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大病,就是看起来吓人。
当时谢鎏的情况可把他爹娘给吓坏了,脸色发青,整个人都凉了,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不过后来御医来诊断过,查明谢鎏并无大碍,静养些时日便好了。
“病情并不严重,兄长好得也快,几日便已痊愈,不过……”
谢兰修看向高台上的兄长,随口提了一句,“这场病后,兄长的性情有所改变,比从前开朗了许多。”
姜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上一世的谢二郎年纪轻轻因病身故,这一世谢二郎病了一场后又活了过来,且性情也有所改变……
姜瑶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大,露出不加掩饰的欣喜神色。
原来,在这个世界,也能找到她的老乡。
谢鎏一首诗毕了,局促地拢着双手,紧张地看着周围的人,那模样,活脱脱了就是毕业答辩刚刚发表完陈述后等待座下那眼冒寒光的导师们发言评价。
毕竟是流传千古的名家诗篇,意境和其中包含的感情即便换了一个朝代都能同样打动人心。周围的宾客细品片刻,纷纷赞赏。
有人抚掌道:“好诗,当真是一首好诗!”
“谢家当真是满门才子,三郎十二岁能编修《南陈史》,二郎年纪轻轻,也能赋出此等好诗!”
谢鎏松了口气,看来是让他蒙混过关了,连忙拱手道:“承让,承让!”
唯有王川息惊诧,看着旧日的好友:“竟不知二郎何时开始心系田园?”
谢鎏心想:谁让你们出的题是“南山”,他会背的与此相关的诗也就两首,都是同一个人写的,都和山水田园有关。
对了,另一首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若非是全国卷必背篇,他还真背不出来。
谢鎏拍了拍王川息的肩膀,“嗐,作诗而已,不过是循规蹈矩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我瞎写的,好听就足够了。”
王川息一愣,忽而发觉,谢鎏的性子似乎豁然开朗了不少,正要细问,谢鎏抬眼间,忽然瞄见自己娘亲赶了过来,怒气冲冲,赶往他两个弟弟身边。
谢鎏身子一抖,连忙震了震衣摆说道:“要命!我得先回去一下了!”
谢夫人不过离开片刻,将谢小四交给谢兰修照看,没想到就这么点的时间,就听宫女说谢兰修将弟弟给摔着了,谢夫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管什么更衣不更衣的了,当即往这边赶。
谢小四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直以来被谢夫人溺爱着,性子养得比女孩子还要矫情,方才摔了一跤,本来已经被谢兰修哄好了,可是一见娘亲来,止住的泪意在此汹涌,“哇”一声,再次哭了出来。
“娘亲……”
谢夫人一过来看见自己小儿子哇哇大哭,心中揪成一团,连忙一把从谢兰修怀里将谢小四给捞了起来,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对着谢兰修就是一顿骂:“你怎么看顾弟弟的,我才离开多久,你就让他给摔了……”
谢兰修似乎张口也想要喊母亲,但还没开口,就被这几句话给堵住了,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垂下眼眸,心情似乎有些落寞。
以至于连呆呆的上官寒也意识到了谢兰修的失落,点心“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抬手想要轻拍安慰谢兰修,但是因为和谢兰修不熟,又不敢上前,只能十分小声地征询姜瑶的意见,“公主姐姐,谢哥哥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谢小四扯着嗓子哭个不停,谢夫人连忙拍打着谢小四的后背:“乖乖…不哭…不哭,都怪你哥哥!娘亲回来了,有没有摔到哪里呀?”
