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默默扭开了头,“我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才没有要嘲笑上官寒的意思呢。
上官究还没坐稳,就看见自家孩子这副模样,连忙抽出手帕,一边替孩子擦去脸上的污渍,一边轻轻地拍打着上官寒的背部。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父亲,这个病弱的男子照顾孩子时格外耐心,直到儿子的咳嗽声渐渐慢了下来,才停下了拍打。
擦完嘴后又顺便把他的手也擦干净,继而替上官寒整理了一下衣领。
姜瑶看着他们父子俩互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原来方才林愫说想要让她见的人,是上官家的人。
上官氏虽为皇商,但不过只是一个头衔,没有实际官衔。
皇太后寿辰,能出席者若非位列王侯,官阶须得四品以上,上官家父子皆为白身,如何能出席宴会?
“这位小郎君便是阿寒?”
或许有孩子的人和有孩子的人凑在一起的时候,都忍不住把话题放在孩子身上,林愫一开口便是在说孩子,“眉间红痣,你家孩子天生一副好福相。”
“公主殿下不也一样,”上官究收起帕子,笑盈盈地看了过来,互夸道:“眉目秀丽,长得当真是和郎君一般无二。”
“说起来,我也是前些日子收了青蒲的信,才知晓林郎君已和陛下喜结连枝,又得公主殿下此麟儿,在下对于殿下出生和周岁礼一无所知,作为上辈子连红包也没送上一个,如今见了公主殿下,这见面礼必须补上,我也不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就让人给殿下搬两箱黄金过去,殿下喜欢什么,自己买就行了……”
上官究和白青蒲一样,似乎都执着于送红包和见面礼。
上官究此话说得轻轻松松,好像那送出去的不是两箱黄金,而是两箱石头。
上官氏不愧是巨贾,财大气粗,这两箱黄金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姜瑶听到自己即将得到两箱黄金,眼睛顿时就发直了:“谢谢上官叔叔!”
林愫眼神一僵,忍不住敲了下她的脑门,无奈道:“小财迷,你要是受了这份厚礼,得让爹爹给人家小郎君回什么礼才合适?”
姜瑶被敲得坐了回去,脸色颇为不满。
哼,就你清高!
“两箱而已,怎么能被称得上厚礼,郎君也太小家子气了,这也值得你回礼吗?殿下要是不够,可以随时向叔叔要。”
上官究被这声脆亮的“叔叔”喊得心花怒放,同时忍不住看向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又开始吃起点心的儿子。
俗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上官究眼皮子微跳,看看人家闺女,多开朗多活泼,自家这个一见外人就内向,只会埋头吃东西,话都不说一句,除了吃就是吃,好像八辈子没有吃过东西一样,平日里家里又不是短了他的。
姜瑶戳着石桌,“真的吗?”
上官究笑道:“当然是真的。”
“行了,人家跟你客气一下的你可别当真了,你爹爹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你可给你爹爹留点脸吧。”
林愫捏了捏她的脸,指着一个地方,下了逐客令:“那边设有曲水流觞,你带着弟弟过去走走好不好,爹爹有话要和你叔叔们说。”
上官究转身对着上官寒说:“阿寒和公主姐姐离开一下好不好,父亲有事要与人相商。”
上官寒似乎有些怕生,捏合上官究的一片衣角,似乎不大愿意离开父亲身边,眼圈有些红红的。
上官究咳嗽了两声,摸着他的脑袋,“乖一些,好吗?”
“走啦!”
姜瑶直接跳下石凳,明白这是小孩子需要回避的时候了,年纪太小,是没资格上桌讨论。
路过上官寒的时候,姜瑶见他还不动,顺便把他从凳子上薅下来。
“等等,阿爹,哎……”
他看起来是那样弱小无助的一只,明明长得比姜瑶还要高,却能够被她轻松抓住。他似乎不敢甩开姜瑶的手,只好默默地跟在姜瑶身后,又不想离开亲人身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上官究的方向,直到被姜瑶拽着衣领拉过转角。
林愫看着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情,“对了,差点忘记忘了问,你家小郎君年岁几何?”
