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出小板凳坐好,问道:“爹爹心情可有好些?”
桌子上摆着她爱吃的小点心和茶水,姜瑶说着,就拿起茶点开始品尝。
“阿昭放心,爹爹已经好很多了。”
林愫理了一下袖子,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
对她保持着平和的笑容,与平时没什么区别,看来给他一点时间调节,他的确能恢复得不错。
林愫注视她吃完,顺手递给她一块手帕,让她擦擦嘴角的点心碎。
林愫问道:“阿昭今日在外面玩得高兴吗,纸鸢放得怎么样?”
姜瑶老老实实地汇报:“纸鸢是临夏放的,我就在旁边喝奶茶吃点心,她放得老高了,风很大,纸鸢放上去以后就没有下来过,可惜到最后,线断了,纸鸢也飞走了,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我没去捡,纸鸢飞走后就随它去了,我还去了娘亲那里,娘亲正在调查昨天的事情,爹爹不要担心,娘亲说了,传言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她迟早有一天会调查清楚结果,还爹爹一个公道。”
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昨天的事情,提到这里姜瑶就愤慨了:“而且,我已经让娘亲同意让我也加入调查,我一定会查出凶手的。”
听到这话,林愫微微一愣,片刻后又露出担忧的神色。
“爹爹……”
姜瑶将自己下巴枕在桌子上,脸上的肉被桌子压得微微鼓起两个小包,活像皮薄馅大的灌汤包,“我记得我刚刚回宫的时候说过,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说要保护好他,但是实在太弱小了,这个承诺还没有兑现过一次。在谣言这件事上,姜瑶不会让步。
那些想要通过谣言令林愫崩溃,阻拦他登上后位的人,姜瑶不会令他们如愿的。
她心里暗暗想着,又捏起块点心放进嘴里。
“傻孩子,这些事情爹娘处理就好了,你瞎掺和什么?”
林愫叹气,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海,但是伸手的瞬间,猛地意识到就在方才他用这双手做过什么。
这双手上站满鲜血的模样一瞬间涌入脑海中,他僵在姜瑶头顶片刻,又收拢回来,捏紧拳头,放在自己身侧。
姜瑶并没有在意到这个异常,她心里反倒是想到了,林愫居然也说了和姜拂玉差不多的话,都喊了她“傻孩子”。
她咽下了口中点心,觉得嗓子黏糊糊的,端起茶杯喝了口温茶,这茶大概是林愫猜到她回来时要吃点心喝茶,提前为她准备好的菊花茶。
林愫总是觉得她年纪小,喝红茶绿茶乌龙茶之类的会影响睡眠,只给她泡花茶,还在里面加了些蜜糖,喝完后,喉咙里浮动着清甜的气味,正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味道。
姜瑶有个全心全意为她考虑的爹爹,凤仪宫中的一切布置都是为姜瑶准备的。
姜瑶喝什么林愫就喝什么,只有姜拂玉到来的时候,才会将茶叶换成姜拂玉喝习惯了的龙井茶。
润完嗓子后,姜瑶小嘴继续张合着接着上面的话继续喋喋不休:“你可别小看我,我查案可是很厉害的,可能比娘亲还厉害,爹爹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还没开始查,她就大概猜到了凶手是谁。
“阿昭想要查,那就查吧,阿昭高兴就好。”
难得见她对一件事这么有兴致,她爱玩就玩去吧,反正最近一时间也不可能让伍卓来给她上课,趁着这个空档让她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林愫笑说道:“爹爹很是期待,阿昭能给爹爹带来什么惊喜。”
阳光明媚的午后,连风也变得温暖起来。
姜瑶吃点心吃得有点撑了,单手托腮,眼睛轱辘转打量着林愫,心里似乎在想着些什么。
“爹爹~”
一道绵软的声音传来,坐在旁边的林愫无端身子一顿。
这个语气,不大像姜瑶。
姜瑶忽然撒起娇来,伸手勾着林愫的衣袖,双唇微抿,眼眸睁得老大,眼中高光格外明亮。
林愫把姜瑶养到这么大,早就把她的秉性摸了个透,这只小狐狸只要尾巴一翘,他立刻就能明白她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
他喝了口茶,“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那姜瑶就直接问了:“伍卓和你是什么关系,昨天和你游船那个人又是谁?”
