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他没说,但是姜拂玉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女,怎么会猜不到?
她挥手让这里的人都退下,推开门走进屋内。
巨大屏风遮挡下,隐隐有水流波动的声音。
她绕过屏风,迎面就撞上泡在冷水中的男子。
七藏花药性烈且持续时间极长,方才在北殿那处的都只是开胃菜,此刻才是药性发作最浓烈的时刻。
只见泡在浴桶里的林愫,三千青丝在水中被打散,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凝水之后,色愈皎然。
春夜寒冷,他浸泡在冷水中,身子似乎已经开始发抖,抬头看向姜拂玉时,眼尾一片殷红。
姜拂玉心想,这是被水冷哭了吗?
真是新奇,她似乎又解锁了一种可以弄哭林愫的新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副样子,她反而感到兴奋起来,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正要款款走向他身边,他猛地抬眼,似野兽宣誓自己领地一般,嘶吼着警告道:“出去!”
可是他刚刚才能突破药性压制,开口说话,喉咙嘶哑,根本就不具有威慑力。
姜拂玉也不畏惧他,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直接来到浴桶边,伸手去抚摸他嘴角的伤口。
“疼吗?”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爱抚。
林愫似乎不耐烦了,扭过头去,然而姜拂玉偏偏就是要和他磋磨。
直接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给扭了过来,“恼羞成怒什么,别告诉我那药不是你自己要喝,现在知道回避了?”
“百毒不侵沈不循,现在竟然抵挡不住一副情药。”
林愫被迫与她对视,姜拂玉的眼睛中倒映着烛光,浓黑中透着一点红。青丝垂落,覆盖了他大片视线。
他抿了下唇,眼尾殷红更甚,姜拂玉稍一用力,一滴水珠,竟然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他是真的哭出来了吗?
姜拂玉怔愣片刻,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一顾巨大的推力勾起她的脖颈,往前倾颓,她前半身几乎完全摔入水中,冰冷的水猛地爆沸起来。
“唔……”
姜拂玉感觉到嘴角发疼,猛地瞪大眼睛。
这个人!
她气得反手就往他脸上扇去。
“啪!”
清脆的一声回荡开来。
一个红色的巴掌红印出现在林愫脸上,姜拂玉挣扎者从水上起来,晕湿的衣袍粘黏在身,她摸了摸唇,指尖一点鲜红,是刚被咬出来的血迹。
她颤抖着指着他,“你这个疯子!”
他从冷水中豁然起身,身上披着的薄纱与他的身线黏合在一起,走到她的面前,姜拂玉的一后退,抵在了屏风上。
“何必拐弯抹角,阿玉进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舔舐着唇齿间的鲜血,低头看着她,声音依然沙哑,“临到阵前,反而骂我是个疯子。”
他心潮翻涌是因为“七藏花”,那姜拂玉呢?
被他现在这副模样迷惑,情之所至?
果然,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总会被这些俗物所吸引。
她是爱他这个人?还是单纯贪恋他的容貌,或者说只是为了他能够给她带来的欢愉?
姜拂玉当然不会临阵脱逃,她只是讨厌处于下位者,被人主导的姿态。
林愫猜的不错,她今天把林愫直接带回景仪宫,是出于诸多考虑,也是为了私心。
想想方才他动手杀人时的惊艳,姜拂玉决定压下火气,“不必这样激我,莫非你真的打算在这水里泡到明天?”
