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人骂她,是因为她在节目中无意间的一句话——“白领们对卖菜爷爷婆婆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鄙视,我们年轻人到底在傲慢什么?”
许多人抓着这句话不放,大部分网民觉得她能火,“尘埃街”现在能有淄博一样的热度,是被年轻网友捧起来的,而她程知微,端起饭碗吃饭,放下饭碗骂娘。
“确实地铁不像地铁,像菜市场,如果是我,我也觉得烦。”
“年轻人不傲慢,年轻人太难了,早起上个班还要跟大爷大妈们抢座。”
“大爷大娘难,年轻人不难吗?”
“主持人试过早起挤地铁吗?站着说话不腰疼。”
满眼都是这样的言论。
程知微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到漠然。
这就是现在的网络环境,捧着你的时候把你夸上天,踩你的时候把你贬得一文不值。
病态的,不健康的。
每个人心口都有一股浊气,这股浊气只能通过网络发泄,因为根本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程知微收起手机,听到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周叙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两杯鸭屎香柠檬茶。
“爷爷平时吃鱿鱼面就喜欢搭配这个柠檬茶喝。”他对她道。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激于周叙的周到跟用心,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才讷讷地道了谢:“谢谢啊。”
周叙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昏黄的灯光下,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眼睛肿了,顿了顿,他试探问道:“你看到热搜了?”
程知微点了点头,又直直看着他:“你今晚来找我,是因为热搜吧?”
周叙愣了一下,随后,他点头。
“我没这么脆弱。”程知微对他笑了笑:“刚刚看到了,也不全是骂我的,还是有一部分人替我说话。”
“你放心,我没事。”她反倒安抚起他来。
这场舆论的发酵是气象局里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卓诚已经连夜公关,但还是慢了一步。
周叙在看到热搜的第一时间便往医院赶,在楼下等了她几个钟,才见她神色匆匆回来。
他以为她已经知道热搜的事,没想到她忙到没时间玩手机。
周叙心想也好,等明天这个热搜被压下去,又是风平浪静。
没想到他才离开一会儿,她已经知道这件事。
“主任明天可能会跟你说这件事,其实影响并不算大,等这阵风过去,一切又会恢复正常。”他说。
程知微捏着手里的手机,直到五指发白。
她咽下喉间的苦涩,淡淡道:“他们要发泄就任由他们发泄吧,嘴长在他们身上。”
回程路上,周叙几次想开口,但见她一脸疲惫靠着窗,终究还是没把那些安慰的话说出口。
一直到她下了车,已经走了几步远,周叙没忍住,还是叫住了她。
“程知微,你没错,你不用因此而自责。”他对她认真道。
程知微转身看她,闻言眼泪又不受控地往下掉。
她吸了吸鼻子,再次跟他道谢:“谢谢你今晚过来,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
爷爷还在病房里等着她的鱿鱼面。
凌晨 3 点,爷爷没睡着,躺在床上,转着眼睛,他的四肢已经无力抬起,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头濒死的海豹。
程知微走近他,拿出鱿鱼面。
“爷爷,吃鱿鱼面啦,老板放了好多料,还有周叙给您买了鸭屎香柠檬茶,他说您每次吃鱿鱼面都要搭一杯柠檬茶……”
“周叙有心了。”爷爷缓缓道。
程知微将病床摇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爷爷已经吞咽困难,程知微担心他咽不下去,把面条捻成糊状。
“我记得您小时候就是这样喂我吃饭的,好像喂到我上小学吧?”她忍泪笑道。
“你小时候很瘦,总是不好好吃饭,每次喂饭都把你奶奶急坏……”短短一句话,爷爷说得无比艰难。
“您脾气比奶奶好。”程知微笑道。
“你奶奶就是急,脾气急,做事急,连到下面去,都要赶先我一步。”
“您别说话了,喝点汤。”程知微舀了一勺汤。
“这鱿鱼面还是这么好吃。”爷爷说完,对她摆了摆手:“不过,我吃不下了。”
“您再吃一口。”程知微哽咽道。
爷爷虚弱地摇了摇头,他静静望向窗外,半晌,才道:“你还记得,爷爷让你练习毛笔字的那段话吗?”
程知微点头:“记得。”
“你背给我听听。”
“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程知微低哑的声音成了这寂静病房内唯一的声源。
她几度哽咽,难受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凭着记忆,将它们往下念。
“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
“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终于背完,她看到爷爷脸上骤然有了光。
爷爷看向她:“你不是想知道爷爷的秘密吗?”
