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气流从头顶上倾泻下来。佩斯利缓慢地抬起头,却发现这个房间的天花板高高耸起,几乎全部隐藏在黑暗中。但佩斯利的视野被光芒笼罩,透过可憎的黑色帷幔,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不断起伏着的银色器官。
几秒钟后,佩斯利意识到这个器官其实是一张正对着她的椭圆形脸庞,直径大概和下面的祭坛差不多。在大概是眼睛的部位,数百层鲜红褶皱的腮微微颤抖,从中不断垂下黏稠的□□。鱼鳃之下是一张三角形的狭窄口器,密密麻麻的尖牙在其中上下蠕动。几缕稀疏的淡金色头发从那个脑袋后面缓缓垂下来,从中又伸出一对长而健壮的手臂,正撑着两旁的墙壁带着身体笔直向下。它的皮肤或者鳞片像深海带鱼一样带着炫目的金属光泽,让人想起坠落在海滩上的月亮。这只庞大的生物猛地砸在地上,震得骨屑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地飞舞,仿佛一场自下而上的暴风雪。
落下之后,佩斯利也看清了它的全貌。它拥有类似于人类的上半身,下身则是一条萎缩的鱼类尾巴,看上去伤痕累累,无力地折叠在身后。这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体积相当于两节火车车厢。它冲着佩斯利的方向大声尖叫,仿佛数千只动物濒死前的啼哭。随后它用手臂撑起身体,带着糜烂的血腥气息扑了过来。
佩斯利迅速朝后退去,而堂吉诃德的反应比她更快。渡鸦飞出佩斯利的臂膀,身体拉长延伸,六只漆黑的翅膀向身体两侧展开。带着无与伦比的战栗与惧怕,它毅然决然地挡在佩斯利身前,径直冲向那个恐惧的来源。
兽类彼此撕咬时的低吼声在墙壁间反复回荡。佩斯利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墙角,然后顺着墙壁转了一圈。她在寻找那个应该显现的符号,透过喷溅在墙上的血液和内脏,本应在原本的墙面上刻下的标记。只要找到然后破坏它,这个禁锢着自己的密室就会重新出现缺口,让她带着堂吉诃德离开。
受到堂吉诃德生存本能的影响,佩斯利无暇思考此时离开的风险。这个巢穴的主人很可能会跟着她跑出去,说不定会直接降临在海面上,污染整个大西洋的同时破坏所有生物的基因链条——但是她必须离开,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佩斯利就有办法控制……
但是她什么都没找到。从一开始到现在,佩斯利所看见的都只是普通的墙壁,普通的地面,普通的天花板,除了岁月的腐蚀外没有别的痕迹。这里没有任何干扰空间的东西可以阻碍她转移出去。那个将她送回安全地区的小法术只是单纯地不在她身上奏效了。
佩斯利转过身,朝着之前的入口跑过去。淡黄色的光点被她抛在身后,像不知所措的萤火虫。在回身时她差一点就被那条巨大的人鱼抓住。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腔里仿佛有无数尖锐毛躁的东西即将喷涌而出,她的生命正在显而易见地衰败下去。因为堂吉诃德已经开始受伤了。
在她跑向入口的同时,堂吉诃德也挣脱了人鱼尖锐的牙齿。只过了三分钟,它就失去了两只翅膀和半截手臂,被污染的伤口中不断有黑色的物质流出来。它狼狈地飞到半空中,人鱼则垂涎地抬起上半身,将漆黑的血液吞进肚子里。
佩斯利重新回到昏暗的甬道。那扇门并不能容纳体积庞大的生物通过,所以她只需要不停地向前跑,跑到对方的手指够不到的深处。堂吉诃德迅速从佩斯利身边掠过,长长的尾巴圈住她的大腿,连拖带拽地把人往前带。
怪物在她身后咆哮,整个空间因此震颤。跑到最后,佩斯利体力不支扑倒在地上,堂吉诃德则狼狈地滚了两圈。
“我们应该离开……”它虚弱地重复着之前的警告。
“我们走不了的,堂吉诃德。”佩斯利对自己此刻的冷静感到无比惊讶,“是时候了……今天是我们的死期。”
“是它干的!”堂吉诃德对甬道深处的那个怪物产生了惊惧交加的愤怒,“它要吃了我们,这是陷阱……”
佩斯利跪坐在地上,轻轻抚摸堂吉诃德翅膀的断面,不急不慢地检查它的伤势:“这的确是陷阱,但不是它设下的。如果那个东西有能力阻拦我们,就不可能放芭芭拉离开……我们是被有选择地关起来的。”
堂吉诃德的肢体因为疲倦而柔软地扭曲着。它乌黑发亮的羽毛被血水沾湿,露出翅膀根部灰色的皮肤。佩斯利盯着狼狈的同伴,一股强烈的、痛苦的悲伤仿佛胆囊里的苦水涌上喉头。她已经分不清楚这是自己的还是堂吉诃德的情绪了。
