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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你有没有受伤?”她喝了口温水,又问道。
林嘉裕摇头:“没有。”
“其他人……怎么处理啊?”
“我报警了,警察那边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他语气虽淡,但程知微听出其中隐隐的怒气。
“我给你请了一个护工,一会裴简也会过来。”林嘉裕把水杯放回床头柜,看着她道:“警察找我问点事,我不知道会处理到多晚才回来。”
“我没事,你去忙吧。”程知微对他笑笑。
林嘉裕直直盯着她,眼神微变。
那里面有担忧,感激,也有不解。
“你为什么,会帮我挡那一下?”他问。
程知微被他盯得浑身发烫,她垂眸,脑子里组织着语言。
踌躇了许久,才说:“就像你会帮周叙奶奶挡木板。”
顿了顿,她又道:“我知道你做的事情很重要,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林嘉裕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眼神柔和起来,半晌,他低低笑了笑:“就因为我告诉了你,我要做的事,你才帮我挡那一下?”
“那也不是。”程知微难得这样大胆地盯着他看:“你告不告诉,我都会这样做。”
“但是区别在于,你跟我共享了秘密,这让我很开心。就像回到了高中那会儿,我们好像没有那么远了。”她又道。
林嘉裕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很快,他恢复神情,刚想开口,门被推开。
“我看这周末你俩都得去莲花山拜拜。”裴简声音比人先到。
他的出现,直接打破这场诡异的沉默。
程知微低头,咳了两声,不用拿手摸,她也感觉到自己现在两颊滚烫。
在此之前,她从未在林嘉裕面前这样大胆地表达自己。
林嘉裕看着裴简,叮嘱道:“你小声点。”
裴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一模一样的白色纱布,一个缠着头,一个缠着肩。
心血来潮,他拿出手机,把他俩的同框拍下,还一连拍了好几张。
“怎么回事啊?”他在程知微另一侧的椅子坐下:“好端端的怎么被人打成这样?”
方才电话里,林嘉裕什么都没说,只说程知微进医院了,让他过来帮忙看一会儿,他得去处理些别的事。
“孙浩带人来砸场。”林嘉裕淡淡道。
裴简一听,立马弹起来:“砸场把人打成这样?”
“我已经报警了,现在过去富力城,你在这里帮忙看一下。”林嘉裕道。
“要不让裴简陪你去吧?”程知微不放心他:“这里有护工,我也没什么事。”
“不用。”林嘉裕摇头,看着她道:“放心,我能处理好。”
林嘉裕回到公司时,保安跟警察都在。
“林先生,你这办公室应该装监控了吧?”其中一个民警问他。
“装了,在这边。”林嘉裕把人带进办公室。
另一个民警坐下,调出今天的监控录像。
林嘉裕站在一旁,跟着他重温了一遍。
可以看出孙浩一行人今天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打人加砸场子,什么贵专挑什么砸,没一会儿就把电脑全砸了。
电脑里有汪进宪团队这两天日夜赶工做出来的最新的营销方案。
这场闹剧在程知微出现后被猛然按下暂停键。
方才他是当局者,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出现,帮他挡下那一棍。
这会儿他看清楚了,她是飞奔过来的,那速度就是一眨眼的事。
她扑向他的时候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这姑娘也是你的员工?挺勇啊。”民警问。
“不是。”林嘉裕顿了顿:“她是我朋友。”
“这朋友够可以的。”
屏幕里,跟孙浩谈判的程知微全程冷静得不像一个脑震荡的人,甚至条理清晰地恐吓把对方震住,再徐徐诱导提条件。
林嘉裕盯着这一幕,心情有些复杂。
他印象中的程知微,是那个会因为奶奶去世而日夜哭泣的小女孩。
可原来,如今的她已经强悍到可以挡他在面前帮他扫清一切障碍物。
但转念一想,或许他根本就不了解程知微这个人。
毕竟,在经历失去最亲的人后,还能顶住高压考上厦大的人,能有多脆弱?
