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沉默着咬住下嘴唇,然后一言不发地把那个昏迷的孩子抱起来。他身体的重量大概等同于一只被浸湿的玩具熊,就连温度也相差无几,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能够证明他还活着。与此同时,这个动作象征着芭芭拉暂时的妥协,她急于离开,即使是保尔柯察金也很难让她在这个崩溃的世界里永远保持冷静了。
佩斯利迅速在一片废墟中找到相应的方向。在启程的那一刻,她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蝙蝠侠。
疯子在梦中的造物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他没有阻止芭芭拉带走小丑,深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跨海大桥已经被炸毁,海洋与天空又空落落地回归成一体。这是他所经历的第十九次末日。
多余的怜悯再一次爬上佩斯利的心头。遮天蔽日的烟雾即将笼罩这个角落,她逆着光轻声说道:“我可以让你消失。”
蝙蝠侠的眼睛缓慢地转动。
“你可以提前醒过来。”佩斯利把手指伸到额前,假装抓住什么东西,“那些痛苦没有任何意义。你什么都没办法拯救。”
“我知道。”
最后的一丝怜悯消散了:“但是你不想离开。”
裹挟着硫磺的尘埃攀上幽灵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噬,只在半空中留下微弱的回音。
“我总会离开的——和哥谭一起。”
————————————
寻找狱卒的过程十分顺利——顺利得有点不太对劲了,简直比逃脱警用直升机的追捕还要顺利。一般情况下这种顺利只意味着一件事:被寻找的那个人根本没有逃生的意志。
艾菲特·罗兰——活着的那个版本——正栖身在全哥谭唯一一间保留着房顶的建筑里。那地方原本大概是个小型商店,拥有一整面玻璃展示墙,在爆炸的冲击中只留下一地碎片。罗兰弯着腰在玻璃碎片里挑挑拣拣,仿佛在海滩上寻找一块命中注定的贝壳。
等到来人的脚步声响起,罗兰抬起头,朝佩斯利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
直到目前为止,她们仍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佩斯利隐约记得她曾经在某间酒吧的卡座里因为怀念往昔而泪眼朦胧,但那时的她早已面目模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全新的,疲倦而淡漠的形象替代了原来的她。她叹气的模样像是一个泄气的玩偶:“我以为我杀了你。”
佩斯利眨眨眼睛:“我不记得了。”
为了帮助对方回忆,罗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那天在那个精神病院的楼顶,我从背后偷袭的——没错,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和马西亚重新纠缠在一起了,随便你怎么唾弃我。”*
“事实上,我实在不想置喙你的个人选择。”
“是吗……”罗兰似乎有些失望,“我还想跟你谈谈呢。我想着,如果有个足够清醒的人旁听一会儿,或许我的人生会稍微有那么一点意义。”
“现在这个世道,已经没人在乎其他人的意义了。”佩斯利回头看着不远处的芭芭拉,对方正紧张地盯着此处,坚持见证即将到来的死亡。
“……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罗兰背着手,用脚尖轻轻挪动地上的玻璃碎片,闻言轻声笑道:“她学你学得不太像。”
佩斯利终于有了一点切实的情绪波动。她惊讶地抬起眉毛:“马西亚·沃克在模仿我吗?”
“她认为你这样的更有人格魅力——也更容易骗人。”罗兰自嘲似的耸肩,“到头来,唯一能跟着她的只有我这个永远不会被她骗到的家伙。”
“看来她的事业也不太成功。”
“世俗的定义已经无法禁锢她了。”罗兰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再一次沉浸在满地的碎片中。
佩斯利的眼睛穿透了罗兰的身体。她看见她的四肢和皮肤内侧都刻满了扭曲的符文。她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承载着特殊力量的容器,某个邪恶存在弃置一旁的分身——尽管如此,佩斯利对这个人经历了什么仍然不感兴趣。她只能体会到一种烦躁的失望:“好吧。我认为你不能给我什么有效信息。”
“我说了,你的价值观无法用来观察她。”罗兰闷闷不乐地说道,“什么是有效,什么是无效?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无意义?什么是逻辑,什么是无逻辑?人类都是简单二元论的产物,所以你们无法理解她。”
“你在用另外一个世界观评判我。”佩斯利的神色中带着厌倦,“所以你也没有逃开简单二元论。别再说这些你自己都不理解的话了。”
罗兰重新抬起头:“果然……她学你学得一点也不像。”
“她学成什么样了?”