堂吉诃德抬起头,覆在脸上的鸟形面具闪烁着冷光。只要离得足够近,佩斯利就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湿润的森林的味道。
“那么,就是沃克。”它继续猜测,“我不知道……她已经足够强大了,我不该放任她……”
佩斯利笑了一下:“唉,我都没想过这个人,她一点也不重要——不是沃克,堂吉诃德。你知道是谁困住了我们,是谁没办法亲自下手,只能借助间接的办法。”
“……”
“是我们的同类啊。”佩斯利捧起堂吉诃德冰凉的脑袋,“那只猫,或者别的和你一样伪装成动物的家伙……你说过的,堂吉诃德,如果我们融为一体,就会越来越强大,直到把所有同类都吃掉……我相信它们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堂吉诃德愤怒的翅膀立刻耷拉下来。它与佩斯利面对面趴在地上,用瘦削高挑的身体掩盖她。它的怒火消失了,连带着其它幼稚的情感。这让它变得更加冷酷,让佩斯利想起了第一次与渡鸦见面的时候,它拙劣的伪装下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渡鸦的同类已经不再是猫,而是佩斯利了。
“今天不是你的死期。”堂吉诃德在她耳边呢喃,“佩斯利,我们中间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没错,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崩塌的声音从甬道深处传来,危险越来越近了。
“但是我不能被那个恶心的东西吃掉,这是不对的,我不是养料。它会夺走我们的力量。”堂吉诃德撑起身体,折断的尾巴环绕着佩斯利,“……我不能死在它的手上。”
在简洁迅速的思考过后,佩斯利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它:“我明白。”
她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了那把始终随身携带的刀。在一切尚未发生,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时候,佩斯利曾专心致志地用已知的所有办法将它打磨得无比锋利,足以杀死任何一个活着的存在。*
所有东西最后都会派上用场。
堂吉诃德张开翅膀,悲伤地拥抱佩斯利,它冰凉的血滴进她的衣领,沿着脖颈向下滑过脊背。
“我不是为了我的过错而死,也不是为了我的成就而死——我是为了你。”
“不要忘记我,小佩。”
在远方的野兽暴躁的咆哮声中,佩斯利将那把刀扎进了堂吉诃德的胸膛。它已经足够尖锐,可以顺利切开它坚韧的皮肤和肌肉。很快,它的身体中央的缝隙迅速扩大,大片大片黑色的羽毛从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迅速淹没了佩斯利,像一场柔软的洪水。堂吉诃德的声音和它的身体一起扭曲破碎,一千四百只鲜红灼热的眼睛在同一时刻疲倦地合拢。它正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似乎是交代最后的遗言,但佩斯利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仿佛一个新生儿因为脐带被剪断而感到惶恐无助,与灵魂附着在一起的黑色影子被无情地撕扯开。在强烈鲜活的痛苦中,佩斯利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堂吉诃德正在死去。它的死亡就和自己的死亡一样真实无比,触手可及。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抬升,灵魂却在下坠。世界仿佛一管沉淀分层的血液,根据密度划分,她的一部分被剥离,另一部分则被恶狠狠地塞回身体里。一切语言、哭泣、欢笑以及无意义的噪音都被收拢成一束,笔直地投进永无回声的寂静深渊。
思维的缝隙变得格外空旷。最后的光芒也消失了。
一只雪白的猫跳上窗台。
它扭过头, 盯着窗外飞过的肥硕鸽子,碧绿的瞳孔在阳光下变成两条针一样的细线,蓬松的尾巴愉悦地翘起。它眯着眼睛晒了会儿太阳, 随后屈尊降贵地抬起一只后腿, 把窗台上一个圆形的小陶罐踢了下去。
