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能因一时私心而罔顾大局!”
“陛下三思!”
“朕的夫君,朕自会审问!”
姜拂玉目光冷淡,君威万钧之重,“传朕命令,今夜琼华殿所有宫人一律扣留,尤其是方才来传话那位,还有东殿传膳的宫女。”
“是非真假,一问便知!”
话罢,踩过一地的鲜血,来到林愫身前,朝他伸出手:“走罢,郎君,朕牵着你回去。”
姜拂玉适才大病一场, 她的指尖还带着因病所导致的苍白。
灯火落在她的脂腹上,如琉璃般清透,寒光流动。
林愫已经快看不清东西了。
他闭了闭眼睛, 眼前似乎回闪过很多片段。
姜拂玉不是第一次这样朝他伸出手。
他记得许久以前,在学宫的人流之中,崇湖湖畔, 又或者是在皇宫中某个角落,微风吹动她的石榴裙角,她背后是延展无尽的满天的云霞,风吹起她的袖子,披帛翻飞,她玉白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既然你害羞,不如让我牵着你走吧。”
艳阳三月春,梨花、柳絮飞了她满头,她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中,掌心温度传递过来。
她站在他身侧, 笑说道:“这样牵着手, 就好像真的到了白首相依的时候。”
他喉结微动,因为药效而产生欲念暗流涌动。
脑海中浮现的记忆, 似乎全部只剩下美好的幻影,那些经年的龌龊, 全都偃旗息鼓。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愫上前一步, 终于伸手搭上了那一只手。
林愫已然有些腿软, 脚步踉跄,倾倒在她身上。
准确的说, 他整个身体都是软的,姜拂玉双手捧住他,三千青丝前倾,落了她满怀。
她莞尔笑笑,支起身子的同时,也扶稳了他。
四目相对,姜拂玉那如墨玉般沉静的眼眸,倒映着他醉玉颓山的身姿。
其实林愫依然能站得稳,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她是不是真心想要扶起自己。
似乎让他给赌对了。
她今天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动人。
十指相扣,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宛如一对寻常夫妻,靠得那样紧密,这个缠绵姿势,当真是像极了在众人面前偷/情。
在场年迈的臣子纷纷皱眉,一个个憋青了脸,要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合适,他们甚至都想大喊一句不成体统。
下方还跪着的言官察觉女帝要走的意图,连忙喊道:“陛下,不可!真相未明,请陛下一并收押郎君!”
“呵……”
可那位陛下却嗤笑着打断他们的话,语气轻蔑道:“拦朕的路,你们也配!”
若是姜拂玉坚持不听,的确没有人能拦住她的路。
她坚持要带林愫走,他们还能拿她怎么样,要不然就只能撞死在这里。
很显然,眼下的局面,还不足以让他们做到那一步。
他们只是重重叩首:“陛下三思!”
门口的侍卫已经替她清理出一条道路来。
御袍曳地,女帝收拢目光,不再管言官那些说辞,而是全心全意都在自己郎君身上。
向来被别人仰视的女君,此时轻轻地搀扶着她的夫君,像是捧着掌心珍贵易碎的珠宝,迈过门槛,扬长而去。
等她走后,李寻安还跪跪坐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泪痕。
有同情他的同僚过来安慰道:“李大人,节哀……”
言官们彼此交换眼神,陛下此举,无疑是打算包庇林愫到底。
她将宫里的人全部都扣下,却没说交给谁处理,恐怕是要她自己审问。
这样一来,她想要为林愫拟造证词,瞒天过海轻而易举。
李寻安恐怕是难以为他妹妹讨回公道。
“陛下近日究竟是怎么了!”有人疑惑,“先是不顾劝阻立郎君为后,今日又……”
想起外面传得风风火火的谣言,那人瞬间就闭了嘴。
——狐妖祸世,迷乱君心。
姜玥来到了父亲身边:“父亲,这下该怎么办?”
李寻安振袖起身,“莫怕,为父一定会替你姑姑讨回公道!”
