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昉在将木牌放在点了长明灯的台上,抬手长揖拜下去。
虞冯等人跟着叩拜,虞昉起身,肃立在台上,眼神扫过底下的众人,道:“我是虞昉,是虞氏子孙。虞氏守护雍州近百年,得了你们的以命相助。因西梁入侵,阵亡兵将不计其数。血海深仇,无法计算。我们可不与无辜的西梁百姓计较,但是,梁氏皇族子孙,必须以血还血,方能告慰我雍州阵亡的英魂!”
梁恂梁恪牟其善被兵丁押了上来,在木牌前按着跪下。
虞昉道:“他们是西梁兵的统帅,五皇子梁恂,军饷粮草调度,大皇子梁恪,梁恂的谋士牟其善,是杀我雍州百姓兵将的主使。你们且说,他们该如何处置?”
“杀了他们,以血还血!”
“杀了西梁狗,血在血偿!”
群情激奋,怒吼声震天。
梁恪吓得眼睛翻白,晕了过去。牟其善早就没想过能活着,到了临死之前,还是老泪纵横,耷拉着脑袋痛哭不止。
梁恂努力睁着眼睛,看向虞昉。
“女罗煞,女罗煞。”他太过虚弱,不知有没有说出声,脑中不断回荡着这几个字。
西梁几个城池已经落入她的手。
她为了收买军心,民心,安抚阵亡兵丁的家人,拿他们来祭天。
虞昉抬手,兵丁手上的长刀,朝几人砍去。
血腥气蔓延,百姓鼓掌相庆:“杀光西梁狗贼!”
“杀光西梁梁氏一族!”
不知谁带头,喊了起来:“虞将军威武!”
“虞氏佑我雍州,我们将永远效忠虞氏!”
“永远效忠虞氏,守卫我雍州!”
原本太阳高悬的天,不知何时飘来了乌云,狂风起,雨点噼里啪啦,接着越下越大,打在芦棚上。
“梁氏该死!老天爷显灵了,老天有眼啊!”
大家淋着雨,高兴地举起了手,大声笑,大声痛哭。
夏日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一阵急雨后,太阳很快重新钻出云层。
几人的时候被拖走,留下的血迹,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长明灯在太阳下,虽看不大清楚,依旧长明,伴着漆黑立着的英魂牌匾。
“雍州军快打到西梁都城了!”
“岂止是西梁都城, 雍州兵抓住了西梁皇子,让他们在雍州阵亡兵丁牌位前下跪,让他们血债血偿了!”
“楚氏, 好似也应当下跪啊。”
“嘘,你不要命了,怎能把事实说出来, 仔细衙门那群爪牙又要抓人了。”
京城除了官差,禁卫也满城巡逻。
“不许跑,站住!”几个官差在巷子里追着两个年轻人, 不停大声吆喝。
小巷的一扇门,无声无息开了。门内,有人伸出手, 低声急促道:“快进来!”
年轻人跑得已经脱了力,忙跌跌撞撞进了门。
“快, 从前面走。”开门的人塞了一个水囊在他们手上, 飞快领着他们经过穿堂,左拐进一间偏院。偏院别有洞天,在院子西侧开有道小角门。
两人又累又渴,拿着水囊先后喝了一气。水囊里装着蜜水, 甜滋滋,不冷不热,喝了一气,两人恢复了不少体力。
“多谢恩公。”到了门边, 两人抬手谢恩。
“快走,快!”官差将后门砸得震天响, 那人推着他们出了门,转回头朝后门走去。
“救你们, 也是救自己。”那人笑着念叨,前去打开了后门。
官差举着刀,将他推到了一边,冲进屋,到处一阵翻找。
“人呢?快把他们交出来,否则,修怪本官不客气!”官差遍寻不着,拿刀一阵威胁。
那人不卑不亢道:“你们平白无故闯到我家来抓人,要抓谁,总要说个清楚明白。”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跟你说个清楚明白!”官差这段时日威风得很,见有人敢顶撞,顿时恼了。
其他官差跟着一阵嘲笑,齐刷刷拔出了刀。
“头儿,他肯定是同犯,将他一起抓走得了,跟他废话作甚!”
那人临危不惧,道:“本人乃是鸿山书院的王山长王润,你们污蔑本人是同犯,打算青天白日之下,将鸿山书院的夫子学生一并打成同犯?”
