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要是出事,阿昭也不活了!”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说完这句话,抱她的人怀抱缩紧。
“阿昭别说了,”林愫立刻捂住她的嘴巴,打断她的话,紧张地道:“好了,阿昭,不闹了,我们回去了……”
说着,便脱下外衣,罩在姜瑶身上,遮挡住她的视线,抱着她匆匆离开。
姜拂玉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忽而脚下一软,差点没能站稳。
身侧的内官连忙扶了她一下,“陛下,怎么了?”
姜拂玉捂住自己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连忙抬手用袖子擦去眼泪。
“陛下?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身侧的人又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无碍,吩咐下去,让御医去凤仪宫照看公主……”
她要不要跟上去,去凤仪宫看看姜瑶?
姜瑶此时会想要见她吗?
姜拂玉沉默片刻,“回宫罢……”
这天夜里,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天地间电闪雷鸣,宫苑中灯火明暗交错。
景仪宫重重把手,禁卫森严。
一到惊雷炸开,重重帷幔被震动得微微飘开,躺在床上的那位虚弱的帝王猛地睁开双眼。
她努力抬起她那双枯瘦苍白的手,似乎想要起身。
守在旁边宫人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动静,连忙走上来,拉开床帘,战战兢兢地问:“陛下醒了?”
姜拂玉脸色苍白,抬眼看着她:“朕昏睡几日?”
小宫女不敢欺瞒,“半月有余。”
她闭了闭眼睛,问道:“姜瑶呢?她在哪里?”
说到姜瑶,宫女脸色煞白,支支吾吾,“储君…储君殿下……”
这时候,白茵走了过来,小宫女立刻退到了一边,让白茵替代了她的位置。
白茵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女帝,垂下眼眸,“陛下,在您昏迷期间,谢家公子的证词被推翻,大理寺卿已重新审此案,当初陛下于行宫遇刺一事,的确是殿下所为,现已将殿下收押天牢……”
“天牢?”
听到这两个字,姜拂玉拼命挣扎想要起身,忽然的动作牵动肺腑,引起剧烈咳嗽,她紧紧抓住被褥,怒斥道:“胡闹!谁允许他们把她关进天牢的,谁给他们的权利,允许你们这么对待公主……”
“咳咳咳……”
“大理寺卿何在,让他立刻来见朕,朕昏迷这段时间,他们是反了不成,去,传朕命令,带公主出来。”
白茵看着她,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哀戚,“陛下,已经晚了。”
她在姜拂玉面前跪下叩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陛下,前两日上官公子已经将公主的尸身已经被送回东仪宫,停灵三日,大殓已成,等候下葬。”
她说话每一个字都宛若利剑,像电闪雷鸣般劈落。
姜拂玉感觉到自己胸腔一痛,猛地呕出了一口血,鲜血浸透被褥。
“你在说什么?”
白茵垂下眼眸,“殿下已经认罪,于三日前在狱中自缢。”
又一道闪电劈过夜空。
“陛下,请您保重身体,现下储君之位空悬,陛下要为江山社稷着想……”
姜拂玉猛地睁开眼睛,她抬眼看着床幔,豁然起身道:“白茵呢?”
起居宫听见她呼唤,立刻走上前来,“陛下,白大人不是告假了吗,您寻她有何事?”
姜拂玉揉着眉心,白茵告假了。
方才是梦。
可梦醒了,她为何依然心悸不已?
她为什么会梦见……那样奇怪的事?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吗?
她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起居官回答:“陛下,是子夜。”
姜拂玉揉捻眉心:“行了,下去吧……”
起居官适才退下,姜拂玉尚未入眠,忽然间有人冒着大雨前开,夜叩宫门。
来人声声切厉,一边拍门一边大喊:“不好了不好了,陛下!不好了!诏狱方才被雷劈中!走水了!”
