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瓦红墙的殿宇,在风雪中矗立,巍峨而庄严。
老钱凑到虞昉身边,挠着头,欲言又止。
虞昉看了他一眼,道:“怎地了?”
“嘿嘿,将军,我就是心里乱得很。前面就是上朝的地方了吧?”老钱心乱,话也说得凌乱。
“应当是。”虞昉道。
“将军......那姚太后死了,那漂亮小白脸哭得跟死了亲娘......嘿嘿,我说错了话,他真是死了亲娘。”
老钱偷瞄着虞昉,吞吞吐吐道:“姚太后这般一死,将军可是不好处置那个漂亮小白脸了?”
姚太后在众目睽睽下自尽,虞昉这个逼死前朝太后的名声肯定是落下了。她要再处置景元帝,那她就是赶尽杀绝,变成了不近人情之人。
人就是这般,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痛,同情心很是不稳定。
桃娘子不悦瞪着老钱,骂道:“你问这般做作甚?难道你没长眼睛?那么多人看着,还有些人都哭了,将军能怎么办?将军总不能与天下人作对,再杀了景元帝。就是将军不怕,如此不值当的事,你都看得见,将军难道还不如你?”
老钱缩着脖子不敢作声了,桃娘子犹不解气,一把将他推到了后面,滋味颇为复杂道:“姚太后还是心软,她拼着当众一死,临到最后,还是护住了他。”
“真是狠人啊。”老钱对姚太后颇为佩服,道:“姚太后是被朝廷这群官员拖住了手脚,要一开始,她就大开杀戒,如今鹿死谁手还难说。”
所谓的规矩,束缚住了姚太后,她被圈住不得施展。
要是一开始就大开杀戒,姚太后的命令出不了福元殿。乱起来,规矩逐渐被打破,她将反对之人绑在一条船上,她才有了时机。
可惜,她的时机来得晚了。
虞昉眼前浮过姚太后不甘的眼神,她说自己叫姚九仪。
九仪,是礼节,也是各种规矩。
虞昉很不喜欢那些臭不可闻的规矩,经过了千百年,在后世仍在祸害人。
经过了广场,到了福元殿前,铃兰很是失望道:“我还以为皇宫有多气派呢,这殿宇,屋子真小气,还比不过我们将军府!”
老钱道:“京城寸土寸金,同样两进的宅子,价钱是雍州府的十倍不止。如何只看大小,得看价钱。”
“反正就是小,小气!”铃兰撇嘴,看桃娘子也不以为意,立刻笑了,垫着脚尖跑到了她的身边,小声嘀咕起来。
虞昉听着她们的小声说话,如同平时在雍州府那般,不禁也露出了笑意。
如此场合,他们都视同寻常,她喜欢他们这份宠辱不惊。
进了福元殿前殿,虞昉在门前略微停顿,望着最前面宽大的龙椅,抬腿迈了进去。
几人跟在虞昉的身后,也进了大殿,转头到处看稀奇。
能有上朝资格的官员不多,大殿不算太宽敞。兴许是许久没有朝会,门久未开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老钱蹲下来,仔细摸着地上的钻,惊喜地道:“瞧这砖,多光滑,传闻不假,这里面金闪闪,还真有金子!”
桃娘子踹了他一脚,嫌弃地道:“叫什么叫,真是没见识!”
虽这般说,桃娘子也兴奋得很,看得目不转睛。
这可是百官上朝的大殿啊,没曾想,他们真来到了这里!
“虞老抠没能来,嘿嘿,我得写信给他,让他羡慕死!”老钱起身,摩拳擦掌道。
虞冯镇守雍州,韩大虎他们在夏州防着西梁,都没能随着前来。
虞昉难得遗憾,她踏着台阶,缓缓走上了龙椅,在上面坐了下来。
龙椅宽大,差不多能坐两个虞昉,雕着精美的龙纹。
今日走了走太久,虞昉这时有些累了,双腿随意搭在一起,慵懒靠在椅背中,满意地道:“这龙椅,坐起来真是不错!”