烛火明亮,水光潋滟。
林愫垂眸,脱离了冷水,那股恼人的热浪再次汹涌袭来。
“当然不是。”
皇宫的夜色如此寂寥, 重露下,虫鸣声在花草间萦绕。
景仪宫中偏殿烛影重重,守夜的宫女立在门前守着, 一个个面红耳赤。
陛下登基多年,向来克制,从来还没有像今日这般, 在宫中召幸男子。
即便郎君回宫以后也还是头一次被召侍寝,偏偏还是在琼华宫出事以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的声响终于停歇。
红纱帐,衾罗被。
烛火微光下,床上是两个交错的身影。
林愫闭了闭眼睛,仰头凝视着纱帐, 七藏花的药效终于退下,意识清爽了许多,连视野也变得明亮起来。
两人头发散落,交织在一起,像是浓稠的墨混杂成了一团。
姜拂玉面无表情的穿上寝衣, 拉上红色纱帐起身, 回头望着床上躺着的男人。
宛如久旱逢甘霖,欲望得到满足之后, 两人竟一时相顾无言。
片刻后,姜拂玉察觉到一边隔着的衣饰。那是林愫刚刚换下宴会上的衣裳和配饰, 她捡起地上掉落的玉佩,把玩着玉佩上坠落的天青色流苏坠。
这块玉佩玉质纯色, 不带一丝杂色, 好像山川倒映在水中的颜色。里面雕刻的,正是盛开的合欢花。
“这块玉, 我很少见你佩在身边,还以为你弄丢了,今日为何要带?”
“我怕阿昭摔坏。”
林愫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我戴在身边的配饰,很容易就被她拿过去玩,一般的玉摔坏也就罢了,这块玉,还是皇太后给的。”
姜瑶的手贱程度,林愫是再清楚不过的了,玉是易碎之物,他要是时常佩戴,明晃晃地勾起她的兴趣,很有可能会被偷偷顺走,玩坏了可就不好了。
这块玉,是姜拂玉的养母给姜拂玉的。
皇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抚养的女儿有四个,除了她亲生的大公主姜青玉,还有十四公主姜拂玉,以及十公主和十一公主。
十和十一公主是一对双生胎,天生不足,自小体弱,十多岁时,两姐妹先后逝世。
最后活到成年的,就只有姜青玉和姜拂玉。
这块玉就是皇后在姜拂玉成年的时候赠给她的,是西蜀出的上好的玉胚打磨而成。
她这个嫡母虽然做不到亲生母亲那样面面俱到,但是对于养在身边的女儿,该给的还是会给。
及笄年岁的姜拂玉还只是个待嫁的少女,在宫里长大,也并未被逼到非要夺了这皇位不可。
她长姐已经出嫁,皇后把这块玉交给她的时候,告诉她让她今后把玉转交给未来的驸马,意味着今后和丈夫百年合欢。
“所以今天太后寿辰,你特地将玉带在身边,给她老人家看的?”
姜拂玉摸着这一块玉,冰冷的触感绕上指尖。
生于皇宫,姜拂玉从小就知晓,她身为公主,享受天家俸禄,命运身不由己。
那时候的她,明明知晓自己的婚事不能由自己决定,或许等她年纪稍长,就要被父皇指婚,像长姐一样联姻塞北或者嫁给自己素未谋面的人。
跟林愫的这段恋情,或许从始至终,都得不到结果。
但年少的她还是放任自己的感情,将这块玉佩交给了林愫。
年少的林愫初初收到玉佩的时候 眼眸瞬间明亮起来,他甚至还不知道这块玉佩的意义是什么,还只是单纯的以为这是情侣间互送的一个普通礼物,就不断地反复确定,“真的要给我吗?你确定要给我吗?”
当听姜拂玉讲清楚这块玉佩的含义,他差点没感动得哭出来,直接将玉佩藏在身后,不舍得拿出来,生怕她要收回去。
而此时,听到姜拂玉问话,床上只是传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佩的话题终结,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姜拂玉凝视着他,五指渐渐收拢。比起年少的时候相比,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本来以为今天难得对他勾起了欲望,一夕欢愉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会有所改善。
可是等一切的热潮褪去,思绪冷静下来以后,却发现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归到了原点。
爱意与情欲并不相通。
年少时只是轻轻地碰到彼此双手,或者隔着窗棂远远地看上一面,就足以令人疯狂心动。
她明白,她和林愫之间的隔阂依然存在。
就连这种做最亲密的事情,也无法消除。
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像从前一样爱他,或者说,林愫也没有办法做到和从前一样对她坦诚。
爱是相互的,他们彼此对对方都设下了心防,心与心之间又如何能亲近?