“很有激情,充满自信。”罗兰努力用简单的语言描绘那个形象,“但是你本人有一点……散漫?你好像并不在乎那些应该在乎的东西。”
佩斯利的确不在乎:“或许她学得足够像,只是我已经彻底改变了。”
罗兰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将一只手放在脖颈上,轻轻摩挲那截铂金项链。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把项链摘了下来:“你上过赌桌吗?就是那种围在一起打扑克的游戏,有很多人因为那些扑克牌倾家荡产。你明知道会输,也很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但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不停下注,直到他们把你踢出这一局。”
她把项链递给佩斯利,一直等到对方把这份礼物收好才放下手臂:“这都是为了什么?”
佩斯利不是该死的心理医生,她直接忽略了那个问题:“话说回来,今天到底是星期几?”
罗兰意识到她等不到答案了,于是她平静地回答:“星期四。”
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命中注定的贝壳,一块锋利的玻璃,形状像石器时代人们装在长矛顶端的尖头。她抬起下颌,将尖锐的一角插进颌骨下方那块柔软的肌肉中,从左向右滑动。破裂的动脉和折断的喉管中喷溅出鲜红滚烫的血液,快速失血带来了一劳永逸的脑死亡。随着狱卒闭上眼睛,这个没有尽头的监狱终于开始彻彻底底地崩塌,墙壁、天空与道路仿佛被洗衣机搅碎的纸屑一样四处飘散。四周又重新暗了下去,但不是那种静谧的黑夜般的昏暗,而是可憎的,泛着血色,黏稠地涌动着的牢狱中的昏暗。
芭芭拉想起了一切。她始终都在这个装满人类残渣的地牢里活动,身上的海水和沙砾全部变成了不知名的黏膜以及内脏碎片。强烈的反胃感让她差点吐在怀里的男孩身上。佩斯利一回到这里就寒毛直竖,她察觉到在停留在此处的已经不止是死人。经过两场虚幻的梦,她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太远了。
渡鸦在黑暗中盘旋。佩斯利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抓住芭芭拉:“现在我们该走了。”
芭芭拉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牵扯着离开。她的视野中只剩下光怪陆离的色块,重力失衡让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但很快,世界陡然变化,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终于消失了。
芭芭拉紧紧抱着昏迷的孩子,扑倒在哥谭的大街上。她颤抖着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半边身体碎裂,一张没有五官的光滑面孔正对着她。她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开始尖叫起来。
尖叫声把毛毛吓了一跳。它笨拙地跳到一旁,颇为不满地拱起脊背,一些黑色的碎屑从它的伤口中飘出来。没有毛毛的遮挡,芭芭拉终于看见了熟悉的人。蝙蝠侠正半跪在她面前,忧心忡忡地呼唤她的名字。
曾经钻进骨髓的寒冷总算消失了。芭芭拉感受到灼热的眼泪正不自觉地从脸上滑落。她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对方的脖子。蝙蝠侠则毫不犹豫地环抱住受惊的女孩。
片刻之后,她又惊慌地把人推开。她再一次感到呼吸不畅,瞪大了眼睛观察四周,但什么都没看进去。怀疑已经填满了她的脑子,占据了她思考的能力。
“这还是梦吗?”她迷惑地问道,“告诉我,我醒了吗?”