她对自己的小儿子明明这么温柔,可是回过头来看向谢兰修的时候,却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似乎这个站在这里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仇人。
这一骂不仅骂懵了谢兰修,连带着姜瑶深深地震惊了。
她上辈子就知道,谢兰修与他母亲的关系并不算好,连带着几个兄弟也一起疏远。
因为当初谢兰修出生之时,他父母恰逢外调出京城,而尚且还是婴儿谢兰修无法承受舟车劳顿,自小交由英国公抚养,比起母亲,谢兰修和他祖父更为亲近。
而除谢兰修以外的谢家其他三个孩子,都是谢夫人一手带大,谢夫人自然偏袒其他孩子,疏远谢兰修。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谢兰修被这样恶劣地对待。
人心都是肉长的,谢兰修就算无论如何也是谢夫人亲生的吧,谢夫人即便再不喜欢他,也不能这样说他,用那样的眼神瞪他吧!这还是在众目睽睽的宫宴上!
自家小儿子就是块宝,自家三儿子就成了草吗?
方才明明是谢小四自己摔的,就算摔也是摔在柔软的草地上,连皮也没破,谢夫人凭什么要这样训斥谢兰修,至于吗?
姜瑶的拳头有些硬了,她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是看到谢兰修这副受伤的模样,忍不住怒从心起要为他打抱不平。
她眉头就想要刚上去,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她回头,撞见了谢兰修脸上露出苍白的笑意,他似乎猜出了姜瑶想要做什么,冲她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殿下,没事的。”
姜瑶是姜拂玉与林愫的独女,从来没有在父母偏心这方面吃过什么亏。
即便是在从前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她父母离异后又各自结婚生子,她能够理解自家爸妈对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的偏袒,而且就算他们各有子女,明摆着对弟弟妹妹偏心,对她的态度也不至于像谢夫人对谢兰修这个样子。
何况,谢兰修也是谢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和他的其他兄弟没有什么区别。
姜瑶喉口一哽:“你……”
她虽气恼,但是触及谢兰修的目光时,还是强忍住了。
她明白,谢兰修不想和他母亲起冲突。
在他的注视下,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谢兰修认错道:“是我没有看好四郎,让四郎摔了。”
谢夫人只顾着哄谢小四,压根就不想看他,任由他站在原地。
气氛有点尴尬。
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插了进来,“我还说出了什么大事,不就摔了一下,四郎也太不小心,母亲,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孩子不怕摔,摔多了快快长大!这有什么好怪三郎的,真的是!”
见到谢鎏过来,谢夫人神色一松,变得和蔼了许多,“二郎方才上去作诗了?”
她对其他儿子都还算和颜悦色,唯独针对谢兰修一人。
“对呀,”谢鎏一拍脑袋,连忙道:“说来也是我的错,我刚刚只顾着上去作诗,将四郎丢给兰修一人照料,四郎摔了,我的责任也有一份!”
谢夫人这才愿意低头看了一眼谢兰修,面色依旧不善。
谢鎏立刻转移话题,“说起来,时间差不多快到开宴了吧,母亲还是快些回西殿吧,那边许国公,唐国公的诰命夫人们还等着娘亲你呢!我也要带着兰修去找大哥和父亲!”