“你为什么会认识他们,爹爹以前在上京城待过?”
白青蒲和林愫的谈话,让她明白了她对林愫过往的经历一无所知。
在没有见到姜拂玉之前,她一直都以为,林愫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读过两年书,所以可以在镇上教书挣钱养活自己,不必下地耕种。因为年少丧妻,孤身拉扯女儿长大。
在见到姜拂玉以后,她对林愫的认知也和从前没什么改变。
但是这些日子,经历过那么多事,姜瑶也逐渐从只言片语中窥见了林愫的过往——并不是她想当然的那个样子。
仔细一想,她也发现自己遗漏太多。
他们一起在村子里生活的时候,村子里别的人家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家族,无论是分家的还是没分家的,叔伯亲戚,血缘姻亲,一大家子,只有她家没有宗族,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姜瑶连爷爷奶奶都没有见过。
在古代这个以血缘相连的社会,林愫这种情况着实少见。他这种人,大多都是因为饥荒灾难等各种原因背井离乡的可怜人,偶然寻地一处乡里扎根。
然而往前数十多年,林愫开始在村子里居住时,尚是肃宗当政时期,。
肃宗在位四十余年,一生辛劳,以一己之力硬是将濒临亡国的南陈挽救于危难之中,逐步走向繁盛,永乐二十年后,亦被后世称为“永乐盛世”。政通人和,百姓和乐,大灾之后便是大福,天地景象焕然一新,各地连年岁丰,国库充盈。
姜瑶曾经翻遍史料,根本没有见过永乐末年灾荒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况,所以林愫为何徙留他乡,只能是因为其他原因。
姜瑶现在用着的这个脑子这个发育不太完全,有点不大好用,只要想得多,就容易犯困。
与其她一个人暗地里疯狂揣测,倒不如直接请教林愫。
林愫是她爹,又不是别的什么外人。她相信,只要她认真问了,林愫不会骗她。
林愫凝视着茶杯中的浮沫,眼神宛若一汪深潭,竟然捉摸不透。
情绪只是轻轻一晃,随后,林愫开始回答姜瑶的问题:“爹爹年轻的时候,也曾是崇湖学宫的学生,伍卓,昨日你见过的那个白叔叔白青蒲,还有之前在危阳之难中导致危阳失守的卢泳思,我们曾是好友。”
谈起往事,林愫依然平和,只是语气中,多了一丝寻常所没有的神伤。
这丝神伤很浅很淡,如青烟般漂浮不定,在宁静的午后,被无限放大,姜瑶的情绪也被这丝情绪带动。
“你们都是学宫中的学生?”
姜瑶忽然回想起那天学宫前久久伫立的林愫,恍然大悟:难怪他当初看向学宫的眼神这么奇怪,原来是在看当年的自己。
“是呀,”林愫温声地说起旧日学宫中的往事,“我与白青蒲是同年入学宫学习,卢泳思比我稍长一届,伍卓年纪大,比我长了两届,我应当要唤它一声学长。但我但是进学宫,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伍卓。”
他语气平和,没有愤慨,没有欣喜,只是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如溪水潺潺流动,“永乐时期的学宫可比现在要热闹多了,哪像现在一样死气沉沉,那时候不会辩论的学生根本融不进学宫的氛围中,学生间时常因文章中的一个字、一句话,或意见不合就辩个面红耳赤。”
“当时学宫中的老师都对我们说,‘今天在学宫中辩不赢同窗,明天怎么在朝廷上辩赢同僚?你不辩,今后有什么本事说服君主采纳你的政见?’”