窗户内侧是狭长逼仄的阁楼, 像个用红砖砌出来的棺材。四周的墙壁高高耸起, 围成一个两人勉强能并行的房间。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正对着房门, 光线从窗外洒进来,照亮飘荡了数十年的灰尘, 以及被尘埃覆盖的书桌、沙发和天文望远镜。这几样家具把整个房间填充得严严实实, 剩下的一点空隙则填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空酒瓶以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颜色的墨水。
陶罐落向地面,在即将被摔碎之前被另一只手接住。坐在书桌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住那个略显粗糙的手工艺品, 关节突出的手掌微微颤抖。他短促地喘了口气, 抬起眼皮注视着白猫:“小混蛋……你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吗?”
猫悠闲地舔了舔爪子:“让我猜猜——你外婆的骨灰?”
男人用另一只手拨开桌上堆积如山的墨水瓶和纸页, 空出一小块难得的空间, 轻手轻脚地把陶罐放进去, 灰青色的脸上出现一层冷笑:“我外婆去世的时候, 火葬还没被发明出来呢……您今天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添乱的吗?”
“差不多吧,顺便传达一个好消息。”猫从窗台上跳下来,“我们的麻烦解决了,安迪。它死了。”
安迪愣了一下。他摘下眼镜, 用粘着油渍的袖口擦了擦镜片, 再重新带回脸上, 好更清楚地看见白猫的动作。对方在工作台上转了个圈, 傲慢地抬起爪子,没让那些墨水弄脏自己耀眼的皮毛。
“你确定这是个好消息?”安迪疲倦地躺回椅子里, 抬头盯着天花板上的黄铜吊扇。他瘦削的身体被打满补丁的工作服包裹着,几乎和木头靠椅融为一体,仿佛身体中的生命力早就已经耗尽,只剩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哎呦,别惺惺作态了,安迪。说得好像你有多难过似的。”猫咧开嘴,“如果没有你帮忙,那只小鸟还没那么容易死掉呢……”
“我当然不难过。”安迪试图摸一把猫的脑袋,被对方嫌弃地避开了,只能尴尬地扭动手腕,“问题在于,你会难过吗?”
猫立刻愤怒地竖起耳朵:“我有什么难过的!”
安迪无所谓地耸肩:“好吧,是我想多了。接下来干什么,举办葬礼?”
猫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好主意,我们可以搞一个葬礼。只是这个年头已经买不到会修金字塔的奴隶了——卢浮宫那里是不是有个小的?”
“葬礼和金字塔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金字塔就是一切!”
安迪揉了揉眼眶,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可是埃及热已经过去了,现在根本没人想看金字塔。而且我们不需要一个大出风头的葬礼,太麻烦。随便默哀两下就算了——反正也没人为了死者伤心。”
“……”猫沉默了一段时间,有些焦躁地挪动爪子,最后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不想耗费精力去偷金字塔——让我们默哀三秒钟吧。”
默哀即刻开始。安迪闭上眼睛,听见猫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回荡在耳边:“永别了,我的朋友。祝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不需要再经历诞生和死亡。”
“还有渡鸦的猎人。”安迪突然有了点兔死狐悲的感慨,“如果她没那么年轻幼稚,说不定能走得更远……”
三秒钟很快就过去了。安迪和猫一起睁眼,稍微多了一点干劲:“好了,接下来干正事,咱们开始划分遗产吧。”
“哦,等一下。”刚才那阵愁绪转瞬即逝,猫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圆滑精明的笑容,“在分享遗产之前,我们应该花点时间讨论一下谁干的活最多。你们是怎么形容的来着——论功行赏,对不对?”
