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程知微虽然很想接受，但这种时候，每个人的时间都特别宝贵，她不想耽误裴简的时间。
“你不想耽误我的时间，那就耽误他的吧。”裴简拉来林嘉裕。
林嘉裕一头雾水：“什么事？”
“你看她这个错题集，反反复复都是错这几道题，我嘴没你能说，你给她讲解讲解。”裴简把林嘉裕一下按在她身旁的座位上。
林嘉裕拿过她的错题集就看，程知微有种在心上人面前裸奔的羞愤感，脸一下就红了。
那天，林嘉裕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把“几何空间”讲了个彻彻底底，困扰了程知微两年多的难点终于有豁然开朗之感。
趁林嘉裕出去接电话，程知微对裴简嘀咕道：“为什么我 2 年多都弄不明白的题，他 2 小时就能讲清楚。”
“这就是智商压制。”裴简点她的头：“多跟林嘉裕学着点吧你。”
林嘉裕回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巨大的购物袋，程知微敏锐地闻到饭菜香。
“吃饭去吧。”林嘉裕说：“我妈刚刚送饭来了。”
高三每天都要晚自习，学校饭堂菜不好，有些家长不愿意让孩子去校外吃，于是送饭到学校。
程知微这些天每天吃外卖，她时常怀念奶奶做的家常菜。
裴简拉着她去了饭堂，三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林嘉裕母亲做了四个肉菜，还有一大桶鸡汤，满满当当铺了一张桌子。
那是程知微第一次吃盐煎排骨，好吃到险些落泪，吃了两口，就见那碗排骨被放到她跟前，一抬头，便看到林嘉裕对着她笑了笑：“你多吃点，最近我每天见你吃外卖。”
“谢谢啊。”她就是那一瞬间，红了眼眶。
吃完饭，程知微自告奋勇要去洗碗，林嘉裕拦住她：“不用。”
裴简也说：“我们洗就行。”
程知微见他们坚持，遂放弃，回教室的路上去了趟超市，给他俩一人买了瓶维他奶。
那之后的每一天，直到高考结束，程知微再没吃过外卖。林嘉裕母亲一天送两顿饭，不厌其烦，且每次都是好几个人的量。
他们的饭圈也逐渐扩大，裴简当时的女朋友冯晓也加入了，后来冯晓的好朋友赵颂言也来了。
他们 5 个人，就这么一起吃到了高考结束。
冯晓经常调侃别把林嘉裕家吃穷了，她要给钱，林嘉裕自然是不收，于是大家伙变着法子给他买喝的，有咖啡有奶茶。
林嘉裕对这些饮品并不热衷，于是又全部进了裴简跟程知微的肚子。
每一次对高三的回忆，总是冗长而舍不得结束。
而每一次从这段回忆抽身，程知微总是怅然若失。
可这次不一样，他就在身边。
回忆跟现实交叠，眼前的男人跟 8 年前的男孩并无不同。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把她爱吃的菜放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她心想，或许，这一刻的林嘉裕知道，盐煎排骨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裴简仿佛饿死鬼投胎，边吃边吐槽淮扬菜。
“我敢说江浙沪全都是美食荒漠，没有一个城市例外。”他说完，加了一句：“不过江南的姑娘特别好。”
程知微平日里最看不惯他的放荡样，咽下口中冰凉的啤酒，她嗤笑道：“不是吧，这才去了几天，你又出去乱搞了？”
“正在接触，还没到那一步。”裴简笑笑，掏出手机，屏幕里的女孩身形高大却纤细，五官像是被精算过的完美，一袭及腰的白发，穿着轻薄的白纱，浑身上下没有其它点缀，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真人还是 AI？”程知微不禁问道。
“我看到她的时候也以为是 AI 成精了。”裴简道。
林嘉裕也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张照片，半晌，他说：“你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此话一出，裴简跟程知微都看向他。
“感兴趣？”裴简笑道：“你别跟我争，你要真跟我争，我可争不过你。”
林嘉裕认真地点头：“你跟她约个时间，看她什么时候能过广州。”