“当时你爷爷尚在,我住在上京城西,十六岁时考进了学宫,当初年纪轻脾气冲,刚进学宫第一天就和伍卓杠上了,忘了是因为哪个辩题,我和他吵了一个下午,最后把喉咙都说哑了,都没能分出胜负,学宫学生们的打架就是骂战,我们最后都未能成功说服对方,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痛痛快快吵完一架后,我请他吃了顿饭,两个人就熟络了起来。”
说着,他低头看向姜瑶,清浅一笑:“你别看你那未来夫子现在是一副古板样子,他年轻时候,还没留那破胡子,可要比你现在看到的活跃多了。”
姜瑶微微张嘴,脑海中浮现了出一个个鲜活的形象,无端想起一句诗——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真是没想到,林愫年轻的时候居然是这个样子。与当天在湖畔看见那群年轻意气风发的面孔,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十六岁的林愫穿上那身素色的学宫服,混杂于其中,又是何等恣意?
第38章 永乐(2)
姜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爹爹以前家住上京城, 我们是不是还在上京有亲戚呀?我是不是也有爷爷奶奶呀?你后来为什么要离开呀。”
林愫拿起茶夹,用抓柄那头敲了敲她脑袋,“没有爷爷奶奶你爹爹我是怎么来的?从小到大从来没见你问过一次爷爷奶奶, 现在记得问了?”
说来惭愧,姜瑶从前一直觉得跟着林愫就能过得很好,有个爹就够了。
至于娘呀、爷爷奶奶这些的, 她是一点也不在意。
没见过,就当不存在。就好比她穿越前的那些亲人——除了爸妈是打钱的工具人,其他的她一年不见一次的,一律算作空气人。
她小时候没有问过娘,当然也没有问过其他人。
她揉着脑袋,哼哼唧唧道:“别老是我的敲头, 会长不高的!”
林愫说到这里,林愫不由得压低了眼眸,“你爷爷奶奶都是湖州人,在六十年前湖州那场地动中,你爷爷奶奶亲人俱亡故, 他们二人作为难民, 结伴来到京城,在这里扎根。”
“你奶奶生我时难产过世, 你爷爷运气好,永乐年间在皇帝那里讨了个小官, 靠着点小钱在上京也算是置办好了家业,所以我也能够跟着他一起居住在京中, 只不过他在你出生前几年就已经离世了, 你的祖父母辈皆是孤儿,我也没有兄弟姊妹, 我们在京中,除了你母亲,哪还有什么亲戚?”
原来如此呀……
听起来,林愫的身世也足够可怜的,自小母亡,由父亲只身一人照顾他长大……这听起来怎么和她有点像?
“继续说学宫的事情吧,”林愫接上方才的话题,“当初我入了学宫,先是在辩论中结识伍卓,后来又因同窗之情与白青蒲相交,白家与卢家是世交,通过白青蒲,又认识同在书院学习的卢泳思。”
说到这里,林愫叹了口气,“其实,同在一个学宫学习,相处的几年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彼此之间哪怕不相识,也都眼熟对方。”
“当年学宫诸生中,我所结交的远不止他们,只不过阿昭现在见过的,听到过的,也就这几个罢了。”
生长于上京,十六岁考入崇湖学宫,在学宫中结交天下群英。
崇湖学宫可是南陈的一流学院,每年招收学生不足百人,要经过重重考核,许多人倾尽一生心血努力,都难以迈进学宫半步。
放在姜瑶那个时代,林愫就是相当于高分考进某高校少年班,活脱脱的天才。
姜瑶还以为林愫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完全没有想到,这一问居然被她钓出林愫如此风光一段过往,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先喝口茶冷静下。
再抬眼时,她已经换了一种眼神,作为穿越加重生、已经埋头苦读了二十多年的她望向林愫,现在她的眼神中全是发自内心崇拜。
学霸加校草,他身上的buff可算是叠满了。
姜瑶问道:“所以,爹爹也是在学宫上学的时候结识娘亲的吗?”