李寻安的脸色很是不好,可见这个结果令他很不满意。
本来以为,他今天再怎么说也会剜下林愫一块肉的,可姜拂玉竟然为了林愫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但是转念一想,李寻安很快镇定下来。
柳暗花明,达成这个这个结果……倒是还有转机。
李清嘉已成枯骨,姜拂玉若是收押审问林愫还好。
她带着林愫一走,无论最后查出的真相如何,已然成了偏私。
朝廷肱骨大臣历经三朝,大多都经历了先帝那一代,因为先帝昏庸无道,所以他们对天子的品行要求更为严苛。
他们之所以愿意让姜拂玉以女子之身坐上那个位置,就是因为她明事理,有贤君风范。
可这些天以来,她为林愫一次次破例,今日又这般袒护林愫,如何不令朝官畏惧,担心她因男色堕落,变成与先帝一般暴戾的人。
崇湖案未解,此时城外有关林愫的谣言正沸沸扬扬。
李寻安本来一直反对姜潮散布那些谣言,可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帮了他一个大忙。
林氏以残忍手段杀害臣眷,而君主被蒙蔽,徇私枉法。无一不对应那传言。
如果姜拂玉不给个说法,那失去妹妹的悲痛欲绝的长兄,自然有资格清君侧,诛奸佞。
李寻安眼中闪过了一丝意味深长。
他今夜本来只想除林愫,可姜拂玉非要袒护,呵呵…可就别怪他……
姜玥扫过地上的血迹,宫卫已经过来将李清嘉的尸身抬走。
她瘪了下嘴:“姑姑今天被这么多人看到了身子,到时候我的出嫁会不会受影响?”
好歹李清嘉也是李家的姑娘呀,和她养在同一个府邸中。李清嘉今夜失去了清白的生命,连带着也会连累到李氏其他的姑娘,连累到她。
没想到李寻安严厉的目光下一刻就扫了过来,“为父培养你,不是让你想着怎么嫁人的。”
姜玥立刻噤声。
李寻安平时最讨厌姜玥说起议亲,可是嫁人这种事情,小女儿家家,哪有不浮想联翩的?
姜玥很早就知道,她只能是李家的人,根本不可能出嫁。
宫卫清理完北殿的血污,开始成群地将宫人扣押,暂时关押在廷尉府。
宴会被迫终止,宾客被官兵护送回府。
谢兰修走出东殿,忧虑地看着晃动的宫灯还有远处缉拿宫人的侍卫。宫女们和内官分为两列,被驱赶着往前。
哭嚎声连成一片。
李寻安故意将事情闹大,姜拂玉想要封口已经来不及,谢兰修即便一直猫在东殿中,也大概知晓北殿发生的事情。
谢兰修心中紧张,目光也变得漂移不定。原本沉稳得像个成年人的他难得露出孩子般慌张的一面。
他明白这些事他本来不该管,也轮不到他管,祖父曾经告知过他,要学会置身事外,适时要懂得装聋装瞎。
他想要遵循祖父的告诫,置身事外,但是……出事的人是林郎君。
是公主殿下的父亲。
没有人注意到,方才宴会上,谢家三郎君一直在默默注意着姜瑶。
看着那位小公主坐在她父亲的身边,吃吃喝喝,偶尔拉着她父亲的衣袖撒娇。直到小公主离开,才收回了目光。
公主殿下应该和她父亲关系极好,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外人炫耀着自己的父亲。
那日嫣红的石榴花下,公主殿下依偎在父亲身边,一撇一笑都鲜妍明媚,生动活泼。
姜瑶离开得早,只怕此时还不知晓自己父亲出事。
林郎君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公主殿下也会受此牵连。