过了不到三天, 京城就基本安定了下来。
化雪后的天气虽然寒冷,百姓却踊跃走出家门,商贩货郎, 杂货铺小铺子已开了张,货物的价钱也回落了七八成。
世家大族的铺子,如他们的宅邸一样, 仍然大门紧闭。
不过这些铺子不是绫罗绸缎,银楼,便是昂贵的酒楼等, 对于寻常百姓的日子,毫无影响。
衙门也没开张,建安城的秩序井然, 甚至比太平时日还要安定。
混混地痞上面没人护着,不敢轻易冒出头了。
大门背后的朝臣官员, 却如热过上的蚂蚁, 无人能安稳。
没有他们,外面照样运转,反倒显出了他们是一群只拿俸禄,却不做事的废物。
建安城府尹张仲滕日日站在廊檐下望天, 望了几天也没望出个所以然。掐着指头算着日子,该鞭春牛,春耕了。
张仲滕脑子灵活得很,当机立断, 从角门偷偷出去,坐车到了金大学士的府上。
金大学士是武殿阁大学士, 被姚太后罢了官,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 亲自拿着花锄在翻地准备种花,衣袍下摆与鞋子都沾满了泥,看上去不修边幅,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气质。
听到贴身小厮前来传话张仲滕求见,金大学士也没觉着惊讶。
“让他进来吧。”金大学士很是气定神闲道。
小厮出去,领了张仲滕到了花园,金大学士仍在挖土,笑呵呵道:“张府尹来了,我得抓紧将这片地挖了,还请张府尹且先等一等。”
张仲滕摸不清金大学士的想法,心中虽急,到底上门求人,只能按耐住性子,等着金大学士挖地。
花锄小,金大学士动作优雅,张仲滕估摸着,等他挖完,冬天都要来了。
“金大学士。”张仲滕坐不住了,上前撩起衣袍蹲下来,道:“我帮你挖。”
金大学士将花锄递给了张仲滕,直起身捶着腰,叹道:“老了老了,做这点活,都累得喘不过气。”
张仲滕心道你年轻时也没种过地,地还冰冻着,花锄下去,只能挖动半点皮毛,忍不住问道:“金大学士,这地你打算种何种花?”
“种稻子。”金大学士道。
张仲滕手僵住,看了看地,再看了看金大学士,确认他可是在说笑。
巴掌大点的花园,能种稻子?何况,建安城都是水稻,他这花园是旱地,还要引水弄成水田。
偌大的大学士府,难道没一个会种地之人,劝说金大学士几句?
金大学士将张仲滕的反应看在眼里,笑呵呵道:“城郊的田地,已经丈量完毕,府里田产分了出去,以后要吃饭,多一块地种种,多收一碗饭的粮食也好。”
张仲滕霎时脸色大变,雍州军还未进城的时候,传出过要丈量城郊田地的风声。
朝廷变了天,皇城的主子易了人,估计大家都忘记了此事。
“金大学士,虞......”张仲滕不知该如何称呼虞昉,含糊着道:“她真要将田地都分出去?”
“这分不分,你我也做不了主。”金大学士气定神闲道。
“俗话说,好难不吃分时饭。这田地又不是你我的祖产,分出去就分出去吧,”
“你说得容易!”张仲滕脸色白了,想到自己的田产庄子,好险没骂出声。
金大学士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道:“我还要挖地,张府尹若没事,还是先回去吧。”
张仲滕忙拼命压下那股怨气,斟酌了下,干脆道:“金大学士,我心里没底,才舔着脸上门来,请金大学士指点一二。”
金大学士唔了声,“不敢不敢。”
“我当着府尹的差使,管着京城这一摊子事。说句难听的话,我是建安城百姓的父母官,六部衙门可以关着,建安城的府衙,却不能不开。防火防盗,打架殴斗,开春鞭春牛,哪一件能缺得了衙门。唉,如今雍州军进了城,这主子究竟是何种打算,我心中着实没底啊!”
张仲滕长揖下去,道:“金大学士,你觉着,我该如何办方妥当?”