姜拂玉哑声片刻,竟是没忍住脱口而出道:“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因为年纪大了,顾虑多了,所以没有办法做到坦诚相待吗?
还是因为年少时的爱恋太过热烈,以至于对比一下,如今他们之间的感情显得太过惨淡。
又或者……
她问道:“你恨我吗,林愫?”
她垂头看着床上的人,他也换上了一身雪白的寝衣,斜倚在床头,乌发在红色的软被上铺开,神色清冷如雪中寒竹。
他从前从来不会对她露出这种表情。
林愫不是性情冷清的人,恰恰相反,他的性格如骄阳般温暖,时而又如水般柔软。
哪怕对陌生人,他都能做到时刻笑容相待。对待亲近之人时,他更是发自内心地献出他的真诚。
可他却对自己露出这种漠然,乃至于有点厌恶的表情。
在姜拂玉说到“恨”的时候,林愫脸色微动,那种冰冷的表情似乎松了松。
时间流逝,他双唇嗫嚅,眼角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姜拂玉心沉了下去。
她何其了解他的性子,一旦被说中了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心事,就会忍不住想哭。还不想人知道他要哭,别扭得要死,把眼圈都憋得红红的,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这个样子,跟点头说是有什么区别?
姜拂玉盯着林愫,兀自苦笑,喃喃道:“你果然恨我。”
既然都已经说开了,姜拂玉不妨继续说下去,“当初我抛下你和阿昭离开,你虽然说着不在意,但是你心底里还是在意的吧……阿昭年纪这么小就离开了母亲,你一个人照顾她,又当爹又当娘,小时候你要时刻抱着她,喂她喝奶哄她睡觉,她生病了也是你这个父亲一个人照顾……”
“而我这个将她生下来的母亲,明明说好了要陪着你,就像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夫妻一样,守着夫君,陪你白头偕老,一起看着女儿长大,可是我却突然反悔,抛弃你,也抛弃她。”
“即便你最开始不恨,但是日积月累,你的心里一定埋怨,埋怨我离开,埋怨我抛下你……”
听见这些话,林愫终于坐不住了,他骤然起身,那姿势似乎是想要过来抱她,可他没有过来,堪堪停留在了床上。
他双手紧紧地攥着被褥,“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恨你,我当时……”
“你的眼睛。”
姜拂玉指着自己的眼睛,平静地对他说道,“已经说明了一切,你骗不了我的。”
“你恨我。”
姜拂玉无比笃定,林愫心里必然恨她。
看到眼前凌乱的被褥,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借着两杯小酒壮胆,将林愫约进自己的寝宫中。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簌簌落下一片粉色桃花雨,有花瓣落入室内,搭在青色的裙摆边。
南陈民风还没有开放到未婚少女和情郎乱来,但怎奈公主大胆,酒过三巡,她故意挑逗,去拉开少年的衣襟,他顿时满脸通红,步步后退,却被她逼迫,压到了书架前,差点把那满书架的书压到。
无可奈何,少年用力将她的手按在地上,阻止了她的行动。
而后,又轻轻地拥抱着她,凑在她的耳边,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要这样,等以后……你等一等,等我功成名就,就向陛下求娶你,我一定会娶你,所以现在还不行……”
后来,姜拂玉真的就嫁给了他。
她被先帝追杀,腹部被长剑刺中,那是一道贯穿伤,失血过多,她昏迷了三天三夜。
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活下去,然而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床头守着的林愫。
她从来没有见到这么狼狈的林愫,向来整洁的他,脸上带着青色的胡茬,在她睁眼眼睛的这一刻,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喜,扑过来,絮絮叨叨地问她身体疼不疼。