鸿山书院在京城北郊,是大楚鼎鼎有名的书院。除去京城的国子监太学,便属鸿山书院最为厉害。
官差只顾着抓人,没想到闯入了王先闰的宅子。领头的官差这段时日,是他一辈子最为得意的时候,逞尽了威风,无人不怕。
这时,领头的脸上一时挂不住了,强撑着道:“无论是谁,都带走!”
官差一窝蜂上前,将王先闰抓走了。
王先闰无论学问人品,皆令人敬佩。消息传开,鸿山书院的学生夫子们愤怒至极,皆争相奔走,为王先闰鸣不平,四处搭救。
朝廷发现衙门官差抓了王先闰,也吃了一惊,将京兆尹找去批头铺盖骂了一顿。
京兆尹也恼火,朝廷只管着要他们抓人,他们平白无故惹了一身骂,最后那群朝臣却将错处推到了京兆身上。
京兆尹也是个横的,硬挺了一段时日才放人。王先闰本就身子不好,回到家中养病。
天气热,大牢里到处挤满了人,臭烘烘。王先闰先被官差打了一顿,在牢里时身子就已经不大行了。
放出来之后,过了两日,便与世长辞。
这一下,不止鸿山书院,其他读书人,并百姓一起,都彻底愤怒了。
年轻的学生们纷纷走出家门,振臂疾呼,要求朝廷赔罪。
“必须赔罪,向受苦受难的百姓赔罪,向阵亡的边关将士,向雍州虞氏赔罪!”
“这些年来,大楚给西梁的岁赐,超过了三百万贯钱!这是大楚百姓的血肉,是自己人在吃自己人!”
茶楼里,学生们义愤填膺呼喊,怒骂。
楼梯上,“咚咚”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有官差大声训斥。
“让开,让开,谁允许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散布谣言蛊惑人心了?”
官差冲进雅间,拔出刀亮在身前,威胁驱赶。
“我们是读书人!”有年轻的士子站了起来,大声疾呼:“我们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其他同伴跟着站了起来:“你们凭什么抓我们?我们是读书人,犯了什么罪?”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前官差对这群穿长衫的读书人恭恭敬敬,如今早已不同以前。
王先闰的死闹得虽大,朝廷并未停止抓捕的旨意。
究其根本,一个教书匠,一群文弱的书生而已,朝廷向来傲慢自大,压根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就好比雍州军的做法,不服的世家大族,都被他们杀了。
“凭什么,就凭我手上的刀!”官差哗啦一下拔出了刀,凶神恶煞地对准了读书人们。
“杀人啦,官差杀读书人了!”有胆小的书生尖叫大喊,退到窗棂边。
底下渐渐聚满了看热闹的人,抬头看着楼上的动静,指指点点。
书生白着脸,大喊:“官差杀读书人,官差杀读书人!”,爬上窗棂,纵身一跃。
众人只看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书生坠地,血从他身下,逐渐蜿蜒开。
烈日炎炎下,天地间一片静寂。
终于,有胆小的人尖声大嚷起来:“死人了,官差当众杀人了!”
“官差到处抓人,现在审都不审,就直接杀了!”
“这般年轻,还是读书人呢!”
“读书人算什么,连鸿山书院的山长都被害死了。”
“朝廷不拿我们当人看,与西梁狗贼何异!”
有人站了出来,神色严肃道:“官差不是要当街杀人。”
“不是当街杀人,那是在作甚?我们亲眼看着,他死在了我们面前。”
那人身着一身白衣,白衣皱巴巴,衣襟散开,露出精壮的胸脯。他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头戴着斗笠,看上去浪荡不羁,像是浪荡天下的游侠儿。
“是朝廷要杀人,是朝廷要杀光有脊梁,有风骨的大楚百姓。朝廷害怕了,朝廷害怕他们软弱无能,过河杀人,陷害忠良,争权夺利的本来面目被揭开,怕你们支持雍州军。”
他振臂疾呼:“雍州军才是铮铮铁骨,才真正体恤百姓,朝廷显露出吃人的原形,他们派走狗,要杀光我们这些知情者!”
官差冲到窗棂边,打量着下面的动静,立刻大怒,指着白衣游侠儿道:“反贼,抓住他!”