安迪疲惫地眨眼,一股厌倦又无奈的情绪正从他眼镜的缝隙里溢出来:“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您打算讨价还价吗?”
“首先,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猫矜持地坐在安迪的画稿中央,仿佛一位傲慢的国王,“事情结束后,我完全可以直接弄死你——但我是如此善良又慷慨,愿意给你一个分享战利品的机会。我建议你收回刚才的话,然后感激涕零地亲吻我的爪子,亲爱的。”
安迪偷偷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亲吻猫爪子的意愿:“我真的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
“其次!”猫高声打断他,“——论功行赏。我出了更多力,所以必须拿到更多东西。这可不是讨价还价,因为我不会妥协。”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恨不得让您拿走所有遗产,真的。”安迪诚恳地举起一只手,“但我只是个代理人,必须遵循主人的意愿,而我的主人恐怕不会喜欢这个论功行赏的建议。”
他像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般弯下腰,慢吞吞地说道:“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请去和它交流——它应该具备与您讨价还价的资格。”
被冒犯的猫张开嘴巴嘲讽对方:“你可怜的主人只是个胆小鬼……”
就在这时,刺耳的机械运转声从地下传来,打断了这场争执。安迪扭过头,看见通向自己阁楼的老式电梯的链条突然开始久违地转动起来,生锈的铁链摩擦轴承,给这个小阁楼带来一阵地动山摇。灰尘惊慌失措地扑到人脸上,整个房间似乎都黯淡了一点。
安迪疑惑地站起身,盯着电梯缓缓上行。他的余光注意到身侧的猫脊背上的毛发正在根根竖起。
“……谁过来了?”
“我怎么知道?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吗?”
“我说过,我只是个代理人……”
电梯在门口停下。一只沾血的手扶住安全门的边缘,把铁栏门向另一侧推开。暗红凝结的血块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四处纷飞的灰尘在某一时刻停滞在半空中,仿佛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加入了刚才的葬礼。
渡鸦的猎人回来了。
佩斯利浑身都是血,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她面无表情,绿色的眼睛平淡地扫视整个房间。紧接着她抬脚走进来,路过书堆、酒瓶和天文望远镜,在身后留下一串干涸的血脚印。
猫在第一时间跳回窗台上,警惕地瞪着这位意料之外的访客。安迪背靠工作台,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睁大了眼睛。佩斯利走到他身前,十分自然地拉走了唯一一张椅子,然后轻飘飘地坐了上去,双手搁置在膝盖上。她的目光在猫和人之间反复移动,最后还是停留在安迪身上。
“你又是谁?”佩斯利问道。
“呃、我们之前见过面的。”安迪局促不安地调整站姿,条件反射般开始套近乎,“我是安迪,那个漫画家,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漫画家了。”佩斯利看了眼自己脏兮兮的手掌,“但我见过你,那时候你没有露脸。”
安迪突然撑着工作台的边缘窜到桌子上。他僵硬且笨拙地滑到桌面另一边,紧张地蜷缩身体,把那些凌乱的画稿扫到地上,顺手把刚才的陶罐抱在了怀里。他甚至无比熟练地用手肘护住脑袋,一副时刻准备接受挨打的窝囊模样,同时将求助的目光递给头顶的猫。佩斯利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上蹿下跳,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张漫画草稿,扫了一眼上面凌乱的线条。
猫盘踞在高处,像个石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穿透它身体边缘的一圈绒毛,仿佛给这只动物镀了一层亮银色的光圈。它仍然在一言不发地注视佩斯利。
佩斯利出现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让人一头雾水。就在刚才,安迪还在那场简陋的葬礼上表达了一点对佩斯利的缅怀,结果她转眼就出现在葬礼现场——皮肤苍白,满手是血,仿佛刚从地狱里爬了上来。
“在我准备进入裂缝的时候,你跑过来阻止了我。”佩斯利把手稿放到一边,又开始观察安迪怀里的陶罐。她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和朋友闲聊:“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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