这几天姜瑶大病小事不断,她已经习惯了御医的到来。
把脉检查过后御医表示:姜瑶没什么事,就是最近这段日子骤然大悲大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浮肿,切忌哭泣,再哭恐怕会伤及视力。
一整个晚上,林愫对待她一直都很小心翼翼,也不再提这两天发生过的事情,生怕哪里惹她不高兴,让她再次流泪。
姜瑶本来表示这根本就不是个事,林愫每天哭那么多次,一点事也没有,她流的眼泪不及她爹万分之一,还能瞎了不成?
于是,她故意挤了几滴眼泪,把林愫急得团团转,然后趁机逼他发誓以后不能像今天一样和姜拂玉硬碰硬、要适时懂得委曲求全,保全性命后才收住眼泪。
今天她可是为这头倔驴似的爹爹操碎了心。
然而,等到夜晚翻看文书的时候,她却发现无论她把灯火点得多亮,纸上的字迹已经成了黑糊糊的一团,就好像近视加散光的人摘下眼睛,看什么都是人畜不分。
烛火的微光下,她根本就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她才明白——原来自己的眼睛真的出了点问题。
大晚上的,电闪雷鸣,看什么也费神,加上林愫催促她早点休息,她只好暂且放下,等明天光线好了再看。
她倒头睡去,并不知晓这一夜宫中发生了许多事。
姜拂玉冒雨赶到诏狱前,这里已被熊熊大火包裹,房屋倒塌,墙倾楫摧,明亮的火光照亮黑暗,大雨倾盆,却丝毫压不住火势。
“陛下!”雨声几乎将宫人们的呼喊声淹没,“是火油!根本没有办法扑灭!”
大雨拍打着油纸伞,要把伞骨都压弯。
姜拂玉语气森严,“里面的人呢?”
“陛下,救不出来了,现在无论谁进去,都没办法出来。”
里面关押的,就是林愫今天带走审问的人。
杀人灭口,这是常见的手段,姜拂玉眼光一沉。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进了凤仪宫。
彼时,姜瑶已经睡着。林愫走进她的书房中,翻开那叠被姜瑶放下的文书。外面宫人忽然来报,他又将文书叠好,重新整齐放在桌面。
他一一听宫人细说完,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
“我就知道……”
他们不会给姜拂玉亲自审问的机会。
姜拂玉当天之内没有立刻提审李九等人,现在好了,毁尸灭迹,已经是死无对证。
李九今天对他说的那些话,根本没办法开口再对姜拂玉说一遍。
内务府负责给李九往外传递消息的人尚未审问被大火烧死,线索也就断了。
若非亲耳听到,姜拂玉还会信他吗?还是反过来怀疑他做局坑害别人,怀疑这场火也是他放的?
“吱呀——”
大门打开,林愫抬头看进风雨里,居然在这时候,有客深夜到访。
皇宫上方,电闪雷鸣,照亮了她的面孔,轮廓被银光勾勒出来。
林愫看着眼前的人,久久无言。
这样大的雨,即便撑伞,也难以抵挡水汽侵蚀,姜拂玉已经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面容冷肃,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烛火落在她的脸上,滴落的水珠镀金一般明亮。
“说吧,那个人是谁?”
一夜大雨过后,次日云开雨霁。
清晨醒来,花圃里的泥土被水浸润,青石板砖湿漉漉的一片,尚未被太阳晾干,呈现出深褐的水痕。
随着光线明亮,姜瑶的眼睛好一点了,文书上的字迹也清晰明亮了起来。
上辈子对于文字的记忆还在,她阅读文书毫无障碍。
早膳到上课这段间隙,她就已经把送来文书看了一半。
值得注意的是,那个在这次唯一一位溺亡在水中的歌女——仵作验尸结果已经出来了。
她的确是死于溺亡,但是身上还有其余伤口,具体描述太过血腥,抄录的女官似乎不太想要姜瑶看见,所以直接把这段隐藏了。
还贴心地写了个略字。
姜瑶:……
难怪送来的文书也就那么点,原来大家都以为她要玩过家家呢,随便应付。
合起来逗她呢?
这还怎么查?