“公事还是私事？”裴简急了。
程知微闻言，神情微变。
“公事。”林嘉裕淡淡道：“《金箍棒》10 月要上线，目前珍妮那边出的 PV 都差了点感觉。”
“刚刚看到这张照片，我突然有个想法，可以先找一批 coser 线下预热。”
“你是行家，对这方面熟，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我让李默出合同。”
裴简一听，酒醒了三分：“真没想到我还能吃上你这碗饭，你就不怕我给你搞砸？”
裴简惶恐，虽然他的汉服品牌目前已经跻身前列，但举办这种大型线下 cos 活动的经验他基本为零。
林嘉裕笑笑：“你不用有压力，只是一次线下营销，哪怕这次失败，对我来说影响也不大。”
“不过时间有点紧。”林嘉裕直言：“暂定 9 月初，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够吗？”
裴简沉吟片刻：“你要多大的规模？”
“大概需要二三十个 coser，主要角色有 5 个。”林嘉裕道：“女主角就敲定你这个心动女嘉宾了，你问问她能不能把时间空出来？钱不是问题。”
林嘉裕要的时间确实紧迫，可裴简几乎没有犹豫，立马就应了下来。
饭局结束，程知微跟裴简离开，从林嘉裕家到小区大门有段距离，两人缓缓走着。
“着急回家吗？”裴简问她。
“怎么了？”
“江边走走吧？”
小区门口过个马路就是珠江，江风扑面，带着淡淡的腥味，这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不少人吃完饭出门遛弯。
裴简看着伫立在江上的广州塔，哑声问：“小蛮腰什么时候建成的？”
程知微想了一下：“好像是 2009 年。”
“是 09 年，那时候我刚到广州。”他沉默片刻：“我们那时候是五年级吧？”
程知微点头。
五年级，她班上唯一的插班生，就是裴简。
裴简不是广州本地人，他祖籍西安，初来乍到时一口方言，不会粤语，班上的人不喜欢他，故意排挤他。
只有程知微跟他玩。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教我说的第一句粤语。”裴简笑笑，模仿她当时的语气：“你今日饮左未啊？”
彼时他刚到学校第二个月，和往常一样孤零零一个人吃午饭，对面突然有人落座，是程知微。
她递给他一瓶益力多。
那时候的程知微无论身高还是样貌在同龄人中都很突出，裴简被“班花”突如其来的关照吓了一跳，也不敢去接。
“你今日饮左未啊？”程知微帮他撕开封口，友好道：“一天喝一瓶对身体好，我今天这瓶给你吧。”
后来，在她的关照下，裴简过完他还算快乐的小学最后两年。
“喝多了是吧？又开始缅怀过去。”程知微吹着江风，调侃老友。
“我只是……突然想到，09 年刚到广州的我，肯定没想过，我能有现在。”他顿了顿，看着她，轻声说：“这次在南京，有一个二线服装品牌要跟我们合作，下季度会推出一整个新中式系列。”
“我的品牌终于能进国内的一线商场。”
“程知微，我这次可能真要暴富了。”
裴简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传进她耳朵里。
他虽然在笑，但眼底有熠熠星光。
“恭喜你，这两年的努力真的没白费。”程知微也有些激动，她是由衷地为他高兴。
“这件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裴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第一个告诉你。”
“我懂。”
没有特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俩都清楚明白，彼此是真的希望对方过得好。
经过漫长岁月磨砺出来的友情，总是弥足珍贵。
“说说你跟林嘉裕吧。”裴简话锋一转：“我不在这些天，你们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程知微没说话。
实际上，她觉得什么都没发生，可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最折磨人，程知微不想聊这个，转移话题道：“冯晓要结婚了，给我发了请柬，给你发了吗？”
