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原是卢家十娘,卢泳思妹妹,与我算是点头之交,至于这句话的——”
林愫这次很快找好了反击的话,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是在夸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姜瑶:“……”
欺负她年纪小没文化就在她面前胡扯是吧?
姜瑶腮帮子鼓起。
林愫趁机把一块小点心塞进她嘴里,“无端端的,干嘛生气?”
他声音温柔,一开口,姜瑶气就消了一半。
想起从前村子里那些上门的媒婆,像林愫这样的人,年轻时候的桃花缘应该更不差。
没有小姑娘喜欢他,也才不正常。
姜瑶不再就这个问题深究,但小点心刚吃完,她又冷哼了起来:“那你之前为什么骗我,你以前可是跟我说你就是村子里的人,一直都住在村子里,只是偶然救下母亲,你没跟我说你以前是上京人啊?”
他从始至终告诉姜瑶的都是版本: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偶然间救下了重伤的姜拂玉,日久生情,生下姜瑶……
他不会是随便把话本子里的故事原封不动搬给她听吧?
“因为呀……”林愫笑着抬头望天,看着远处的飞鸟,“当初你爷爷临终前让我离开上京,嘱咐我不要沾手朝廷之事,所以我就离开了,云游天下,在天地间走走停停,最终寻到一处还算不错的乡里安顿,也就是我们曾经的家。”
“为什么呀?”姜瑶不明白,“为什么爷爷要你离开?”
照他原本的人生,他只要别像伍卓那样沾手卢泳思的事,那么今后混个官职完全不在话下。
平步青云,功名利禄就在眼前,如果是姜瑶,她肯定先冲科举,她不明白林愫为什么要离开,她祖父凭什么让林愫离开。
姜瑶的不解十分理所当然,林愫也被这个语气问得恍惚了一下,忽而发现:她的性格居然和她母亲如此相像……
她也觉得,自己应该留下。
他一生所停留过的两个地方,上京城与那个小山村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世人心中所向往的追名逐利之地,而另一个,这是恬静安适的乐土。
姜瑶与姜拂玉,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只要有机会,就铆足了劲往上爬。这个世界上,有万万千千个和她们一样的人,都向往着高处。所以她们会喜欢上京的繁华,不愿安居于一隅天地。
他垂下眼眸,或许只有他自己是个异类。
世上鲜少有人能摒弃诱惑,不争不抢。当初他反倒用自己的眼界去逼迫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未免苛刻。
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的权利。
他当初,如果足够了解姜瑶,理解她的选择,对她更宽容一些,而不是就此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就可以站出来,就不会导致后面的事情发生?
他垂眸:“你爷爷自有深意,何况我志不在此,走了也没什么,当时年轻,只觉得天大地大,孑然一身,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林愫温柔地对姜瑶说:“后来的事情,和我之前与你所说的并没有太大差别,我没有骗你,我走后两年,听闻先帝在满天下通缉追杀你的娘亲,我赶回来救下身受重伤的她,带她回我们家休养,后来就有了你,再后来在你出生的那天,你娘亲离我们而去……直到前不久将我们接回来。”
“只是你年纪还小,爹爹和你说太多你听不明白,选择性隐瞒了一部分。”
“现在,阿昭心中疑惑可解?”
姜瑶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让温热的茶水流淌进自己腹中,慢慢地转化脑子中的信息。
从少年入学宫学习,再到结识姜拂玉, 隐居乡里……
她应该,基本上已经了解林愫的过往了吧……
但是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
吃完下午茶后脑子又装了许多信息,姜瑶困乏了, 来不及多想,她还得补回今天缺失的午觉。
然而就在这时候,姜拂玉亲自将抄录的文书送了过来。
这部分是被精挑细选筛选下来的,挑出适合姜瑶看的,被女官抄录简化,原本厚厚的一沓, 现在只剩下那么两小叠。
跟随姜拂玉一起来的,除了徐芳菲,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师,你怎么来了?”
姜瑶在困顿中看到许淑雅,眼前一亮, 听到她喊自己, 许淑雅朝她露出和善的笑意。
徐芳菲替她回答道:“陛下担心殿下不识字,为殿下挑选女官伺候殿下笔墨, 因为许大人是殿下的老师,与殿下相识, 殿下亦与许大人相处融洽,故而点了许大人来。”
原来如此, 大家都以为她看不懂字, 让许淑雅给她当复读机。
姜拂玉不是来找姜瑶的,刚和姜瑶打完招呼, 让许淑雅和徐芳菲带着姜瑶去了书房,走到林愫面前,脸色不佳地道:“你,随我出来一下。”
在姜瑶面前吵架的确不太好,这是林愫和姜拂玉的共识。
林愫没有迟疑就跟着姜拂玉离开。
姜拂玉也没有说带他去哪里,只是一直往前走。即便她不说,林愫也能猜到,自己私自用了姜拂玉的暗卫,被她发现后肯定会找自己兴师问罪。
他做的时候已经想到了。
他抬眼看着姜拂玉带着自己走向的方向,果然是去往诏狱。
身侧的宫人皆垂首不语,紧紧跟在两位主子身侧。
两旁宫墙高耸,再往前,就是诏狱,关押李九的地方。
林愫抬眼望着天空中低飞掠过的乌燕,阴云密布,今日的天变得可这么快,姜瑶下午时还能在晴空下放风筝,不久之后,又要下雨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停下脚步,“要说就在这里说吧?”