游侠儿一动不动,他拔出了肩后的长剑,朝天一指:“郎朗乾坤,我们不惧任何鬼魅魍魉!”
官差已经跑到了过来,游侠儿将剑横在胸前,浑然不惧迎了上去,大喊:“与他们拼了!”
人群热血沸腾,大喊着“与他们拼了!”,一起朝官差涌去。
游侠儿手上的剑,朝官差刺去,哈哈大笑:“我们不怕你们,不怕!”
官差们又怕又怒,想要撤退,只已经太迟,被人群团团包围住,只能拿刀乱杀乱砍。
很快,官差们不敌,被人夺走了刀,死伤过半。
巡逻的禁卫,骑马赶了过来,已经杀红眼的人群,朝着禁卫杀了过去。
禁卫慌了,举起长枪便迎战。他们本是皇城卫,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上的长枪又占了优势,很快,倒下的人群越来越多。
游侠儿一身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手上的剑都快握不住。他杀在了最前面,挡住了身后跟来的人:“你们回去,让我来!”
他的剑,在空中化了个剑花,仰天哈哈大笑,“死有何惧,生亦何欢!”
“闻十三?”禁卫中有人认出了游侠儿。
“他不是严相府上的座上宾,怎地在这里?”
“他在这里,便是奸细,反贼!”领头的禁卫道,同时下令:“杀!”
禁卫不再犹豫,一起奔上前,手上的长枪一起刺了过去。
闻十三举剑挡开一把长枪,不管其他刺来的枪,心无旁骛举剑朝面前的禁卫刺去。
禁卫中剑从马上倒下,闻十三的身体,被枪穿透。
长枪抽回,再刺,闻十三倒在了血泊中。他的双眼含笑,努力抬起手,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血太多,他没能擦干净。
“真是遗憾呢,她最喜欢干净了。不过,她应当不会忘了我。”
闻十三的双眼,缓缓闭上了。
“什么?闻十三?”严相听到小厮回禀,整个人都震惊不已。
“居然是他啊!”严相跌坐回椅子里,神色晦涩。
“其实并不奇怪,他的那些言论,见识,我早就该看了出来。”严相苦笑,自言自语道。
“他自己送死,也不能怪谁。”严相又道,半晌后,问道:“尸首呢?”
“尸首被那些反贼抢走了。”小厮回答道,“那些反贼见闻十三帮他们挡住禁卫,被蛊惑得都不怕死,与禁卫打了起来。禁卫见人越来越多,他们怕事情闹大,没敢迎战,便退走了。”
“人越来越多,不敢迎战啊!”严相喃喃道。
“相爷,外面都在传,相爷与雍州府有牵连,相爷也是反贼。”小厮壮起胆子,道。
“我是反贼的话,那朝廷上下,乃至陛下太后娘娘,都是反贼了。无需在意。”严相道。
过了一阵,严相起身离开政事堂,前去了御书房。
姚太后最近都在御书房,景元帝则搬到了沧浪阁,成日只吃酒吟诗。
严相被请进了御书房,姚太后开口便道:“外面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闻十三与你相识,乃是因为严二。你也是被蒙蔽。现在他们将闻十三的尸首收敛了,听说那个浪荡游侠儿留了遗言,称他喜欢花团锦簇,有无数的人送去各式花,堆满了整间屋子,放了把火,将他连着花,一并烧了。”
“还真是。”严相不知说什么才好,苦笑了声,“多谢太后娘娘明鉴,未曾听信谗言。”
姚太后未接话,片刻后道:“闻十三这般为她卖命,身份应当不低。她得知此事之后,我倒要看看,被传成神的她,会如何替她的人讨回公道。传令下去,再下旨传召虞昉进京,命陕州军严以待阵,钦州,楚州军调往陕州,准备缉拿反贼!”