“是呀。”
林愫承认:“肃宗皇帝……也就是你皇祖父有二十余位公主,其中最出众的,除了你的大姨母阳城公主,就是你的娘亲锦城公主。”
林愫口中的姜瑶的大姨母阳城公主姜青玉是肃宗皇帝的长女。
说起来,姜瑶的这位姨母也是个奇人。
肃宗年过四十才开始开枝散叶,阳城公主是他第一个孩子,又是中宫所出,出生之时肃宗大喜,大赦天下为她祈福,后来更是如珠似宝地养着。而阳城公主本人也很争气,神武无双,年纪轻轻就能挽十力弓,把没用的太子弟弟甩了十万八千里。
年少时肃宗替阳城公主与西胡四皇子订下婚约,及笄时远嫁,虽说是联姻,那时候西胡就是南陈的番属国,她纯纯是低嫁,出嫁时身为南陈公主的仪仗极大,婚车如楼房般遮天蔽日。
肃宗更是大张旗鼓在京中给她置办府邸,在她的嫁妆中备下千里马,只要她想家,可以随时翻越山岭,回京小住。
当然,皇帝宠女不足为奇,这位公主奇的是,后来危阳之难时,阳城公主正在西胡王宫中,得知夫族与南陈交恶,她趁人不注意,灌醉了守卫,亲手持刀割下了丈夫的头颅,带着奴仆十余人,单骑千里奔走,突破重围回到了南陈。此事更是一时美谈。
被一个女人偷家,西胡后来被南陈将士耻笑许久。而阳城公主“杀夫报国”的故事,还被改变成了戏曲,在民间广为流传。世人颇为称赞。
姜拂玉是肃宗的第十四女,虽然现在登基为帝,但当初,她的确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加之母亲早逝没有外祖家支持,比起耀眼的长姐,的确略逊一筹。
“但若论相貌,众公主中,无人能及你的母亲。”
林愫回想起了少年时刻,眼光有些迷离,好像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
说起到这段往事,他的眼里泛着光,语气竟也变得宛若情开初窦的少女一般柔婉。
“我随父亲入宫时偶遇了你的母亲,彼时她穿着青裙带着她的妹妹们穿过长廊,我就站在远处的阁楼上见了她一面……”
姜瑶问:“一见钟情吗?”
连林愫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姜瑶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无意中笑了下:“对呀,貌若春花之灿烂,使人心向往之,久久不能忘怀。”
姜瑶默默地想,这个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有什么区别?
姜拂玉当然是长得漂亮的,姜拂玉的生母是肃宗皇帝的宠妃的宁妃,当年这位娘娘可是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她身为宁妃之女,样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但平日里,众人在乎她手中所拥有的权势盖过了她样貌上的优劣。
人们大多被她折服于她的威压,对她也多是敬重,从而也忽视了,褪去帝王冠冕,她的长相在女子中堪称艳绝一流,哪怕放在贵眷如云、美色遍地的上京城,单单把容貌拎出来说,她也绝对是排得上号的。
但是“一见钟情”这事发生在林愫身上,他还是作为对别人一见钟情的一方,着实有些太不争气了。
姜瑶心想:谁能漂亮得过你呀?
她清了清嗓子,忽而拉高了声音问道:“所以,爹爹为了见娘亲一面,特地办了场诗会,买通宫里的人给娘亲送请帖,结果被拒绝了,你还躲起来哭了一场?”
这是白青蒲说的原话,姜瑶一字不落都记下来了。
她心里装了点坏水,故意说得大声,想要看林愫窘迫的样子。
林愫果然立刻低头喝茶,无奈地笑:“不要揭爹爹的短嘛……”
“如果爹爹没点本事,她最后能成为了你娘亲吗?这些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他叹息声如风一般飘散。
可姜瑶没打算放过他,“那白夫人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仅仅只是朋友的夫人吗?
既然都提到了情感上的问题,姜瑶不妨多问两句,偏偏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人之子,故人之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一般的关系应该说不出这种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