姜拂玉猛地转身,眼眸凝聚成一条逼仄的细线,她像是已经怒极,竟然反而笑了起来。
“你父亲当真养了一条好狗。”
姜拂玉陡然凌厉,“食君之禄,替天子养的爪牙,什么时候成了你们一家的东西?”
夜刃本该只有她才能调动,其他人如果要用,也要从她手中取得令牌,并且期间所做之事必须如实向她汇报。
从来没有人越过她调动这批人。
今天林愫调走夜刃光明正大将凤仪宫和内务府的内官带走,她居然在一个时辰后才得知。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这就已经说明了,夜刃的人选择听从林愫,而不是完全服从于她。
夜刃的人她已经不能再用了。
她目光凌厉,争锋相对,“林愫,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林愫目光依然平静如水,但一汪深潭下,暗潮汹涌而至,在姜拂玉怒火下,居然勾唇笑了起来。
“陛下,你生气了?”
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只不过这种平和像是故意伪装的假象,眼底深处,看不出一点真情。
看得人心里发毛。
“陛下生气,是因为伤心我对你有所隐瞒,还是感受到了威胁?”
他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你以为他们是天子爪牙?但陛下应该明白的,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总要为自己留点后路,如果父亲训练出来的人真的安安分分愚忠于君主,当初在先帝和您之间,他们当然会选择听从先帝的命令,而不是选择帮你。”
夜刃的前身是肃宗皇帝的暗卫,其实,林愫没有告诉姜瑶的是,林愫的父亲当年担任的官职,就是替天子招募训练这批暗卫的主司。
后来,肃宗皇帝薨逝,先帝继位。
林愫的父亲与姜拂玉生母宁妃有故,加上他亦不满继位的太子,所以瞒天过海,在帝位更迭之际,将这批人交到了姜拂玉手中。
暗刃当初选择服从于姜拂玉,完全是因为林愫的父亲。同样因为林愫的父亲,他们也可以选择服从于林愫。
鲜少有人知道,林愫从小也是被丢进暗卫营里,和这群人一起训练长大的,如果当初他没有假死离开,就会留下,接替他父亲的班,成为他们的新任主司。
在姜拂玉眼里,暗刃明面上始终是她的人,他们买身的银子、给他们发的俸禄,用的也是天子私库,他们是南陈的人,本来也该忠于君主。
她没有想到,林愫它父亲当初居然背着她留了后手。
林愫从前动这些人还好,哪怕是偷偷摸摸调了不让她知道也罢,现在光明正大跟她的人勾勾搭搭,直接不打招呼把宫人抓紧诏狱,不就是分明是一种挑衅,向她宣誓着“暗刃”的所有权。
姜拂玉怒极了,“你非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陛下在忌惮我吗?”林愫依然是笑着,“只是一个暗刃就让你如此了吗?”
“暗刃”并不是普通人。
永乐年间,皇帝曾经在一再派人前往各地,精挑细选,挑出根骨好的男孩入京习武,一点点培育起来。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是以一挡十的精英。
姜拂玉用这把刀刃暗杀过不少人,清除了她登基路上最后的障碍,播撒君威,震慑天下。
“暗刃”这个名字,一再令人闻风丧胆。直到现在,她还在用着这把刀,指哪打哪,称手得很。
林愫舒了口气:“不用担心,你没必要害怕我什么,我要他们替我办些事罢了,将来必定物归原主,除此之外,我不想要属于你的任何东西。”
“还记得说过,我不在乎你能够给我什么,江山?后位?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吗?”
他闭了闭眼,笑意渐深,笑着笑着,竟然有点难以遏制的癫狂,“因为只要我想要,我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夺来,根本无需你的施舍,别说是后位……”
他伸手想要抚摸姜拂玉的面容,“哪怕是你的……”
话音未落,忽然一道清脆的剑鸣,盖过了他的声音。
姜拂玉抬手拔出了身侧随从的佩剑,抵在林愫胸口前。
跟随在身边的宫人已经战战兢兢,见姜拂玉拔剑,吓得纷纷跪地。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姜拂玉握剑的手极其稳当,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林愫低头看着胸膛前雪亮的光,依然在笑,不知道是绝望还是寒心,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放肆过了。
其实他明白,姜拂玉就是这样的人。
在她心里滔天的权势重于一切。
当初她被先帝的骑兵重伤,濒死被他救回来,好不容易治好了伤,在村子里生活的时,她不止一次枕在他身边,说她累了,再也不想回到皇宫中了,这辈子就永远陪着他终老乡野。
可是生下孩子以后,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抛弃他,抛弃姜瑶。
孩子和丈夫,对于她来说,功成名就之时,可以是锦上添花的装点,若一朝挡了她的路,哪怕抛弃也没关系。
发现有人威胁到她的地位,就会毫不留情拔剑相向,朝夕相处的恋人也不例外。
他上前一步,抵在剑尖上,眸中光亮随着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似乎要杀要剐随她便。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周身沸腾的热血也冷静下来,目光透着寒芒,“陛下只在乎的只有夜刃背你而去,但是有问过我今天为什么带走李九和内务府的人吗?你知道他的主子是谁吗?安插间谍,调查我的行踪,最后设计了这么一场‘狐妖’的大戏。”
“你做出这样的事,让我如何相信你,原本,我只觉得,狐妖之说乃无稽之谈……”
姜拂玉压低眼眸,盯着他绝艳的面容,“今日一见,郎君果真有几分祸国殃民的资质。”
姜拂玉持剑的手一动不动,他向前,她也不愿意后退,剑锋划破他的衣裳。
两个人皆寸步不让。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殿下,你快回来,你不可以过去!”