或许,强而稳才是程知微的底色。
只是他一直以来习惯忽视她罢了。

医院的床不好睡,凌晨时来了一群人看急诊,吵了好一阵。
程知微睡了醒,醒了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额头上受伤的地方没昨天疼了,但太阳穴隐隐发胀。
脑震荡不会要了她的命,但睡眠不足会。
林嘉裕跟裴简带着早餐来看她时,见她正跟护士说话:“我真的没什么事了,我想出院。”
“要问一下主治医生。”护士没立即答应,只说:“医生 9 点半过来查房,一会我帮你问问。”
程知微也知道她做不了主,不好意思为难人。
她一扭头,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林嘉裕和裴简。
“着什么急呢?”裴简率先进了门:“医生让你再观察一天。”
“昨晚没睡好?”林嘉裕把买来的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温声问道。
程知微点了点头:“这里太吵了。”
“一会我帮你办出院。”林嘉裕说。
程知微无神的双眼终于亮了一下。
吃完早餐,林嘉裕跟裴简去帮她办出院,她换回自己的衣服,又给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假。
请完假,她盯着排班表发了一会儿呆。
程知微心想,这假都已经请了,干脆去一趟养老院。最近忙着新节目的事,她已快半个月没见到爷爷。
碰巧林嘉裕回来,她把想法一说,林嘉裕微微蹙眉:“你头上的伤还没好。”
程知微伸手,摸了摸额角上贴着的透明胶布,她笑笑:“其实没多大事。”
林嘉裕沉吟片刻:“我陪你去。”
程知微忙摇头:“不用,真不用,昨天发生那种事,你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那些不急。”林嘉裕帮她拎起包:“走吧。”
裴简接完电话回来,听说他俩要去养老院,自告奋勇他来开车。
于是三人离开红十,前往南沙。
一个半钟后,到达目的地。
裴简是第一次到养老院这种地方,从进入大门开始,便有问不完的问题。
程知微把他想知道的一一告知,随后问道:“你想住进来?”
“这里风景好,专人看护,还有老头陪下棋,老太太陪跳舞,以后等我老了我也来。”
程知微笑笑,心想,等你真到变老变弱那一天,你肯定没现在乐观。
三人穿过绿化长廊,进入康养中心,白天老人们在这边活动,今天艳阳高照,因为绿植多,园区倒是不算热,只是蚊虫多。
程知微一进门,就看到张组长朝她走来。
张组长目光落在他们三人身上,见程知微两手空空,除了她身后那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提了个果篮,再无其它。
“张组长,好久不见。”程知微笑容甜美打了声招呼:“您放心,这次来我什么都没带。”
张组长也笑笑:“你爷爷在图书馆。”
“谢谢张组长,那我先去看爷爷了。”
“这里还有图书馆。”裴简惊讶道。
爷爷行动方便,虽然老花,但眼镜一架,看书看电视一点问题都没有。
程知微走近,见他正捧着一本《一根稻草的革命》在阅读。
“爷爷……”
程知微叫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她笑容微滞,又提高了声音:“爷爷。”
这下老人家终于听到,缓缓从书中抬起头,见到程知微那一刻,他浑浊的双眼终于聚了光:“你怎么来了?”
顿了顿,他又问:“你头怎么了?受伤了?”
程知微摇了摇头,选择撒谎:“不小心磕到了。”她又道:“我带了朋友来看你。”
裴简热情地做自我介绍:“爷爷,您还记得我吗?裴简啊,之前我就住你楼下,我还经常去你家蹭饭。”
爷爷看了他半晌:“记得记得,你跟知微从小学就认识了吧?”
“对对对。”裴简说:“我跟她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爷爷对裴简笑了笑,越过裴简,看到了提着果篮的林嘉裕:“这位是……?”