“爷爷今天就告诉你。”
他的出生,或者说,他这一代人的出生,注定是不幸的。
在程从先出生后的一个月,日军从大亚湾登陆,一路长驱直入,广州沦陷。
他那时候还是襁褓中的孩子,对这一段记忆很模糊,只是长大后从父母口中得知,他一兄一姐丧命于这一年。
1942 年,全国大饥荒,那年程从先 4 岁。
“那年河南旱灾,河南是全国的粮食大省,1942 年春天开始,河南全省滴雨未下……”
“那年的旱灾严重到什么程度呢,田里的土已经握不成团,松如散沙。”
爷爷回忆起这一段,浑浊的眼球积满泪水。
程知微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鼻尖跟着发酸。
“我们吃谷糠填饱肚子,那时候一亩上好的田地只能换一斗米。”
“谷皮,麸皮,花生皮成了主要食物,甚至,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吃牲畜的肥料,树皮,树叶。”
“千里平原,树不留皮。”
“家里只要有一口米汤,都留给了我。”
“我父亲,是活活饿死的。”
这一段程知微从未听爷爷提及过,关于太爷爷太奶奶,她印象中十分模糊,像是从未存在过。
“我能活下来,算是上天眷顾。”
“我从出生,到成年,就没吃过一口饱饭。”爷爷说完,剧烈地咳了起来。
饥饿伴随着程从先的前半生。
因此,他努力学习,那时候学习也不是为了考大学,因为他们那会儿对于“大学”并没有多少清晰的认知。
他只是,想学习更多的耕种知识,想种菜,想产粮,想让他父母,兄姐,自己,再不挨饿。
1959 年,那年程从先 21 岁,如愿进了农科院。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1959 年下半年开始,我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
他空有一身本领,但在大自然面前,不值一提。
那一年,南方水灾,北方干旱。其中受灾面积达 4463 万公顷,且超过 80%的灾害地区集中在河南、山东、湖南、四川等主要粮食产区。
而且除了旱灾、洪涝、霜冻、风雹等常见灾情外,还出现了并不多见的鼠灾、蝗灾。
大旱之下,国民不仅吃不上粮食,有些地方连饮水都存在困难。
“我还记得 1960 年,农科院来了个新同事,是个女同志。她瘦得像纸片人,好像风一吹人就倒。”
“她比我还可怜,我虽然挨饿,但家里人还惦记着,她呢,家里粮食不够,分到她头上的本来就少,她还不能吃,要让给两个弟弟。”
“我跟她分到了一组,领导要我们研究一款新型水稻。”
“白天我们研究怎么种水稻,晚上就躺在稻田里,看着月亮,幻想有那么一个地方,里面种满了瓜果,树上挂满肉,伸手就能摘到,源源不断……”
“我们还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字。”
爷爷的声音已经虚弱得几乎听不清,程知微凑近他,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嘴里重复念着:“繁园。”
“爷爷,您累了,先休息,我们明天再聊。”程知微眼泪成串地往下道,哽咽劝道。
爷爷虚弱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后来,我们实在饿得厉害,就会一起拼凑繁园,她说要在繁园里养一窝小鸡,还要在繁园里挖个池塘养鱼。”
他们就是靠着对“繁园”的幻想,活了下来。
“那后来,那个奶奶呢?”程知微问。
“她调走了,去了河源。”爷爷神情恍惚,眼神无法聚焦:“她调走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
“可是之后,我还是会梦到繁园。”
“繁园”已经是一种美好意象,这些年来,一直存在于程从先心中,无法忘怀。
“我怕挨饿,我实在不想过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你们觉得我烦,我贪嘴。可是我奋斗大半生,辛苦大半生,就是为了,我自己不再挨饿,我的子孙后代不再挨饿。”
爷爷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程知微连忙起身,来回抚顺他的背,哀求道:“爷爷,5 点了,休息吧,明天再说。”
“没有明天了。”爷爷对她笑了笑:“我感觉得到,没有明天了知微。”
此时的程知微已经泣不成声。
“你别哭。”爷爷捏紧她的手:“你奶奶走的时候,我们哭得那么厉害,我现在才知道,你这样我心里不舒服,一会儿我走得不安心。”
“您别说了……”
爷爷又躺了回去,他眼皮耷拉着,眯着眼扫过病房:“你们来接我了。”
见爷爷眼睛缓缓合上,程知微崩溃大叫:“您别睡,不要睡爷爷……”
这种情况她太熟悉了,奶奶去世时就是这样的。
眼睛一闭上,呼吸便停止,紧接着就是白布盖身。
“爷爷,鱿鱼面凉了,您起来啊,再吃一口啊……”
空旷的病房内,程知微痛彻心扉的嘶吼声仿佛带着回声。
可是爷爷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她听到呼吸机传来刺耳的声音,她看到爷爷的双眼紧闭,她感觉到有人在拍她的肩。
病房里热闹了起来,一瞬间,主治医生跟护士都来了。
他们跟程知微说“节哀顺变”,她们去给爷爷拔管。
程知微就像灵魂出窍般看着这一切,她没哭,没再叫喊。
第二次,这是程知微第二次看到至亲从自己眼皮底下离开。
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全身心不计回报爱她的人了。
她对着爷爷轻轻摇了摇头,死死咬住下唇。
这一次的流程跟上一次高度相似,留在医院里做善后工作的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纸上签名,一连好几张。
签完名,她麻木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守着爷爷。
一直到天亮,停尸间的工作人员终于上班,盖白布前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她没回应。
那人没再说话,默默干完一切,拉着人离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程知微起身,她双脚发麻,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直。
清晨 7 点的住院楼很安静,许多人还在睡梦中,没人会知道,昨天晚上这里,又离开了一个。
程知微行尸走肉般下了楼,她要去缴费,还要跟去火葬场,还要将爷爷的尸骨跟奶奶合葬,她现在还不能倒。
排队缴费时,她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周叙背着晨雾,朝她走来。
见他那模样,估计是一晚上没走。
程知微努力睁大眼睛,不想再掉眼泪,可在看到周叙那一刻,她还是哭了。
周叙走近她,这是他第一次越界,他张开手,抱住了她。
“周叙,我没有爷爷了。”
她不断重复这一句。
周叙将她安置在一旁的塑胶凳,跑前跑后帮她办理手续。
程知微在椅子上呆坐了片刻,这才拿出手机,给父母拨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父母赶到医院,他们看上去比程知微料想的还要冷静。
“你爷爷这辈子德高望重,没吃过什么苦,算是活得不错了。”母亲道。
“走了也好,老爷子最后几天我看着都难受。”父亲附和。
程知微点了点头,站起身,她看着父母,淡淡问道:“我现在要去火葬场,你们去吗?”