裴简一愣，嘴角的笑意褪去：“没有。”好一会儿，他才问：“她什么时候结？”
“下个月底。”
半晌，他才说：“你到时候帮我带份礼金过去吧。”
“你不去了？”
“不去了。”
回去路上，裴简明显情绪不佳，程知微一眼看穿他：“你有什么好闷闷不乐的？都分开那么多年了，你女朋友都换过十二星座了。”
“她不给我请柬，应该就是没放下吧？”
“谁会在婚礼上请个前男友给自己添堵啊？”程知微摇了摇头：“你这人当朋友可以，当男朋友确实不行。”
“林嘉裕行呗。”裴简愤愤道：“你倒是快点请我喝喜酒。”
“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程知微皱眉。
“心情不好。”裴简直起身，对前排的司机道：“去琶醍。”
“你自己去疯，我明天还要播早间。”
“是不是朋友？”
陪裴简发疯的下场就是 3 点睡，5 点爬起来，程知微洗漱完还是困到眼睛睁不开，干脆打车回气象局。
录节目前喝了杯双倍浓缩冰美式，精神勉强好了些，但状态始终不好，录了 3 次才成功。
刚回化妆室打了一会儿瞌睡，便有人来敲门，说是袁主任找她。
程知微咬牙甩了自己两巴掌，清醒了一些，这才走去主任办公室。
袁主任素来爱喝茶，每天早晨进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泡茶，他对茶叶颇有讲究，平日里喝得最多的就是金骏眉。
金骏眉色亮而润，闻起来有天然薯香，淡淡蜜味，入口甘醇。
起初程知微对茶丝毫不了解，觉得茶楼里 5 块钱一包的普洱跟上万一斤的顶级普洱并无区别。
不过在袁主任的熏陶下，如今倒是能品出些别的东西来。
比如说眼前这杯红茶，一斤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工资，虽然入口确实有回甜，但更多的，她觉得还是人民币的香甜。
“你脸怎么肿了？”袁主任喝着茶，问道。
“昨晚……失眠，熬夜了。”程知微答。
“我本来还想带你一起去见高总。”
本来还想，这么说，是现在不想了？
程知微摸了一下脸，今天的形象确实不佳：“主任您的意思是？”
“不急。”袁主任话锋一转：“今天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先回家休息吧。”
程知微现在的确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从主任办公室离开，她回化妆室换了便服，拿上包，正拿出手机想打车，电话响了。
那头是中介小李，他语气有点急，原来是今天装修团队上门，他又联系不上林嘉裕。
“我一会儿还要带客户去看房，程小姐，您方便过来一下吗？”
程知微自然应下。
从气象局去富力城不远，步行大概 10 分钟。
一进写字楼，程知微打了个喷嚏。这天气一冷一热交替，上一秒还被太阳暴晒，这会被强劲的冷风一吹，不觉得舒适，反倒打了个冷颤。
小李见她来，把备份钥匙给了她，急急忙忙下楼见客户去了。
程知微跟装修团队的队长打了个照面，这里不用大整改，只需要添上一些新家私，今天他们就是送大件来的。
空旷的办公室堆放了两张沙发，十几套办公桌椅，还有一些小的电器。
程知微指挥着他们把这些东西归位。
活看着不多，干起来还挺耗时的，一眨眼就到午饭时间，她只好再订几份外卖。
“辛苦了辛苦了。”
送走装修团队，林嘉裕才到。
见到程知微在，他很是意外。
“开了一早上的会，没看到信息。”他对她解释道。
林嘉裕环顾四周，原本空旷的办公室被布置得井井有条。
“我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程知微突然道。
“什么？”他看向她。
“绿植？”她说：“买几盆绿植吧，我看这一层好几个办公室都放了发财树。”
林嘉裕笑笑：“我让人安排。”
“你的公司明明在深圳，为什么又在广州大费周章搞个新公司呢？”这个问题困扰程知微好久了。
在他住院期间，有一次闲聊，聊到他的公司。
林嘉裕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他的公司在深圳前海，人不多，只有 20 几个，但个个都是业内佼佼者，他们拿的薪资足以在深圳买房立足，同时，也能给他创造出不凡的价值。
在他的描述中，程知微能感觉得到，这是一支可遇不可求的精英团队，是林嘉裕目前最大的资本。