比起裴简,林嘉裕对眼前的老人家不算熟。
上一次见面,还是高考毕业后,他们一群人在堂会 K 歌,从正午唱到夜幕降临。
离开时,他在堂会门口看到一个时不时往里面张望的老人家。
他就是程知微爷爷,那时候他是来接孙女回家的。
在林嘉裕印象中,那时候的爷爷精神很好,背挺得笔直,头发也茂盛。
跟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家完全是两个人。
“爷爷你好,我是ɓuᴉx林嘉裕。”林嘉裕把果篮放在爷爷手边,微微弯下身子,笑道。
“林嘉裕……“爷爷念着他的名字,又去看程知微,边道:“我记得,我记得……”
“有心了,谢谢你们来看我。”爷爷看着裴简跟林嘉裕,念叨:“难得你们三个这么多年还能玩到一起。”
“我们是铁三角啊。”裴简卖乖道,又转移话题:“爷爷,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门口立了个展板,这附近还有个老人大学?”
“对,就在隔壁,新建的。”爷爷道。
裴简略有些心动,脱口而出:“看来养老果然才是未来几年的风口。”他顿了顿,又对爷爷笑道:“爷爷,您想不想去上学啊?”
“我都这把年纪了。”爷爷笑了笑:“过两年耳朵都听不清了。”
“您看上去特别年轻。”裴简在哄老人家这方面很有一套:“去了老年大学可能还能找到第二春。”
被夸年轻,哪怕 70 多岁的老人家也受用,爷爷笑得很是开心:“都半只脚埋进黄土的人了,还第二春……”
正午的阳光猛烈,晒得人昏昏欲睡,好几个坐在轮椅上打盹的老人家被这爽朗的笑声叫醒。
他们茫然四顾,在找出笑声来源时,面如死水的脸上突然生出一道裂缝。
养老院是寂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终日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朽味,哪怕这里的每个人每天都洗澡,但这股朽味就是挥之不去。
三个年轻人围着老人谈天说笑的画面出现在这种地方,梦幻得不真实。
“老程。”有个与爷爷熟识的老奶奶喊了一声:“孙子孙女又来看你啊?”
“是啊。”爷爷脸上满是得意。
老奶奶一脸羡慕。
程知微听爷爷提起过这个老奶奶,自梳女,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远房侄子,在把存款给了侄子后没多久,她就被送到养老院,一待就是好几年,期间也没人来看望。
这几年,在养老院见到的人间疾苦,可远比程知微过去 20 几年见到的加起来都多。
程知微从果篮里拿出一把龙眼,两个牛奶枣,递给那奶奶:“陈奶奶,您吃水果。”
陈奶奶接过,笑得很是不好意思:“多谢多谢。”
又陪爷爷聊了会儿天,几个护工过来,说是午睡时间到了。
“爷爷,我接下来会忙一段时间,等有空了,再来看你。”程知微很是不舍,说着说着眼眶又开始发热。
“你不用经常跑过来。”爷爷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好着呢。”
爷爷说完,又去看林嘉裕,随后,他压低声音,用只有程知微听到的音量说:“他就是你喜欢了很多年那个吧?”
程知微先是惊讶,很快满脸通红,脱口而出道:“爷爷,你怎么知道的?”
“爷爷知道的事多着呢。”爷爷笑得狡猾,又道:“我看他很好,你要是真那么喜欢他,就勇敢一点。”
直到爷爷被带回房间,程知微脑子里还是他那一句“勇敢一点”。
她余光去瞥林嘉裕,他正跟裴简在说笑。
程知微盯着他的侧脸,闷热的风灌入衣内,玻璃一般的质感,几乎烫伤她的肌肤。
哪怕只是心里有个“表白”的念头,都能让她紧张到喘不过气来。
所有老人回房午睡,康养中心只剩下他们三人,午后的阳光铺满地砖,空气中尘雾飞扬。
三人静静待着,谁也没说话,程知微坐在沙发一角,瞬间晃神,似乎她真的坐上时空穿梭机。
这一刻实在太像高中时期某个放学后的教室。
她去看裴简,见他拿了个“招生简章”看得很认真。
“我提前熟悉一下流程,感觉我老了肯定会进来。”裴简认真道。
程知微喝了口温水,托腮看着他,道:“你倒也不用这么悲观。”
“这算哪门子悲观,要是住进来那肯定我自愿的。”裴简笑笑,又道:“我这辈子大概率不会结婚。”
“你现在才几岁,可能你之后儿孙满堂呢。”程知微嗤笑道,拿起手边放着的一根“不求人”,敲了敲酸胀的肩颈。
“林嘉裕。”
林嘉裕正拿着那本《一根稻草的革命》翻阅,听到裴简叫他,他从书里抬头:“嗯?”