她失落地放下笔,收起文书,心想这堆破东西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说到底,大家都不觉得她是认真的。
她冷哼一声,无论如何,她还是得拿到原始的文书,最好可以出宫去调查,这样子行事更方便。
该怎么样说服姜拂玉放她出宫呢?
正思索着,到了上课时间,许淑雅按时进了书房,“殿下在看文书?”
她惊讶地发现:“殿下认识字?”
姜瑶笑道:“会一点点。”
许淑雅说道:“殿下其实不必过分烦忧,此事牵涉郎君,陛下已经移交刑部处理,刑部尚书谢知止已经接手此案,那可是公认的‘铁面判官’,多么难的案子到了他的手里都会水落石出,想必不久之后必然会有结果。”
谢知止呀……
居然移交给了他,谢兰修的父亲。
姜瑶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谢兰修忙完手头上的工作,整理好自己案上的笔墨,抱着书箱,起身走出文库。
今日是十五,家中催促他早日回府,陪母亲和祖父用膳。
没想到,刚转出门廊,迎面撞见一个身影。
他脚步顿住,呆呆地站在原地,已经不会动了。
姜瑶穿着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候的金色裙子,守在阁楼的台阶前,见他出来立刻朝他招手,“方才见谢郎君在抄写,没忍心打搅郎君。”
见到姜瑶出现,谢兰修错愕之后,便是欣喜,嘴角弯了弯,年纪小总是藏不住心事。
谢兰修没有掩饰他见到姜瑶的欣喜,喜形于色。
他抬手朝姜瑶行礼,脸上凝雪一般的皮肤泛着薄纱似的粉红。
“微臣见过殿下。”
“殿下, 今日陛下替您选的伴读就要来东仪宫了。”
“殿下就不期待吗,那位可是谢家如珪如璋的三公子,听闻他不仅样貌周正, 还少有才华,十二岁就跟随英国公入翰林院,临夏和临秋这两天都在讨论着三公子……”
姜瑶裹着大氅, 坐在火盆边上,垂眸看着火盆中艳丽的火光,毫无波澜。
谢家三郎作为伴读来到东仪宫那日,正逢凛冬。
姜瑶学书两年,只学会了识字,如果将她放在寻常人家, 两年才开蒙识字也是常有的。
但是她是万人供奉的公主,有名师鸿儒做她的夫子,读书两年连文理都不通,难免被人诟病。
姜瑶也没有办法容忍自己的无能,她带着前世的记忆, 比寻常孩子要开慧早, 为何久学不成?
她已经厌学到了极点,这时候给她个伴读有什么用?因为它没用, 所以给她挑个天才来激励她奋发向上吗?
她低头用火夹摆弄炭火,心乱如麻, 连带着对这个伴读也有些排斥。
等听说他抵达宫门前的时候,甚至没有出门去迎接。
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哗, 隔着被绒毡遮盖的门, 她听到了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那人遥遥站在院子中,朝她见礼, 声音透过寒霜冰雪,朝屋中飘来。
“微臣谢嘉,见过殿下。”
声音宛如霜雪般清丽,姜瑶眼睫毛微微一颤,放下手中的火夹,对外面喊道:“进来。”
宫人们掀起帘子,一个清隽的身影出现在姜瑶面前。
他身穿深色鹤氅,是清秀的少年面孔,身子已经抽条,挺拔俊逸,沾染了一身风霜,有雪落在他的眉间,肤色如雪,美似白玉。
一看见他,姜瑶就知道为什么宫女们喜欢讨论他。
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他的样貌在姜瑶所见过的上京诸公子中堪称一绝,眉如山峦重叠,眼含霜雪,身上带着明月流光般高洁的气质,举止间满是清贵之家的贵气和骄衿。
姜瑶漫不经心地抬眼,“你就是谢家三郎,你的名叫谢嘉?可有取字?”