公主殿下此刻知晓父亲出事了吗?陛下如果想要处置林郎君,那小公主必然要回避。陛下封不住琼华宫,却并不意味着陛下管不住凤仪宫。
但如果公主殿下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出事,那她究竟会急成什么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谢兰修就觉得脑海一片嗡嗡作响。
有人提着灯笼从他身前走过,他的眼睛被那明亮的烛火晃了下,被灼伤似的生疼,他下意识捂住双眼,耳畔忽然间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回响。
黑暗中,像是有人从身后搂住他的脖颈,软软地一团,垂落在他肩窝上,“哥哥,等过了这阵子,我就找人治好你的眼睛,然后带你去找见见我爹爹好不好?”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好想念他,我也想他见见你……”
谢兰修移开手,发现竟然被烛火晃得落了一掌心的泪。
他努力镇定下来,攥紧自己的衣袖,神色凝重,像是在做出什么极其重大的决定。
——他放心不下,他想去见殿下。
就在这时候,谢夫人匆匆抱着谢四郎从西殿赶了过来,“出事了出事了!刚刚李尚书家的……”
赴宴的谢家六口人终于凑在了一起,谢知止眉头一皱,示意夫人闭上嘴。
“我知道。”
谢知止方才跟随陛下冲到了北殿前头,目睹了那一幕。
他身为刑部尚书,职责之内,姜拂玉今夜指不定要传召他,“今夜我恐怕要去陛下那里一趟,宫中是非多,你带着孩子们先回去!”
谢夫人在大是大非上还算认得清,听丈夫这么一说,便明白该怎么做,不能留下了拖累丈夫,哆嗦地道:“好,我带孩子们走,夫君早些归来。”
她立刻搂着谢小四和丈夫告别,抱一带三准备离开,几个人匆匆走出琼华殿,跟随散去的宾客人流,往外宫中去。
谢兰修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借着夜色藏匿身形,频频回头。
谢兰修本就不受谢夫人重视,他觉得即便自己有所异常的举动,恐怕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在一个转角处,找准时机,放慢脚步,和家人们拉开一阵距离。
眼看着差不多了,正要准备溜走,没想到还没有跑两步,身后有人拽住他胳膊。
他回头,对上谢鎏明亮的眼睛。
他二哥眼眸中露出警告的意味:“兰修想要去哪里呢?”
此言一出,谢夫人也疑惑地回过头来:“你们做什么?”
连着那不怎么说话的谢大郎也转过头来,掀了掀眼皮,目光懒散地看着两人。
谢兰修想要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但谢鎏抓得紧紧的,就是不让他挣开,他只好故作镇定自若地解释道:“我想起我有些东西放在文库,我想要顺路去拿。”
没想到谢鎏压根不上道,“不准去,现在宫闱戒严,你还乱跑什么,文库现下应该熄灯了,连个人影也没有,乌漆麻黑,你去能够找什么?”
谢鎏也进宫过几次,陪着谢兰修在文库进修了好几天,他也就只能骗骗谢夫人,骗不了他。
文库在外宫,谢兰修跑向的那个方向,分明是内廷。
人生虽然没有那么多观众,可惜耐不住谢鎏一直盯着谢兰修看。
自从听到林郎君出事,他整个人都坐立不安,出宫路上,他整个心神都是飘忽不定,恐怕意不在文库。
他究竟想要去哪里?