“冯晓给你发请帖没?”裴简问。
林嘉裕点头:“发了。”
裴简脸上的神情一变,苦涩的笑了一声:“看来就我这个傻逼没收到。”
“不给你发就是怕你发疯呗。”程知微凉凉道。
“我们好聚好散,还可以当朋友的。”裴简道。
“你真要放下了,就不会计较有没有给你请帖这件事了。”
“ 你只要不闹,去也可以的,就是加一张椅子的事。”林嘉裕插了一嘴。
程知微看向林嘉裕:“ 你还是不了解他,他最好别去了。”
裴简跟冯晓的故事其实很简单,跟大多数早恋的校园恋情一样,彼此陪伴着度过一段美好又短暂的懵懂青春时光,在大四毕业后因为性格不合,分道扬镳。
没什么狗血情节,分开时算是很平静很体面的方式。
在冯晓跟现任热恋之前,每一次他们那个小饭圈聚会,她也会来。
裴简有个朴素的梦想,总以为他们这饭桶五人是拆不散的,可如今呢……
“所以说别跟朋友拍拖,别到最后女朋友没了,朋友也没了。”裴简自嘲道。
这话恰恰戳中程知微心中最隐秘那一块,她心口闷闷疼,抬眼去看裴简,也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不是在告诫自己?
说完,裴简又看着林嘉裕:“还有你那个项目,我们只合作这一次。”
他说得认真且严肃,搞得林嘉裕跟程知微同时一头雾水。
“你又抽什么风?”程知微忍不住问道。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金钱来往。”裴简扯了扯嘴角。
一旦有金钱纠纷,意味着他将会再失去一个朋友。
这是裴简最不愿看到的,他最近想了很久,忽然想明白了,他这人对钱有欲望,但更不想失去仅剩的朋友。
所以他宁愿不赚林嘉裕这份钱。
林嘉裕何等聪明的人,略微一琢磨就明白裴简的意思,半晌,他道:“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裴简耸了耸肩,说了一句颇煽情的话:“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从康养中心到养老公寓这一路上全种满了三角梅,三角梅喜温不耐寒,每年到夏天,满城都是它旺盛生长的身影。
程知微望着墙角成簇的繁花,心想这生机勃勃的景象放在暮气沉沉的养老院再好不过,光看着,心情也会好些。
她顾着看花,在拐角处险些撞到人,站稳后,才发现居然还是个熟人。
“周叙?”
周叙要进门,程知微要出去,两人刚好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在这里?”程知微惊讶道。
周叙站定,视线先是落在她脸上,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受伤了?”
程知微笑笑,还是撒了同一个谎:“磕到了。”
这个谎其实并不高明,哪个成年人会傻到把额角磕了。
“上次跑的时候落下个耳机。”周叙说:“今天刚好在附近,所以过来看看。”
程知微不疑有他,只问:“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时间太久了。”周叙淡笑道:“我重新买一副吧。”
程知微点了点头。
周叙问:“你来看爷爷?”
“对。”程知微答。
两人站在太阳底下,头上没有任何遮挡,程知微脑震荡还没完全好,这会儿被阳光直晒,一阵头晕目眩。
周叙看出她脸色不对,关切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头有点晕。”程知微扯了个笑脸,低声道。
“我扶你过去。”
周叙把她扶到门外的藤架下,程知微在长条凳刚坐下,听到一阵脚步声。
林嘉裕手里拿着她的手提包,正朝她走近。
周叙看向林嘉裕,神色微变,又笑了笑:“上回去医院看你的时候你在睡觉,没去打扰,你肩膀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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