘赁了两亩薄田,拼死拼活耕种,租子要交给东家五成,余下的五成,也落不到自己手上,还要交各种杂税,徭役。若不交,差役跟土匪一样,冲进家里一通抢,将人打得半死不活。太后娘娘,穷人,他们要如何做,才能有出息?”
姚太后依靠着软囊,久久未曾出声。
京城外。
虞昉骑着马,在京城周围转了一圈。
京城内靠近皇城都住着达官贵人,越往外,越穷。住在城外的,都是些要进城做苦力的穷人,小摊贩。
出了这一圈,景致便不同了,良田一眼望不到尽头,各式精美的宅邸,坐落在山水田地间。
这些都是城内达官贵人的田地,庄子。
城外很热闹,小商小贩来回走动,在雍州军营帐外叫卖。
看到虞昉一行的马过来,有胆大的,还扬声问道:“雍州军何时攻城?快些打进去,我们好进城做买卖。”
向和从前面岗哨巡视回来,见状不由得又气又想笑。
京城还真是,连小商小贩都又精又大胆,不但想从他们身上赚钱,竟然还盼着打仗!
“走走走,别在这里打探军情!”向和黑着脸吆喝,他颇有几分威严,围着人顿时做鸟兽散。
“将军,这些人真是讨厌得紧,下次再来,我将他们都打走。”向和上前,牵住了虞昉的马绳。
虞昉下马,道:“无妨,他们只要不影响我们练兵,进入营地,他们也要吃饭,随他们去。”
向和便不多说了,跟着虞昉进了主帐。铃兰提来水,她洗着手,若有所思道:“第八天了。”
围住京城已经八日,时日不长,大户人家忙着囤积米面粮食柴禾,穷人买不起,肯定已经有人断粮断柴禾。
京城的天气虽算暖和,毕竟刚过年,还正是寒冷的时候。端看阴沉的天,好似要下雪了。
建安城的雪不会下太大,向来都是雨夹雪,却照样能冻死人。
向和神色严肃,道:“将军,要不就来硬的。”
默默跟着的黑塔看了眼向和,道:“你瞧京城的城墙,城门,硬攻的话,雍州军估计得折损大半。”
打仗的输赢,就是双方实力悬殊的比较,跟打架是一样的道理。兵丁之间刀枪相向,谁力气大,谁的刀枪锋利,谁的动作迅速,就能占上风。
建安城靠着坚固的城墙,宽敞的护城河,雍州军想要强攻,着实是难了些。
虞昉让人喊话,是在用攻心计。
城内的平民百姓要是联合起来反抗,里应外合,打起来就容易多了。
向和神色暗淡下来,道:“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事。”
虞昉擦拭着手,垂下眼帘,道:“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明朝,让人去京郊量地。让人喊话,春耕即将开始,京郊的地要开始耕种了。”
向和眼神顿时一亮,他就知道,虞昉出去京郊打转,都是有目的在。
京郊的地都属于世家权贵,他们被围困在京城,城外的地没了,城内的粮食水,总有耗费尽的那一日。
看他们还能坚持几天!
桃娘子背着药箱,袖手缩脖从外面走进来,连声叫道:“好冷好冷,在下小雨了。”
铃兰忙提了只薰笼放在她身边,桃娘子抓了把干果塞给她,“在货郎那里买的,很香。”
“将军你们也吃一些。”桃娘子将袋子里的干果,一股脑倒在了矮案上,懊恼地道:“景元帝又开始发疯了,不吃不喝发呆,我看他真是享福惯了,不知人间疾苦。有馒头汤水,他还嫌弃,说要见将军。”
虞昉剥着干果吃,淡淡道:“随他去。”
向和也附和,“他要想让人同情,酸腐文人替他伸冤,雍州军虐待大楚帝王。虐待了又如何,他们能耐我们何?”
虞昉沉吟了下,道:“我去看看。”
黑塔忙紧随其后跟了去,到了景元帝的营帐前,虞昉进去,他蹲在了门外。
景元帝依旧被锁在石磨上,身上的锦衫,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本来就清瘦,此时眼眶深凹进去,看人时,眼神格外阴森。
“你来了。”景元帝抠着手腕上的血痂,掀起眼皮看了眼虞昉,不紧不慢道。
虞昉说来了,看了眼旁边案几上放着的白面馒头与肉汤,在毡垫上随意坐下来,
景元帝愉快地道:“你每日拉我到岗哨上,让人嘲讽羞辱也没用。你不敢攻城,我阿娘也不会开城门。”
“没人在意你。”虞昉认真地道。
景元帝僵了下,神情渐渐扭去狰狞:“会有人记得,有人会记得!我所遭受的一切,会被如实记载下来,你会因着歹毒,遗臭万年!”
虞昉再次认真地道:“我不在意。”
景元帝又愣了下,低下头,再次去抠伤疤,抠得血肉模糊。
虞昉指着矮案上的碗,道:“在雍州府,这就是我平时的饭菜。绝大多数平民家中,还吃不上这些,只能吃杂面,黑面。当然,对你来说,你出身于皇家。就该享受这些。京城的百姓,很快就会断粮断火了,接下来,就是达官贵人,皇宫,你阿娘他们这些贵不可言的人。”
景元帝手慢慢停了下来,抬起眼眸看向虞昉。
虞昉迎着他的打量,面色平静道:“你看,你出身皇家,也与穷人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而活。没有什么是应该,你们母子发疯,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借口理由,拉着一大堆人给你们陪葬。天道真有轮回,你们敬畏菩萨,鬼神。却独独没有敬畏人命,生灵。人有来世,轮回。下辈子,你们母子应该会做穷人,连黑面都吃不饱的穷人,一辈子无法翻身,连猪狗都不如的穷人。”
景元帝脸上的疯狂,戾气,渐渐一寸寸皲裂。
虞昉道:“死,比活着容易多了。人有来世,轮回。下辈子,你们母子应该会做穷人,连黑面都吃不饱的穷人,一辈子无法翻身,连猪狗都不如的穷人。”
景元帝痛苦地闭上了眼,“我该如何办,我如何能面对楚氏的祖宗?以前阿娘骂我,我不明白,如今明白,却为时已晚。”
虞昉也不做声,任由景元帝流泪。
半晌后,景元帝呜咽着,哀哀道:“我去,我去,我去求阿娘开门。阿昉,求你放我阿娘一条生路,不要杀我阿娘!”
城墙下,一道踽踽独行的人影, 晃晃悠悠逐渐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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