既然如此，他大可把重心一直放在深圳，为什么会突然跑回广州？
过了好一会儿，林嘉裕看着她，淡笑道：“因为这里不是我真正的公司，真正的公司在哪里，只有你知道。”
程知微对这句话一知半解，半天也没琢磨出来。
直到几天后，她才明白过来，林嘉裕真正的用意。

三餐四季
连续培训了三天，天气炎热胃口不佳，加上整日来回奔波，程知微今早上秤，体重竟然掉了 3 斤。
话说回来，天气热只是借口，让她这几天吃不下饭的，还是因为新节目的推进毫无头绪。
袁主任似乎对她非常有信心，旅游节目从拍板到现在，就她一人孤军奋战，局里所有人各忙各的，也没说拨出个人来带带她。
这种孤立无援的处境才是程知微近几天心绪不宁的主要原因。
这天录完晚间预报，程知微没走，她坐在办公椅上，手里转着笔，灵魂出窍般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转圈。
这种带有年代感的吊扇出现在办公室里很是格格不入，她每次看着它，总怕下一秒突然零件老旧，朝她砸下来。
已经是下班时间，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吊扇发出的声响。
半晌，不知道谁的手机铃声突然响，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此刻，那声音温柔又清朗，像一片羽毛轻轻擦过耳尖。
“快下班了，你先吃饭，我吃过了。”
“今晚吃的是烧鹅饭，有汤喝……”
“奶奶，等我回去了，我们一起去给菜棚浇水啊。”
程知微手里的笔忽然落地，她弯腰捡起，又伸长了脖子张望。
原来周叙也还没走。
他的工位就在窗边，晚霞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正好落在身上，他的头微微垂下，流淌的金红色光线轻柔地覆盖在他的侧脸。
她只看到一片盛大的辉红里，周叙的一举一动都被一种恢弘的光影轻轻笼着。
窗户没关紧，晚风携着一天的温度，轻轻吹起他衣角。
闷热的风一拂过，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告别白日繁忙、迎接夜晚宁静的慵懒。
在这片刻的宁静中，他的身影和晚霞融为一体。
程知微一眨不眨盯着他，见他一只手正给桌上的绿植浇水，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正讲电话。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但周遭太过安静，他的话一字一句全进了程知微耳朵里。
“有的，每天都浇水，正浇着呢。”
“现在还没结果，奶奶您放心，等长出来了我肯定请全办公室的人吃。”
“再来几盆？我这工位上应该放不下了，一会儿我看看局里还有没有地方放。”
许是周叙感应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那一刹那，晚霞在他脸上背道而驰，只留下一片片窄窄的黑影，掩去了半张脸。
光影明暗交替，他含笑的眼睛，微微弯起来，眼睛里水波潋滟。
四目相对，空气跌入了一种无声的寂静，又压抑又汹涌。
周叙对程知微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继续通电话。
程知微想起台风那天，林嘉裕跟她说过的，关于周叙奶奶的故事。
还有她那满屋子的春意盎然。
广州一向没有春天，但奶奶的手里，却种出了一整个春天。
过了好一会儿，这通电话才结束。
“还没下班？”周叙放下手机，看向她，问道。
“周叙。”程知微直直看着他，笑了笑：“你桌上这盆是什么啊？”
“番茄苗。”周叙道。
“就这么一小盆也能种出番茄吗？”程知微诧异。
“番茄对土壤的要求没那么高，只要每天通风，阳光充足，就能结果。”
程知微若有所思地点头，半晌，又问道：“我今天可以去见见奶奶吗？”
周叙看着她，见她双目无神，一副失落的模样，立即明白过来：“新节目还没找到方向？”
程知微点头：“有点方向，但没底气，想跟奶奶取经。”
“走吧。”
次日，程知微没排班，睡了个自然醒。
她坐在饭桌前，正犹豫着午饭吃什么，袁主任给她发了条信息，让她马上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