上官究转过身来,“过了下个月,阿寒今年虚岁满十了。”
“这么说来……”
林愫若有所思道:“阿昭应该是妹妹才对。”
几个人一阵缄默,这就有点尴尬了。
原来方才把年龄都搞反了。
太后寿辰,女帝衔领百官朝贺。
姜拂玉其实对这个嫡母没什么感情,只是面子上的事情,凡事要做周全。
贺寿完毕,姜拂玉遣散官员,带着女官前往偏殿更衣,路过一个窄廊,忽然有一人从转角冲出,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身着公主的礼服,满头珠钗翡翠,但脸色尤其苍白,几番欲言又止。
她咬着唇,似乎犹豫许久,才开口喊道:“皇妹。”
新城公主,姜玥的生母。
姜拂玉微微蹙眉,“皇姐拦在此地,是有事单独想要与朕说?”
新城公主“噗通”一声,跪在姜拂玉面前。
“陛下,阿玥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平时被她父亲惯坏了,她今天绝非故意冲撞公主殿下,”在无人的宫道上,她叩在姜拂玉身前,“还请陛下恕罪,阿玥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请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下…原谅她!”
姜拂玉拢在玄色的披风下,垂眸看着跪地不起的姐姐。
“皇姐既知清河郡主已被教坏,何必来与朕说这些?”
姜拂玉目光淡淡,声音冰冷,“原谅被父亲教坏的她,再原谅她那个惯坏她的父亲吗?”
新城公主身子不住颤抖,眼角的泪止不住掉落。
她听见姜拂玉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皇姐今日来求朕,想必皇姐已然知晓了。”
“您有四个孩子 ,长子长女随母姓,而两个幼子从父姓李。”
“皇姐与我从师学习,先生曾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朕怜惜皇姐一片慈母之心,可朕亦是母亲,亦不会容许对朕女儿有威胁的人存在于世,有的东西从一开始已经注定无法挽回,至于剩下的——决定权在皇姐手上。”
话罢,姜拂玉迈步离去。
新城公主重重叩在地上,身子瘫软无力。
许久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臣,谢陛下恩典。”
小郎君的嗓音柔弱,像只小猫一样在姜瑶身后鸣叫。
姜瑶自觉走路速度并不算快, 可小郎君踏着小碎步,似乎怎么也追不上。
在他声声呼喊下,姜瑶放缓了脚步, 徐徐带着他穿廊而过,到了东殿的正堂中央,宾客渐渐地多了起来。姜瑶拽着上官寒走了一段路,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放下了小郎君皱巴巴的衣领,皱眉道:“你叫我姐姐?”
如果没记错,上官寒比她年长两年, 真要论起来,也该是姜瑶称呼他为哥哥,他却跟在自己身后,喊了一路的姐姐。
水榭的风徐徐,姜瑶穿的不多, 侍女连忙给她罩上了一层小披风。
上官寒也站直了身子, 因为年长,且又是郎君, 他在生长上占据天然优势,真要直起身子, 上官寒明显比姜瑶要高上许多。
两个人面对面,姜瑶需要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上官寒被家人养得极好, 无论是样貌装扮还是心性, 十岁的小郎君完全还是个小孩子,怕生且羞涩, 眼眶有些红红的,脸上带着点婴儿肥,白白嫩嫩好像一只包子。
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搞得姜瑶方才欺负了他一样。
触及他含泪的眼眶,姜瑶不觉间怔愣片刻,她忽而有些好奇,上一世上官寒刚刚接手上官家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眼前这个天真纯澈、由内白到外的小郎君,变成那个芝麻馅的黑心东西。
见姜瑶迟迟不回答,上官寒心里有些忐忑,眨着带泪的眼睛,似乎以为自己不能称呼她姐姐,便嗫嚅着道:“公主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父亲说入了皇宫就要谨慎,一言一行都要按照宫里的规矩,他要称呼眼前人为“公主殿下”才对,这声“姐姐”是不是他说错话了?