谢夫人可没那么多耐心去探究谢兰修此时在想什么,冷喝道:“回家!还嫌今天不够乱是不是,大晚上的别乱跑。”
谢兰修抿着唇,只能垂眸:“孩儿知错。”
谢鎏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等谢夫人走远后,凑在他身边碎碎念道:“放心吧,我早说了那个林郎君不是个普通人,那位公主殿下更是非同寻常,他们不会有事的。”
廷尉府收押宫人后,来到景仪宫中朝姜拂玉汇报。
“陛下,行宫之中宫女共一百二十三人,内官五十四人,全部收押完毕,接触过李小姐与郎君的宫人,以及负责传膳的宫女,已单独关押,李小姐的尸身移送别院,单独存放。”
话罢,又提到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李大人,还有御史台诸位大人,都在外面等候,陛下是否需要传召。”
姜拂玉脱下了染血的御袍,跪坐在屏风后。
烛火将她的影子在屏风上拉长。
刑部和大理寺大概是担心姜拂玉想要临时把案子交由他们处理,特地在外面候着,这可以理解。
而李寻安,无疑是还不死心,非要抓着姜拂玉,为他妹妹讨个说法,等在这里,这也可以理解。
但是御史台……那群言官居然也一起追过来,他们可真勤快,十三州贪官污吏那么多,不见他们弹劾一下,非追着自己不放。
姜拂玉清楚,她今日不顾群臣阻拦直接将林愫带回宫而不施于任何惩罚,的确太过莽撞。
就算是演戏也好,她也该关一关林愫,等找到证据,或者事情调查清楚再放出来,让自己的偏心显得不那么明显。
只不过林愫这副模样,她实在没有办法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子以外。
而且,她潜意识里似乎很抗拒牢狱这种地方,她不确定将他关入狱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此事全权交由廷尉府处理,刑部不必插手。”
比起刑部,廷尉府则是完全处于姜拂玉的掌控下,既然帝王要偏私,那就从一而终贯彻到底。
姜拂玉挥手,轻触那扇蚕丝屏风,柔软的丝缎如水波般荡漾。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随口吩咐道:“外面的人,他们愿意回去的就让他们自己回去,不愿意回去的直接丢出内廷,让他们站景仪宫外边,朕嫌心烦。”
“是。”
廷尉卿又问:“那廷尉押走的宫人?”
“关着,今夜不审。”
“是。”
廷尉卿心中疑惑,陛下若想为郎君伸冤,最好的调查时机就是今夜,可她为何按兵不动?
但他向来只听从女帝命令行事,不敢过多揣摩。
她下令只押不审,那直接去做就好了。
廷尉卿离开以后,姜拂玉重新看向眼前的人。
廷尉卿没有注意到,在屏风后,还藏匿着另一人。
刘孚,女帝的心腹。
也是城外禁军的统领。
他一身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跪在姜拂玉面前,姜拂玉交代完廷尉卿后,又接上了方才与他的话题。
“上京城驻军五万,你手中掌着城外兵营驻扎的两万大军,其余三万,朕掌控着内廷禁军三千,外宫的羽林军三千,剩下的,就是负责宫外巡守的虎贲军,长水军,还有散军……”
“虎贲中郎将乃李寻安亲弟,而长水军校尉又是李寻安舅父……”
烛火下,她逐一细数着上京内外的兵力。
中央军五万,先帝不懂得帝王制衡,官职调动压根没在意这些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竟然让李氏一家在京城或直接或间接拥有了两万可以直接调动的兵力,这就宛如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
姜拂玉登基以后,忙着和诸侯周旋,一直没来得及抽出空来除掉这个隐患。
李寻安和姜玥的嚣张并非没有缘由的,他们不仅在在京中有可以调遣的兵力,李氏起源于荆州,荆州刺史正是李寻安的族兄。荆州的驻军,他们也能使唤得动的。
所以,李寻安今夜敢这么做,是笃定了姜拂玉会看在他身后的兵权,也要给他两分薄面。
可是姜拂玉护着林愫,不仅不给他脸,还啪啪往上扇了几巴掌。
如果李氏接机逼迫,又或者是狗急跳墙,不必等荆州那边动乱,单是京城鏖战,就足以让人头疼。
何况,李家手中还偏生握着姜氏的血脉……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姜拂玉问道,“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刘孚答:“陛下,明日清晨。”
“明白了。”
既是明日清晨,那就不足为惧。
终于处理好一切,姜拂玉松快多了,披衣而起,走向偏殿。
御医跪在外面:“陛下。”
姜拂玉垂眸问道:“郎君如何?”
御医回答道:“郎君似是服食了‘七藏花’,此乃迷情的烈药。”
果然是被下了药。
姜拂玉问:“可有解法?”
“这……”
御医支支吾吾,“此药无法通过施针逼出,若想解开,只能强行拖延至药效过去,又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