闻十三死讯传到雍州府的时候, 秋雨连绵,倏忽间就到了深秋。
树上的枣子红了,柿子开始转黄, 向阳枝头的红了尖。
有些地方缺雨,干旱了些。有些地方雨下得密了,水淹了庄稼。
幸好老天爷开眼, 这边下几场雨,那边出几天太阳。算上夏州肃州定州几个州府,总体来说, 今年的粮食收成平平,不算饥荒。
虞冯去夏州几地走了一遍,回到将军府, 老钱从外面提着一竹篮红彤彤的枣子,边走边吃走了过来。
“又去余老太爷府上了?”虞冯停下脚步等着老钱, 顺手抓了几颗枣子在手, 问道。
“非也,是我去庄子里采摘的。”老钱答道。
他们没有庄子,庄子里采摘,也是别人的庄子。虞冯哼了声, 皱眉道:“吃人手软,你别总去伸手。”
老钱难得没与虞冯斗嘴,“知道了知道了。”他低头看着枣子,“将军喜欢吃甜汤, 又不喜加糖煮的甜汤。桃娘子说这个枣子甜,拿来煮汤, 将军说不定能吃上一些。”
虞冯一愣,着急地道:“将军怎地了, 身子不好?”
老钱叹了声,摇摇头,“唉,将军没事。就是闻十三没了,将军得知消息后,虽没说什么,但她的话比以前还少了,若没正是,她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安静得过了头。”
虞冯惊诧地道:“闻十三没了?”
老钱想到虞冯刚回雍州,与他一起进了门,顺便给他简单说了建安城发生的事。
虞冯沉默听着,半晌后道:“没想到,闻十三竟然死得那般轰轰烈烈,恣意。”
“是啊,真是轰轰烈烈。”老钱也说不出的情绪,盯着雨蒙蒙的天,道:“若我死,也要这般,让世人都记住我。”
虞冯瞥了他一眼,“你死了,我替你敲锣打鼓,让你风光大葬。不过,你要是死在寒冬,就没有花了。”
“我也不要花,就烧纸钱吧,绫绸罗缎也行,我喜欢值钱的东西。”老钱浑然不在意,跟虞冯说起了死后的丧事。
“唉,闻十三对将军一心一意,都快比黑塔还痴情了。黑塔听到闻十三死讯,说将军肯定忘不了闻十三,他是心想事成了。”
老钱吐掉了枣核,不解道:“为何没人对我这样痴情呢?我也生得不错啊。”
“老钱,你拿出几个大钱,去买块铜镜照一照吧。你舍不得买,我屋子里有,借你照一下。瞧你这邋遢模样,谁会看上你。”
虞冯嫌弃不已,两人拌着嘴到了前院,一起脱掉斗笠蓑衣,抖掉雨水,搭在栏杆上,再解下脚上的木屐。
虞邵南守在门边,与他们点头打招呼,老钱抓了把红枣扔到他身前的衣袍里,与虞冯一起走了进屋。
虞昉从案前的文书里抬起头,看到他们,招呼道:“回来了,坐吧。”
“将军,这些红枣又脆又甜,将军可要先吃一些?”老钱笑呵呵问道。
“行。”虞昉对铃兰道:“你去洗一盘来。”
铃兰忙接过红枣出去了,老钱赶紧交代一句煮红枣汤,虞冯担忧地打量着虞昉,她察觉到了,抬头看向他,道:“怎地了?”
“我听说闻十三没了,担心将军。”虞冯知道骗不过虞昉,老老实实道。
虞昉似乎不经意看了眼老钱,他马上缩着脖子东张西望,很是心虚,不敢面对她。
“我没事。”虞昉道。
闻十三之死,虞昉甫听到消息时,的确沉默了许久。
打天下江山,哪能从头到尾都保证,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她护短,自己人牺牲,虽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她照样还是会难过。
不过,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因为,她要面对更加复杂艰难的局面。
京城那边的消息,已经不大重要了,重要是在大局上。
乌孙部落已经投靠了她,雍州府的学堂,已经有乌孙的学生。
杀了梁恂梁恪,西梁庆文帝知道雍州军已经不听朝廷指令,没了大楚朝廷的庇护,早就被吓破了胆,只恨不得做缩头乌龟躲着,根本不敢来招惹雍州军。
大楚朝廷已经控制不住局势,露出穷凶极恶的本来面目,必定要与雍州军开战。
虞冯略微放了心,说起了前去夏州等地的事情:“今年几个州府因为战事,加之缺粮缺种子,待我们发下去种子,他们才开始种地,春耕晚了些。不过天气还算好,收成与雍州府差不多,无需雍州府赈济。除了几个刺头在私底下说酸化之外,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反而还帮着将军说话,将军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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