父亲碰上她的眼神,忙道:“我去吧,你累了这么多天,回家好好休息。”
程知微摇头:“不用。”
自我毁灭
非直系亲属没有丧假,爷爷去世隔天,程知微收到主任的电话,要她无论如何都回气象局一趟。
因为爷爷的事耽搁了工作,这并非程知微本意。
如今所有事尘埃落定,爷爷已经入土为安,程知微深知让自己忙碌起来才是正事。
只有忙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去悲伤,她才能走爷爷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
这天,她刚回到气象局便被主任叫了去。
“道歉。”
这是她头一回看到主任如此焦虑,整个人在办公室内来回转圈。
“道个歉,安抚一下网友的情绪,这事儿很快就能过去,要不然他们会不断抓着你那句话来回鞭尸。”主任看着她,沉声道。
这两天,程知微虽然忙着爷爷的身后事,但也多少看了些有关于这件事的资讯。
这场网络暴力狂欢已经发展到某些好事者把她学校都扒出来了。
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她上的每一所学校都是重点院校,她的个人履历刺痛了不少人的心。
那些人觉得她吃着社会红利,享受着顶级资源,自然无法跟普通大众共情。
程知微麻木地看着他们攻击她的学历,她的工作,她的样貌。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话。”她看向主任,沉着道:“当初播出去前你们也都审了片,我相信你们也不会觉得,这个是我的问题。”
“我们当然知道。”主任重重叹了口气:“但是观众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只要你道个歉,把这一页翻过去,对后续的节目不会有影响,要不然……”
“我不道歉。”这好像还是她职场生涯中第一次说不。
程知微定了定神,缓慢却坚定:“我不觉得自己有错,主任,我不会因为这个事道歉。”
说完,她起身,转身离开办公室。
程知微回到工位上,打开电脑,第三期的策划案还没写完,她得抓紧时间,在今天下班前交上去。
这一天的她很忙碌,除了去厕所,其余时间,专注地看着电脑,就连午饭,也是周叙从饭堂给她带回来的。
那份饭一直到下午 6 点,她也没动过。
重庆合集已经过半,第三期的拍摄必须尽快提上日程,因为她的私事,影响了节目进度,她实在过意不去。
6 点半,程知微终于把策划案最后一个字打完,她环顾四周,整个办公室竟然只剩下她一人。
她呆坐在座位上,缓了会儿神,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主任刚从外面回来,大汗淋漓,招呼着程知微进他办公室。
一天被喊两趟,且主任神色严峻,程知微心底有不好的预感。
办公室内,主任慢条斯理地给她倒茶。
“都 10 月中了,这天气还这么热。”
“下周开始又有台风。”程知微淡淡道。
“我记得你快一个月没播天气了吧?”
“今天听周叙说到。”
主任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随后踌躇道:“是这样的,知微,我们今天开了个会,上面的意思是……”
主任刻意停顿,程知微轻轻蹙眉,注视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三餐四季》可能要换主持人……”
主任说完,眼神担忧,他知道这个事在眼下说出来,也许会刺激到程知微。
但就她最近的表现而言,说实话,哪怕他仁慈,也想给她打负分。
先是无故旷工,紧接着又连续请了长假,第三期的策划案迟迟不上交,本职工作也不做。
“好,我知道了。”程知微点头,淡淡说道。
她的反应过于冷静,这反倒让主任愧疚。
“我还在争取。”主任安抚道:“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你也别泄气,最近你就先休息一下,调整好状态……”
“明白的。”程知微打断,她抿唇笑了笑:“让您费心了。”
程知微从气象局离开,没有立即回家,打了辆车去养老院。
爷爷留在养老院的遗物还要收拾,她父母肯定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只能她走一趟。
出租车后座,程知微靠着窗,看着窗外拥堵的人群。
前排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骂,不断有电动车从车身擦过,一点也不遵守交通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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