“臣字兰修。”
兰修呀……
姜瑶想起前不久在书中看见的一句话:“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芝兰玉树,空谷幽兰。
这个字取得可真符合他的气质。
姜瑶笑了,“那以后,我就称呼你为兰修了。”
谢兰修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女童,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来。
能够在这里看到姜瑶,他还是有些开心的,因为公主殿下并没有忘记他。
姜瑶发现了谢兰修脸上的红晕,十二岁的谢兰修,定力果然还是不够,还没说两句话就脸红了。
不过想想,这个时候抚养谢兰修长大的英国公还在人世,无论是在府中还是朝廷的事,英国公在世时,他都可以不必担心,可以安心做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
要他再长两岁,英国公走后,他只身一人在翰林院中混迹几年,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完全熟悉世俗官场那一套,脸皮也变厚了。
性子沉淀下来后,不论是把他搬朝堂上去阴阳怪气人,还是让他去顶撞姜拂玉,他都可以做到脸色不改心不跳的。
不过姜瑶觉得,这个会脸红的谢兰修还挺好玩,此时的他,就好像没有打磨过的玉胚,带着独有的鲜活气。
姜瑶忍不住笑出了声,忍不住想要逗逗他,“那日景仪宫外,哥哥说的话,可还作数。”
景仪宫见面时,谢兰修可是说了,只要姜瑶想要来找他,随时都到翰林院的文库中来找他。
翰林院是替姜拂玉起草诏令的地方,这里的官员官职并不高,且无实权,但大多都是天子近臣,地位清贵,且都是博学之人,此地就相当于是人才储备库,士人在翰林院中修炼久了,将来大多都能受到提拔。
谢兰修现下并未官职在身,只是暂留翰林院文库,其实,当初姜拂玉想要赐他一个史馆修攥的官职,可是英国公以他年纪太小,不宜任官职而回拒,说今后等他科举登第,再授予官职也不迟。
事实上,英国公也不想让谢兰修一生困于修史上,他如果接受了姜拂玉的官职,以后就只能是个史官,很难再跳出去,终其一生都要埋没在史书中。
但若是他不接受授官,今后能参与科举,抛却家世以才华证身,他今后所得的成就才不会被人指指点点,才能够走得更高更远。
六十年前,南陈的史馆被一把火烧去,残余书卷,全被搬到翰林院旁边的文库。
平日里,除了管理文库的官员进出调取书卷,到这里来的就只有谢兰修一个人。
所以这里除了他们两人和姜瑶的随从,并没有他人。
听见“哥哥”这个称呼,谢兰修语气已经有些不自然了,“当、当然。”
“……不对,”谢兰修似乎想到什么,又补充说道,“臣那日说的话自然作数,只是殿下还是不要称呼臣为哥哥,这样不符合规矩。”
“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
姜瑶背着手往前走,笑容如春光般明媚动人,“我只知道,我也称呼女官们为‘姐姐’,她们都很高兴接受,谢郎君比我年长,我自然和可以称一声‘哥哥’,或者说,谢郎君不喜欢我这样叫你?”
可是他怎么能和女官一样?
南陈虽有女帝称朝,但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男女之别尚在,男女七岁分席,公主称呼女官为“姐姐”是亲昵和善的称呼,是殿下平易近人的表现,但如果称呼男子……他怎么趁殿下年幼不懂事而占她便宜!
谢兰修一时着急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是连忙摇头,脸色愈发红润:“没有,只是微臣受之有愧。”
他的反应着实好玩,姜瑶笑意渐深。
或许是觉得自己仗着活了三辈子调戏小郎君不太厚道,姜瑶适时收住,开始讨论正事。
“三郎君现在要准备回府吗?”
姜瑶注意到谢兰修此刻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似乎正要准备离开,他没有带侍从,只有一个人扛着书箱,里面是他准备带回家中去请教祖父的书卷。
听姜瑶又喊回“三郎君”的称呼,谢兰修怔神片刻。
她是被自己的话束缚到了吗……
他心里隐隐失落,但这样的称呼总归是符合规矩,很快调整好表情,回答道:“是的,今日家中小聚,母亲令微臣早些归家,与家人们共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