姜瑶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但最终闭嘴不语。
或许是方才林愫看小郎君性格太包子,又或者是当爹的觉得姜瑶太暴躁,怎么看都觉得这俩孩子是一对姐弟组合,所以没点眼力见的林郎君大手一挥,直接默认把姜瑶定类为“暴躁的姐姐”。
姜瑶和他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弟弟乖……”
姜瑶伸手踮起脚尖,爱抚地摸了一下小郎君的头顶,“我就是你的公主姐姐。”
她勉强接受了自己有个年纪比自己大两岁的“弟弟”,同时有些恶趣味地想,要是上辈子的上官寒知道自己被姜瑶称为“弟弟”,会不会恶心到当场拔剑自尽。
宫人们在花园里设下曲水流觞,利用庭院里原有的沟渠布局,通过抽取干净的井水,令活水充盈沟渠。
冰冷的水流在水沟流动,遍布庭院四角,然后再在上面放上酒盏和点心,顺水飘动,宾客次第落座。
在曲水流觞的中间,置有笔墨,有琴师坐于高台之上,缓缓抚琴,一盏琉璃莲花盛于小托盘上,随着水流流动,琴声停止,莲花停留之处的宾客便要献上墨宝,作诗一首或作画一幅。
上官寒出身在商贾之家,他似乎人生头一次接触这些士人间的风雅活动,刚刚走入庭院,就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往里面望。
只是,他也不敢凑近看,而是紧跟在姜瑶身上,当一个小尾巴,小声道:“公主姐姐,好神奇。”
姜瑶直接带着他走到个最偏僻的位置坐好。
小郎君眼眸明亮,他盯着水上漂浮过去的托盘,想拿又不敢动手,回头征询地问姜瑶:“我可以拿一个吗?”
姜瑶看着水中飘荡的点心,心想他刚刚还没吃够?
上官寒的表情这样无辜,显得额头上那点红痣也那样灵动可爱。姜瑶也忍不住像一个温柔的大姐姐一样安抚道:“自行取用便好,这些都是膳房专门给客人准备的。”
得到允许,上官寒这才探手伸向转动的点心,从中取了一块牛乳流心酥,轻轻地咬了一口,他吃点心的习惯和他现在的性格一样,温吞缓慢,咬了好几口,那点心才叮出点蚊子包大“伤口”。
姜瑶问道:“很好吃吗?”
“嗯嗯。”上官寒点头。
他腮帮子鼓了起来,小嘴微抿,好像一只小仓鼠。
姜瑶眯了眯眼,一双眼珠子骨溜溜地绕着他转。
姜瑶回想起方才见到的白青蒲、上官究……每个世家赴宴家眷人数都要记录在案簿上,哪怕白青蒲是忠勇侯府的世子,恐怕也无法将外人带进宫闱之中。
上官究今日能够带着孩子出现在宫中,大抵得是林愫或者姜拂玉的安排。
南陈想要拉拢亲近上官氏一族的世家贵族能从上京排队到江淮。
姜瑶寻思着,哪怕上官家再有钱,充其量也不过只是商贾之家,根本入不了国君的眼。
所以,上辈子上官寒想要得到皇族的支持,都是费尽心思扶持尚且身为储君姜瑶,而不是去摇姜拂玉。
姜拂玉不可能主动邀上官家入宫,除去姜拂玉,那就只有林愫了。
莫非是林愫想要拉拢上官家?
姜瑶心想:林愫这是和她上辈子想到一块去了?