旧朝已去,新朝还未成立。他们都不想先跪下迎新帝,怕落得骂名。又舍不得权势富贵,想要推举人出来给新君磕头,他们好顺势高呼万岁。
金大学士已无心官场权势,当然不会接张仲滕的话,道:“老朽已经是寻常百姓,闲事会友吃酒,忙时种地种花,哪能指点张府尹。张府尹,你真有疑问,我倒建议你,直接进宫去,向虞将军回禀。”
张仲滕暗自懊恼不已,暗着骂了句老狐狸,雍州军进城时,他们几人可是最先出现在御街上。
从金大学士府出来,张仲滕一肚皮烦躁上了马车。车轮晃悠,他一下顿住了,踢了踢车壁,喊道;“进宫!”
金大学士说得对,他身为府尹,本就属于天子直接管辖,替天子看守城,有事也只向天子直接回话。
虞昉虽还未登基,她已经是实打实的新朝帝王,他去请安回事,也是应有之理!
到了皇城前,张仲滕下了马车,吃惊地发现了好几个面熟的车夫。
有黄枢密使,户部文尚书,礼部高侍郎,吏部苏尚书,御史台钱御史......
张仲滕心情很是复杂,同时加快了脚步。这晚一步,就被落下了一大截!
虞昉暂时没见他们,她很忙。
雪化了,眼见就要开春,她要忙着春耕之事。
城外的田地已经丈量完毕,建安城的土地田亩与收到的赋税做对比,数据惨不忍睹。
放在她手边的田亩账目,都是无需缴纳赋税的官田,黄庄,以及世家大族名下的田产。
不仅仅是建安城城郊,甚至离得近的江陵府,颍州府的良田,都被世家大族瓜分殆尽。
朝廷必须收到粮食,缺口的部分,便只能摊派到平民百姓头上。
世家大族,权贵们吃的每一口肉,穿的没一寸绫罗绸缎,都浸透了血泪。
虞昉看了一会,将账目一扔,对守在一边的黑塔道:“将他们叫到大殿。”
黑塔应是出去,虞昉起身,伸了个懒腰,从后殿到了前殿。底下大殿已经立着几个朝臣,见到虞昉走出来,先是一愣,接着长揖下去。
虞昉在龙椅上坐下,双手搭在龙椅扶手上,随意道:“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且先自报家门。”
底下几人再次愣住,彼此看了看,这下张仲滕机灵了,率先上前一步,抬手见礼:“陛下!”
毫不含糊的一声陛下,让虞昉抬了抬眉,也让其他几人一起朝他看去,面色很是难看。
狗东西,好不要脸,居然被他抢了先!
张仲滕介绍了自己,道:“陛下,臣前来回禀鞭春牛之事,眼下快要春耕了,鞭春牛不能耽搁。”
虞昉见过鞭春牛,她哦了声,问道:“若不鞭春牛,可是百姓就不会春耕了?”
若没有张仲滕这个府尹,建安城可会乱了?
虞昉虽没说得那般直白,张仲滕的脸还是变得火辣辣,心中没底,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虞昉没再理会张仲滕,示意其他几人自报家门。
黄枢密使等人说完,与张仲滕一样,不敢多言,战战兢兢肃立在大殿,等候虞昉发话。
虞昉道:“你们来了正好。黄枢密使,以后枢密院取消,只留兵部。你回府等着安排吧。”
没曾想,虞昉一开口,就拿下了枢密院,枢密使可是等同于宰相!
黄枢密使心沉到了谷底。他以为自己是姚太后的人,虞昉肯定不会留下他。
虞昉解释道:“枢密院与兵部的职权不明,不需要那么多的官员。其他的各部,会酌情调整。”
其他几人松了口气,毕竟六部仍在,他们还是有机会。
“丈量田地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虞昉问道。
众人一起应是,心中不由得更忐忑了。
虞昉干脆直接道:“既然你们都已知晓,我也不拐弯抹角。田地你们可以继续留着,也可以拿出来。要是继续留着,必须与平民百姓一样缴纳粮食税。若你们拿出来,就无需管赋税了。黄枢密使,你先来。你府上的千亩田产,打算如何处置?”