谢鎏一张嘴好说歹说,总算是劝走了谢夫人。谢鎏擦了把汗,低头去看自己的三弟。
谢鎏刚刚穿进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国公府奇形怪状的情感关系,谢夫人一碗水端不平,一颗心掰成三瓣,偏心老大老二老四,却唯独对这个老三颇具敌意。
甚至谢鎏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听见来自这个世界的的一句话就是谢夫人对着谢兰修咆哮——“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非要去修那个《南陈史》,你哥哥就不会为了比过你,非要去考那崇湖学宫,现在好了,你哥哥身子那么弱,念了那么多天的书,直接把自己累病了,你满意了吧……”
而被她训斥的谢家三郎,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烛火照耀下,他眼中浸润一框秋水,那么无助可怜。
后来,谢鎏熟悉谢家后,也渐渐明白了谢夫人对谢兰修恶意的根源。
在谢夫人看来,谢兰修从小就远离自己身边,由他祖父抚养,与自己生疏的同时,还偏偏生得这么优秀。世人皆知谢家三郎如珪如璋,夸赞英国公培养有方。
同时,显得谢家其他兄弟更加平庸无能,上京城贵妇圈子有不少闲人,对比之下,谢夫人未免被有心之人说教子无方。
谢夫人出身并非高门大户,高嫁入英国公府,具有身份上天然的不配得感,谢兰修的存在令她如坐针毡,颜面尽失。
久而久之,谢夫人便怨恨上了谢兰修,这个可怜的孩子也一直被排挤在国公府的边沿。
谢鎏明白,这种偏心迟早要酿成大祸,慈母败儿,长此以往,兄弟到最后肯定得反目。
穿越过来这些天,他没少跟踪关心谢三郎的心理状况。
等谢夫人带着麻烦精老四遁走,他立刻对谢兰修道:“没事了没事了,小四摔不坏,兰修别管母亲,她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
谢兰修摇头,抿着唇道:“没事的,兄长,我不想议论母亲。”
可他的眼中,分明闪过泪痕。
真是死脑筋。
姜瑶也想开口说些什么,谢兰修忽而转头,打断她的动作:“多谢殿下。”
谢兰修目光近乎诚恳地看着她。
姜瑶明白,他谢的是自己方才想要开口替他说话。
姜瑶吞吞吐吐地道:“你谢我作甚,我刚刚什么都没有说呢……”
谢兰修重新直起身子,方才在母亲前的失态只停留了短暂一瞬,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谢的是心意,方才的事,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姜瑶摆摆手,本来还想说些安慰他的话,但是触及他垂下的双手,还是决定闭上自己的嘴巴,让人安静一会儿。
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谢鎏,“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谢鎏被这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喊住,指着自己道:“我吗?”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位公主殿下,不久之前他才和谢兰修一起目睹了这位小姑娘偷跑出宫,被她爹抓了个正着。
“公主殿下有事吗?”
谢鎏还没来得及思考她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的,只见小公主背手站在水渠边,用一种征询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眼睛,嫣红的唇轻轻开合——“奇变偶不变。”
“我知道,如果想要将阿寒名正言顺留在宫中,还需要请示陛下,”上官究说,“所以,我想要见陛下一面。”
林愫笑道:“我明白该怎么做,只不过这段时间不太平,你就算此刻见了陛下,也不是将孩子送进宫的最好时机,恐怕还得等一些时日。”
“是…狐妖的事情吗?”
林愫伸手,示意他噤声,“既然上官兄已经听闻,我就不过多解释,上官兄难得回京一趟,不妨在此小住,宴席之后我会令太医署的人到你宅邸,把脉诊断,还望上官兄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定珍重身体。”
两人谈话到了尾声,姜瑶和上官寒也被宫女们喊了回来。
林愫招手让姜瑶回到他身边,“走吧,该开席了。”
东西两殿同时开宴,宾客纷纷归座。
姜瑶本是要回西殿的皇女席,陪同姜拂玉和太后一同用膳,可她黏着林愫不放,非要跟他挤同一张桌子。林愫没有办法,只能依了她。
丝竹声起,宫中司乐坊的舞女们合着奏乐,在殿中翩翩起舞。
酒过三巡,有宫女给姜瑶这一桌端上了一壶葡萄果茶。