没等蝙蝠侠回答,芭芭拉又开始重复“生活的主要悲剧就是停止斗争”,但那股习惯性的恐慌始终没能散去。她回过头寻找佩斯利,想要从她那里获得确切无疑的真实感,但她什么也没找到。只有那个昏迷的男孩仍然倒在地上。
佩斯利不在这里。她没有和芭芭拉一起回来。
第127章
佩斯利张开手掌, 某种比空气的密度更小的神秘元素从她的手指间缓缓飘起,在她身边散发出一圈微弱的暖黄色光线,聊胜于无地驱散了一点寒冷的气息。
这些光芒来自于一种寄生在思维缝隙里的液态藻类, 其运作原理可以被解释为“以神经电为介质向视觉中枢提供生理性的暗示”, 简单来说就是让使用者在主观范畴内短暂地进化出夜视功能。尽管对视觉产生作用, 这些藻类却无法被任何眼睛观测到, 包括肉眼以及显微镜目镜。想要让它们从思维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必须通过“想象”。在时间构成完整维度之前,主客观世界的桥梁尚未搭建完成, 因而发现这个秘密的学者无法将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展示给其他同僚, 自然也没办法证明发光藻类真实存在——最后这个照明手段因为原理不明被武断地归类进了“光明魔法”,那位倒霉的科学家也就成了所谓的“魔法奠基者”, 它因受不了此等侮辱而绝望自裁。
佩斯利回忆着这些古怪的背景故事, 好确定自己仍然掌握着应有的知识。现在有两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困扰着她, 首先, 她好像真的错过了这周一的课, 此时邮箱里大概有五百条疑惑的邮件等她一一回复;其次, 不知什么原因,她没办法把自己传送出去,恐怕得找其他方法离开这个装满血肉的沼泽。
在等待自己的身体发出光亮的过程中,佩斯利又漫无目的地想起堂吉诃德所说的那些全身反光的吸血鬼,还有寄生在它们皮肤底下的脆弱微生物。她想象出一个类人形物体出现在阳光下, 高傲地张开手臂, 暴露在外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 光芒中包含着所有已知和未知的自然光, 以及蕴藏在其中的灼热的太阳能。不幸直视了发光吸血鬼的生物都会在眼球融化的痛苦中陷入癫狂,从此混淆黑暗和光明的界限……佩斯利的想象力就到此为止了, 她实在不知道行走的核反应堆要怎么和普通人类进入恋爱关系——除非这里的“爱”指代的其实是某种狂热且抽象的宗教信仰。
黄色的光晕爬上低矮的天花板。佩斯利这才注意到各种内脏和腐烂的肢体像是麦片粥一样被抹在天花板上,时不时还会有半截青白的肠子在引力的召唤下从头顶砸下来。在这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黑色的石板,稍微透露出一点人工建筑的痕迹。佩斯利推测自己可能身处地底,毕竟只有足够厚实并且密封的岩石层和泥土才能掩盖这地方的味道。她甚至都不能直观地感受所谓的“味道”是什么,只能靠大脑想象它的糟糕程度。这是为了保护她的感官系统。
更加糟糕的是,从佩斯利发现自己被困的那一刻起,堂吉诃德的尖叫声就像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合唱团那样不停钻进她的耳朵里。惊恐的渡鸦像苍蝇那样横冲直撞,展露出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佩斯利!快离开!带着我离开这里!”
她很理解堂吉诃德的恐慌,毕竟她和渡鸦的灵魂已经差不多连在一起了。但理解并不等同于接受,佩斯利只是捂住耳朵,平静地向它阐述客观事实:“抱歉,我也很想离开。但现在的情况是,咱们两个被关在这里了。”
“谁敢囚禁我!”堂吉诃德恼火地大叫,“我讨厌这个恶作剧!”
“既然跑不了就干脆走下去吧。”佩斯利十分随意地决定道,“反正只有一条路。我们一直朝里面走,看看这里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行!”渡鸦在她头顶上扇动翅膀,理直气壮地阻拦:“我不要往里走!我害怕!”