黄枢密使脸色惨白,虞昉根本不给他考虑的时机,且她先前说让他回府等着安排,至于会安排到何处,还只是随口一说,他这时也辨别不出来。
千亩良田......
黄枢密使只一想就心痛不已,虞昉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左右腿换了个姿势,手指敲着龙椅扶手。
咔哒,咔哒,一声声,像是在黄枢密使脑子里敲。
黄枢密使左思右想,田地还是留在手上为好,至于以后的粮食税,难说了。他横下心,道:“臣愿缴纳粮食税。”
虞昉道好,“去岁的粮食税,黄枢密使准备一下,先缴纳了。若没有粮食,按照市价,可用钱财抵消。我只收取一年,以前的,我不追究。”
黄枢密使心更痛了,顿时急了:“陛下可是要将我们这些读书人,朝臣都赶尽杀绝?”
其他人心中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过都按耐住不动,看虞昉如何处置黄枢密使之事。
他们心中所思所想,虞昉压根不在乎。这些人随便拉出去砍头,绝不会冤枉了他们。
田地在谁手上无关紧要,但是赋税,她必须拿回来。她活着的一日,都会不顾后果,强势推行官民同交赋税。
哪怕战火再起,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否则,她违背祖宗规矩造反,得来的江山社稷,与楚氏并无不同。
虞昉一眼扫视过去,神色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底下一众人都不敢抬头。
“黄枢密使府上的田地,在入主枢密院之后,飞速增长。这田地从何而来,我要是真查,黄枢密使,这才叫赶尽杀绝。”
黄枢密使头皮直发麻,耷拉下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虞昉道:“黄枢密使问我可是要将你们这些读书人,朝臣都赶尽杀绝。黄枢密使,你是在教我做事?”
“臣不敢!”黄枢密使赶忙俯身下去,连声道不敢。
虞昉道:“既然黄枢密使不敢教我做事,我敢教黄枢密使做事。黄枢密使,你是读书人,书上都是圣人言,仁义礼智信,黄枢密使觉着,你做到了哪几点?”
她的眼神,缓缓看向其他几人,声音不高不低:“若做不到,我以为,还是别以读书人自居。”
底下众人冷汗直冒,虞昉再次问道:“你们呢,要如何处置府里的田产,是缴纳赋税,还是将田产还回来?”
究竟是还, 还是缴纳赋税,他们必须给出个答案。
只跪迎新君,高呼万岁的想法, 已经不合时宜。
在史书上,并无如虞昉这般的新君。
虞昉从西梁杀到大楚,世家大族已经被杀得七七八八。余下来的, 都是真正的清流。
张仲滕横下心,率先出列,做出了与黄枢密使相同的选择:“臣愿意缴纳赋税。”
其他人见状, 也纷纷做出了选择。吏部苏尚书沉吟了下,壮着胆子问道:“陛下,臣可能斗胆多问一句?”
虞昉点头, 很是好说话道:“你且说就是。”
苏尚书道:“臣可能交回一部分田地,自己留着一部分, 依照田亩数缴纳赋税?”
虞昉干脆利落应允了:“可。”
苏尚书忙稽首谢恩, 其他人愣住,暗自懊恼不已,骂苏尚书狡猾,果真是在户部浸淫多年, 算盘打得真是精。
虞昉岂能不知其他人心中所想,大方地道:“你们也可以更改,既然你们先到了这里,这是给你们的方便, 其他人就没这个待遇了。”
“谢陛下!”众人一喜,齐声谢恩。
虞昉摆摆手, 看向苏尚书,道:“你与张府尹一并去负责此事, 拿着户贴,田亩账册核对。张贴布告出去,五日之内必须前来重新登记造册,如不前来者,田亩充公,重新分配。”
苏尚书与张府尹神色一喜,不怕做事,就怕没事做,如黄枢密使这般,连枢密院都没了,只能回去不安等着召用。
虞昉问道:“你们可还有事?”
其他没得派差使的人便有些急了,不过眼下他们也不敢轻易提出来,只能称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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