两人纷纷抬头,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错愕。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人齐齐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回头,只看见姜瑶就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们。
两个人瞬间被突然的变故惊得愣在原地。
姜瑶…什么时候来的,她看到了多少?
他们两个吵到拔剑相对是一回事,让姜瑶看到了又是一回事。
他们脸上一致难有地露出了的不知所措的神色,愣在原地,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姜瑶。
姜瑶方才已经察觉到姜拂玉脸色不太好,便想要跟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然而,对于姜瑶想要出去的请求,徐芳菲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像是刻意地想要把她拘在凤仪宫。
姜瑶就更断定,姜拂玉在刻意支开她,心里有鬼。
似乎父间真的心有灵犀,姜瑶感应到了姜拂玉对林愫不利,趁着宫人们不注意,甩开他们从凤仪宫跑了出来,宫人们来不及阻拦,只能追出来,她误打误撞,居然真的找到了他们。
可是……
她冲上来时恰恰看到了这一幕。
错愕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两人。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个念头。
——姜拂玉想要干什么?她真的要因为那些谣言,想杀林愫吗?
姜拂玉嘴唇微微张合:“阿昭……”
话音未落,姜瑶就已经先动了起来。
“母皇,不要!”
情急之下,她连“娘亲”都忘了喊,竟是脱口而出叫了上一世习惯的“母皇”。
还没有等他们两人反应过来,姜瑶就已经冲到两人身前,抱着林愫拼命把他往后拉,带着他避开剑芒。
她身长只够抱住林愫的大腿,竟也能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一下子将林愫撞后退了几步。
然后又努力去拉姜拂玉的手,她这个身高,只有踮起脚才能抓住她的手臂。
“娘亲,求求你了,求求你,你别这样子对爹爹,阿昭不能没有爹爹!”
“娘亲,你放下刀好不好……”
惊惧之下,她眼泪一个劲地流,“刀剑伤人,他会没命的,无论爹爹放下什么错,他都是我的爹爹,求求你了……”
姜瑶的哭声响亮,猛地冲进姜拂玉的大脑,姜拂玉眼睁睁看着她小小的身子靠近剑锋,寒芒亮得扎眼,倒映出她的面孔。
姜拂玉失神片刻,宛如雷鸣电闪一般,脑海中轰然闪过一下陌生的画面。
她定神后看清了姜瑶惊慌的小脸,心中悚然。
“叮”一声,姜拂玉手臂瘫软,剑掉落在地。
她垂眸看着姜瑶,喉咙里发出一个似乎不属于她的嘶哑的声音:“阿昭……”
“阿昭!”
林愫也吓坏了,立刻蹲下身去见过姜瑶圈在怀中, 急得开口就道:“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宫里,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虽然是责备,但是他的声音却温柔至极。
姜瑶感受到他怀中的温度, 哭声渐渐小了一下,打了个嗝儿。
她若不来这里,由得林愫硬莽姜拂玉吗?
姜瑶摸了一把眼泪,挣扎着从林愫怀里起身,转身盯着姜拂玉,忽然张开双手, 用她幼小的身躯,将林愫挡在身后。
“娘亲,爹爹如果做错了事,那你就罚阿昭,阿昭愿意替爹爹承受。”
她已经不哭了, 目光清丽, 面容中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坚韧。
被她这样盯着,姜拂玉总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感觉脚下宛若踩在浮云一般, 如梦似幻。
她双手垂落,有些神游, 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但说出口的话, 依然失魂落魄, 好像还在魔怔一样,“你爹没事, 我没有想伤他,阿昭别哭。”
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好像还在神游中,有气无力。
林愫用衣袖给姜瑶擦去泪痕,“阿昭不哭,爹爹刚刚只是和娘亲闹脾气,这把剑不是真的剑,阿昭别哭了,你看,爹爹现在和娘亲重归于好了。”
姜拂玉勉强笑道:“是呀阿昭,娘亲在开玩笑呢,阿昭不哭。”
姜瑶死死咬着唇,看着林愫衣裳上被割破的口子,再往前一寸,就是心脉,是不是真剑,是不是开玩笑,姜瑶会不知道?他们骗谁呢?
只不过彼此之间,都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姜瑶抿唇片刻,压低了眼眸,像是咬文嚼字一样认真地说道:“阿昭就算死,也要护爹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