上官寒已经吃完了一块殿下,姜瑶随手给从水中他捞了一杯茶:“润润嗓子。”
他干巴巴地道:“谢谢公主姐姐。”
姜瑶心说:不用谢。
等他润完嗓子以后就知道,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杯茶是可以白喝的。
上官寒茶喝了半杯,把嗓子眼的点心都冲入腹中,喉咙又清爽了。
姜瑶顺手把他的杯子移开,上官寒一抬头,就对上了公主姐姐的坏笑。
他心里一咯噔,而后,恶魔的低语便在耳边环绕:“嘿嘿嘿,你喝了我的茶,就必须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进京的?又是怎么样进宫的?谁带你们进宫的?你爹爹今天进宫想要干什么?他进宫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上官寒:“嘎?”
林愫让人把桌上快放凉了的绿茶撤掉,让人换成了温开水,“上官兄身体不好,就别喝茶了,怎么不让他们换成温水?”
上官究摇头道:“我这次能够入宫,多亏了青蒲和林郎君,还是尽量低调,在宫中能少引起注意就少引起注意,未免横生波折。”
宫女们立在水榭四周的通道上,默不作声地把入口堵死了,留着他们几人能够在小桌上,短暂叙旧。
上官究笑容温和,重新唤回了林愫曾经的字,“生离死别,世事无常,我与不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林愫握住茶杯的手微顿,迟疑片刻,看着眼前的上官究和白青蒲,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学宫中念书的时候。
一时间,恍然隔世的怅然涌上心头,心念一动,又想起了一些旧事。
上官究和白青蒲一样,亦是林愫的同窗。
当初,在崇湖学宫之中,尚且身为沈序的他、上官究、白青蒲、卢泳思、伍卓感情最为交好,五人时常聚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当时学宫一旬一小考,一月一大考,他们每个人成绩都不差,无论大考小考,都在学宫考核中位列前茅,常年霸榜前五。
久而久之,崇湖学宫中的博士们也注意到了他们五个,将他们称为“崇湖五子”。
五人之中,上官究年纪最大,其余四位都称他一声“上官兄”。
上官究性情温和,对那四位弟弟多有照拂。
这个“照拂”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照拂,而是十分具有灵性的“照拂”。每逢他们结伴外出游玩,上官究就负责充当钱袋子,早早地帮他们把账给结了。
在林愫的记忆中,上官究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不循今天缺钱花吗?”
“不循今天有没有看上的东西,我来给你结账?”
“我爹给我发生活费了,真是苦恼,上上上个月的都没花完他又给我送钱,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把这些钱花完,不循快来帮我花钱!”
年少时,林愫曾经私下和白青蒲讨论过,上官究好像不是他们的上官兄,而是他们异父异母的亲爹。
当时他们当中,就属伍卓的家庭情况不好,伍卓父亲早亡,母亲病弱,需要常年吃药静养,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妹需要抚养。
伍卓在学宫学习同时还要兼职打工,每日在西市的饭馆里端盘子端到深夜。
上官究知道后,天天夜里摸进他的家里,给他娘,他妹妹,他弟弟,成箱成箱地塞金子。
伍卓是个有骨气的人,这件事被伍卓发现后,他连夜把上官究送来的几箱金子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上官究气得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怒道:“你是不是看不起上官氏,嫌我们家穷!”
他们念书的时候,正是上官氏商业蓬勃发展的几年,上官究是上官家嫡子,自是财大气粗,一年给学宫捐几千两都不带眨眼的。
年轻的上官究,最痛恨两件事——有人用金钱来羞辱他,或者不接受他金钱上的侮辱。
林愫、白青蒲、卢泳思三个看得开,花他的钱花得十分流畅,没有太多负罪感。唯有伍卓一身傲骨,他是个真正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宁愿把他给的金子扔到大路上也不愿意接受他的资助。
上官究第一次花钱花得这样憋屈,有种手握万丈家产但是却无处支使的感觉。
当时为了补贴伍卓,上官究费尽心思,七绕八弯找到伍卓打工的老板,砸钱让他给伍卓涨工资,还带动其他三人给伍卓拉业务,好不容易才通过各种渠道,瞒着他把钱送到他的手里。这些事,伍卓至今仍不知晓。
只不过,老天爷向来是个手贱的,在为你打开一扇窗户的同时,可能也会顺便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