为了救她,林愫也受了很重的伤,行走在外,他甚至都不敢穿浅色的衣裳,生怕身上的伤口渗血,显露在外太过明显。
那时候为了躲过先帝追杀,林愫带着她隐姓埋名,远离京畿,换了好几个身份。
因为要逃亡,带在身上的银钱不多,所以林愫将山上采来、还有药铺能够买到的所有的伤药都留给她。
直到姜拂玉意识稍稍清醒,当了带在身边的金钗,才让他们手头宽裕一些。
再后来,林愫就带着她去到了那个宁静的小山村。
那个小山村没有名字,当地人将此地自称为“桃源”,哪里真的宛如世外桃源一样,远离京中权势纷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这里也是林愫走遍天下,最终选定的隐居之地。
也将姜拂玉带回此地,暂时躲避。
姜拂玉毕竟出身高贵,从小到大生活在宫闱之中,村子里风景再秀美,怎么比得上宫阙中琼楼玉宇。
初来乍到,姜拂玉不习惯院子外的湿润泥巴路,不习惯简陋的竹席,不习惯随地出现的蝇虫,更不习惯周围村妇们投来的打量的眼神。
那些日子,林愫就跟她的侍女一样,包揽了她生活的全部,为了能让她过得舒服些,给她做饭,给她铺床,焚烧艾草驱虫,带着礼物一家一家叩门,委婉去求亲邻里暂时不要靠近他们的屋子,因为姜拂玉需要静养,不想要这么多人看见,还暂时充当她的眼线,替她联系上京的残部。
京中有消息传来的时候,姜拂玉已经卧床三个月,堪堪养好伤。
然而等候多时得到的消息是,她的人马全都先帝重创,十三州刺史个个见风使舵,原本已经谈好的盟友,全都逆转风向,投向先帝。
她多年来的布局与经营沦为泡影,心灰意冷,看着旧部传来的密信,连哭都哭不出眼泪。
林愫怕她想不开,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侧,把屋子里的道具瓷器全部收好。
她失去了回京的机会,终日浑浑噩噩。
她灰心丧气多久,林愫就守了她多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才缓缓回过神来。
终于有一天,她拉着林愫,问道:“你愿意娶我吗?”
婚礼就在这一方小院中举行,没有想象中高朋满座,也没有父母的祝福,他们两个人披着红衣,拜了天地,从此就算是了夫妻。
新婚之夜。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在烛火下跟他说了许多话。
“以后我就留在这里做你的妻子,你若想隐居成为一村夫,我就是村妇,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不想要那么多孩子,就一个就足够了,我希望那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娇,可以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肖父,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她临摹着未来的愿景,“我们可以看着她慢慢长大,不祈求她成才,健康平安就好,然后你我慢慢衰老,百岁之后,共归一室,像天下无数普通百姓一样。”
那时候的她真的做好了决定,想要在这里过一辈子。
在这个远离世俗的桃源小村,她真如她所说的一样,开始去学习适应村中的生活,砍柴生火做饭,学会和村里的邻居来往,然后学着村里别的人家一样,在自己门口开垦一片菜地,种些新鲜的蔬果。
只不过菜地还没来得及动工,她就已经先一步感觉到恶心,想吐,甚至好几次险些昏厥。
她似有所感,把脉诊断之后,果然是已有两个月身孕。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初为父母的两个人皆是欣喜若狂。
林愫甚至告假,日夜黏在她身边,生怕她摔了磕了碰了,也不让她干任何农活,就连她每日晨起下床,都要小心翼翼地牵着她。
山居不知岁月,姜拂玉一天一天感受着孩子在腹中成长。
闲暇之余,村子里其他妇女讨教养育婴儿的经验,再给孩子亲手裁剪衣裳,岁月宁静美好到就像是她偷来的一样,她都快忘了京城之中的腥风血雨。
直到旧部联系她的前一刻,她还在给未来的孩子做一顶小帽子。
得知先帝重病与藩王谋反的消息,她绣花针扎在手上,鲜血滴在布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