“唉……其实我也很害怕——但是我说了算,你只能跟着我。”
“怎么可以这样!”渡鸦的气势陡然下降了,但它的胆怯与焦躁仍在不停攀升。这不是平时打架时装出来的那种害怕,堂吉诃德在的确因为某些未知的东西而感到畏惧。
佩斯利干脆伸出手,把渡鸦轻轻捧在怀里。它的羽毛冰冷如同钢铁,里面的身体却是温热的。此刻它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在佩斯利的臂弯中瑟瑟发抖。
“我们应该逃跑。”渡鸦小声说道。
“我明白。”佩斯利严肃地点头,“那么,你能给出关于逃跑的建设性意见吗?”
“……不能。”
“那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
“我不要!”
“也行,你留在这儿吧。我得往前走了。”
“那还是带上我吧。”堂吉诃德迅速妥协了。它把脑袋埋进佩斯利的胸口,等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佩斯利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黏糊糊的地面,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你太强硬了。”堂吉诃德委屈起来,“你不能把我扔掉,佩斯利。你的那些虚伪的柔情到哪里去了?难道我们的主仆关系这么快就要从友谊的遮羞布中暴露出来吗?”
“天呐……堂吉诃德,你是从哪里学会这种表达方式的?”
“当然是莎士比亚。”
转移注意力似乎并没有用。堂吉诃德仍在发抖,连带着佩斯利也开始发抖。她发现自己周身的光芒正在变得越来越黯淡,有另外的力量正潜移默化地挤压着她。她的视线变得昏暗模糊,眼前的血肉像用过的蜡油一般融化再凝固,直到变成难以分割的形状。脚下的触感变得更加坚硬,地上多了许多被碾碎的骨骼。
佩斯利感受到渡鸦的爪子勾住自己的手臂。疼痛使她的意识变得更加清醒。她没读过任何人写的十四行诗,也没办法继续谈论莎士比亚,只能继续没话找话:“你的翅膀还疼吗?”
堂吉诃德微微张开翅膀,拢住佩斯利的手指:“当然疼了,那个讨厌的女人扔我的力气像是在扔手榴弹……我得回赠她一个真正的手榴弹……”
佩斯利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她在黑暗的转角处停下脚步,呼吸变得平缓而低沉。随后,她再一次更换了话题,顺带打断堂吉诃德的抱怨:“其实我有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是什么?”
“关于那些发光的吸血鬼。”佩斯利镇定地前进,“或许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不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才没办法在地球上生活……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和它们相反的生物,直接吸收太阳能的那种?我说的不是光合作用。”
“我只知道有几个外星人。”堂吉诃德抬起脑袋看她,“但是他们一离开太阳就会变成干尸——还不如吸血鬼呢,所以灭绝得更快。”
“看来还是吸血鬼比较好。”
“是吧!”堂吉诃德为吸血鬼支持者群体的壮大感到由衷欣慰,“唉……我真想收藏一个,就把它装在咱们酒吧的房顶上!”
“这好像与我们追求的宗教体系有点冲突……”
“和宗教又有什么关系?”
“……”
光芒彻底消散了。佩斯利不得不再次从思维的缝隙中倾倒出更多的光。转角并没有带来出口,而是一个开阔的,肮脏的密闭空间,像庄严的墓室。在几码之外,地势略微倾斜向下,与三级狭长的台阶相连,形成了一圈浅浅的沟槽。台阶之上是一个光滑的平台,各种动物——大部分是人类——的骨屑像雪一般堆砌在上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色祭坛。
渡鸦不再发出声音。佩斯利在原地转了一圈,只看见阴沉高大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此处没有活物的气息,但佩斯利闻到一股微弱的腥味,仿佛浸泡在海水中半腐烂的内脏。由气味继续联想,佩斯利立刻回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在下水道深处被抛弃的畸形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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