因为怕姜瑶那小兔崽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喝酒,林愫再三勒令,他们这一桌上的饮品只能上果茶、花茶、蜂蜜水,坚决不得端酒上桌。以至于林愫自己也要跟姜瑶一起喝果茶。
他刚抿了一口果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低头一看,姜瑶正伸着她那小短手,去够那银瓶给自己添茶,他心惊肉跳,陡然抬手,翻滚的大袖竟将那装满茶水的银壶打落,温热的葡萄果茶顷刻间撒了姜瑶满身。
姜瑶:“……”
“真是抱歉呀阿昭,”林愫连忙道歉,一边令人给姜瑶系上小披风,安慰满身葡萄味的女儿,“爹爹一时没注意,撒了阿昭一身。”
“没关系的……”
宫女们围了过来,整理地上的银瓶,姜瑶低头看着自己裙子上的水渍,从胸口一路蔓延到裙摆边上,她掀起裙摆,稍用力一拧,都能拧出水来,微微皱眉,她爹今日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宫宴,大家都看着,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临夏——”
临夏立刻过来,林愫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公主殿下衣裳已湿,你先带公主殿下回凤仪宫,给她烧水洗个澡。”
临夏应了一声,连忙拉过姜瑶:“殿下,奴婢带您先回去吧。”
姜瑶也吃得七分饱,将自己一身湿衣藏入的披风中,起身告退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林愫温和地目送她离开,目光转瞬冷了下去。
如玉的手指托起银盏,饮下仅剩的那杯葡萄果茶。
还以为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原来就只会这种手段。
愚不可及。
宴席之中一片笙歌, 天边的彩霞褪去了最后一丝残红,光束收入地平线中。
宫人们穿行在这一方宫城,给檐角挂上琉璃灯, 皇太后年纪大了,宴席过了一半,就言说身体不适离席, 留了亲女阳城公主和其女苏培风在宫中留宿。
走出琼华殿的时候,苏培风频频回头。
姜青玉发觉了女儿的异常,问道:“怎么啦?”
苏培风连忙收回目光,反问道:“娘亲,我们今日要留宿宫中吗?”
“是的,”姜青玉抚摸着女儿的小脸, “我们今夜陪皇祖母。”
苏培风陪着母亲一起上了鸾轿,离开了琼华殿。
太后离席之后,其余宾客也更放得开,灯火憧憧,水面倒映着檐下灯, 宾客欢笑声惊起层层波澜, 荡漾开来,锦鲤安静地浮在水面上吹泡泡。
琼华殿的实际极其精妙, 东西两殿为迎客主殿,其中由一条水上长廊相连, 两相对应,而南北两殿较为偏僻, 设作客房, 以供醉酒客人暂且休息。
林愫脸色通红,灯火映照下, 宛如一块血玉,耳垂像是在滴血。
好热……
扑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即便已经提前知晓那药的效力,但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真正品味到此药的滋味。扯开自己的衣领,脚步虚浮地穿过长廊,往北殿而去。
水波粼粼,倒映着他颀长的身子,原本玉树临风的身姿,此刻再不复端庄守礼,歪歪斜斜,发冠凌乱,长发泼墨而下,连带着外衣的衣襟都被他拉开。
他身边带来的宫女和内官全部都跟着姜瑶回宫了,现在给他引路的,是在东殿伺候的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带着他走了一路,忍不住频频回头。
美人沉沦,天神堕落,明明浴火焚身,支离破碎到了快要坚持不住的地步,可那双眼眸依然保持着千年寒冰般透彻的冷光,颓自镇定。
这位真不愧是被女帝所看上的人,即便都到了这个地步,依然美得过分,回眸所见的每一眼都糜烂到极致的惊心动魄。
比起平日里端庄守礼,高不可攀,他现在这副模样简直令人兴奋透彻,小宫女咽了咽口水,真想要将他圈进身边,凌辱蹂/躏。
流转的灯火落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每一寸肌理都妩媚动人。
林愫是第一次赴宫宴,根本不熟悉道路。
“还没到吗?”林愫皱眉问道,药性汹涌上头,几乎要将他吞没,眼前的景物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能勉强听声辨位。
“郎君,快了。”
小宫女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山间薄雾一样在耳畔缠缠绵绵,终于到了一处偏殿。
只是,周围灯火寂寂,人声稀疏,根本就不像是北殿的客房。
小宫女骤然用力将他推进殿中,“啪嗒”一声,大门被关上。
屋内没有点灯,林愫的身影全然没入黑暗之中。
她在门外道:“郎君,奴婢这就去找人来伺候您。”
话罢,窗花上她的身影渐渐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