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么无声地坐在一起,坐了好一会儿,大灰狼突然开口:“你和你妈过得好不好?”
小宝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大灰狼也低头看看他,看出他没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又换了个问法:“你们开心吗?”
这下小宝懂了,他点点头,“开心。”
他本来想说你不来我们更开心,但最后还是没敢开口。
“你想说我来了你们就不开心了是吧?”男人看到小宝的眼睛在他脸上飘了一下,小眉头拧成一团,就知道这臭小子不待见自己,和他妈一样。
“你觉得开心,那是苦都让你妈吃了,女人一个人带孩子,哪有开心的。”小宝看到大灰狼靠在椅背上看着天,他也学着大灰狼的样子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看到火烧云不红了,天马上要黑了。
“你爸爸呢?”男人收回视线端详着小宝的脸,
小宝的眼睛圆圆的,可他自己是长长的眼睛,眼尾弧度尖锐上扬,还有鼻子,小宝的鼻子和他怀里小狗的鼻子一样,像凭空粘上去的一粒纽扣,可他自己的鼻子又高又挺,脸型也不像,不过这倒是像他妈,脸圆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
哼,一看他亲爹长得就不怎么样,说实话这臭小子还没赵小柔长得精致呢,赵小柔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让他看到就走不动路,这臭小子潦草的长相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东拼西凑来的,赵小柔这是吃太好了想换换口味?吃腻了山珍海味就惦记稀饭榨菜了?
不过难看归难看,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反正他看这小子是比昨天晚上顺眼一些,
小宝也觉得大灰狼没有那么凶了,所以敢抬起头看着他,小眼睛眨巴两下,冲他摇摇头,“不兹道(不知道),妈妈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
男人点点头,张开胳膊,“抱一下,”小宝有些不情愿,可也由不得他不情愿,下一秒他就被男人抱起来放在腿上,“叫爸爸。”
男人看到小宝背对着他坚决地摇摇头,
呦,挺有种,这是支棱起来了?他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叫?”
小宝背对着他,又把头低下去了,瓮声瓮气地嘟囔着:“你四(是)大灰狼。”
“什么?”男人还以为他听错了呢,“你说我是什么?大灰狼?”
小宝重重地点点头,男人快笑死了,这都什么莫名其妙的,他哪里长得像狼了?
“为什么说我是大灰狼?”
“因为妈妈大白兔,你打妈妈,你就四(是)大灰狼。”小宝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小狗的鼻子,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什么时候打她了?我刚才只是说我要打她,又没真的打!”
“你昨天打她了呀,”小宝回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听到她哭了。”
男人的笑凝固了,看着孩子澄澈的眼睛说不出话,半晌,他拉起小宝的小手放在掌心,拇指轻轻摩挲他肉嘟嘟的手背,“对不起。”
可是小宝不想说没关系,他把手抽回来,继续揪小狗的鼻子。
男人笑了,这小子还算有良心,知道向着他妈,也不枉赵小柔那蠢女人这么宝贝他。
“好啦!天很晚了,回家去吧,我就不上去了,反正你妈也不想看见我,你帮我把这个给她,祝她生日快乐。”
他说着把小宝抱起来放在地上,自己也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牛皮纸信封递给小宝,“一定要带到,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小宝今天刚刚完成男子汉的蜕变,他接过信封,仰起脸看着男人,坚毅地点点头。
男人也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快回去,可小宝还没走两步呢就又被他叫住了,
“哎!小子!”
小宝回头,看到男人一脸嫌弃地皱着眉,
“是男人就给我把奶断了!男子汉大丈夫天天躺在女人怀里喝奶,恶不恶心?”
第30章 病人
赵小柔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再踏进这个小区,她上初一的时候父亲买了这里的房子,初三还没毕业就又卖了,用母亲的话来说,她们娘俩这辈子就没享福的命,
赵小柔和她母亲一样相信命运,年龄越大越相信,但不同的是她很少怨恨,因为她从不向命运许愿,她没有许愿的习惯,从小就没有。
她没有门禁卡,只好跟在一家三口的身后进了大门,那妈妈回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想在她进来之前把大门关上,但她的女儿看到赵小柔眼睛都亮了,甩着两个小羊角辫儿折回来,笑嘻嘻地帮赵小柔抵着门,等她进来了才把门关上,
“谢谢。”赵小柔有些腼腆地冲那小女孩笑笑,小女孩更开心了,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爽朗地喊了句:“阿姨不客气!”
她妈妈这时候也只好顺坡下驴,对赵小柔微微一笑,拉起女儿的手,跟着老公从另一条林荫小路走了。
夜晚这里到处弥漫着幽幽的花香,喷泉和小溪水声潺潺,赵小柔走过木桥,穿过一片茂密的树丛,借着庭院灯柔和的光晕仔细辨别着楼栋号,C 区,他住在 C 区,她以前住的是 A 区,所以对 C 区她有些陌生,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他住的那栋楼,是一栋独楼,隐匿于园林深处。
原来他也喜欢僻静啊,她这样想着,站在原地喘一口气,虽然西北的秋天很风凉,但这么大一个圈子兜下来,她呼吸多少有些急促,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她推开门走进楼道,乘上电梯,按下 13 楼的按钮,电梯里光洁如新,没有一丝灰尘,比上海很多电梯房都要干净得多,但她没心思想这些,她紧张得心咚咚直跳,
她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电梯上升得很平缓,她摸一摸手里的保温饭盒,还是温的,可这并不能缓解她的忧虑,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等一下怎么样跟他把话说清楚,也在担心万一他又像那天一样怎么办,但无论如何,她觉得今天还是必须走这一遭。
到了,1301,1301,她默念着门牌号走出电梯,这里都是一梯两户,就是傻子也不会敲错门,可她还是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按响门铃。
叮咚,她隔着门听到悠扬的门铃声,声音很小,还没她心跳的声音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觉得一世纪都没有这么漫长,到最后她甚至想算了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可是来不及了,她听到一串拖沓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下,过了一秒,门猛地打开了,那个人背着光,楼道昏黄的感应灯又照不清他的脸,这让他本就很强的压迫感变得更强,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先损她两句,或者像上次那样强硬地把她拽进去,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让出位子请她进去。
她迟疑着迈进去,听到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合上,客厅只开了几盏橘黄色的小顶灯,她看到檀木茶几和牛皮沙发,电视墙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液晶屏电视,旁边是一株繁茂的巴西木,除此之外偌大的客厅没有任何装饰,
崽崽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跳下来,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兴奋地冲过来用毛茸茸的胖脑袋蹭她的腿,发出拖拉机般呼噜呼噜的声音,
“嗨,好久不见!”她蹲下来撸一撸崽崽翻开的肚皮,玩了一会儿才注意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云南白药气雾剂的味道,很浓郁,但还是盖不住他特有的味道,
“你受伤了?”赵小柔疑惑地回头看他,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周荣?”赵小柔起身四下环顾一圈,目之所及的客厅没人,她犹豫了一下,穿过客厅走到书房门口往里张望,可除了堆积如山的电脑桌和两个满满当当的大书柜,没有人的影子。
“周荣?你在哪儿?”
她又拔高嗓门喊了几声,可都喊出回音了也没听到男人的应答。
她干脆先把包和保温饭盒放进厨房的餐桌上,自己一路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路过敞着门的客卧时她往里瞧了瞧,黑漆漆的,但看得出床单铺得很整齐,枕头上还摆着几只毛绒玩具,看不出是什么卡通人物,床边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
咦?人呢?她带着一脑门问号走进主卧,这是最后一间房了,再没有可就真的见鬼了,她啪嗒一声打开灯,看到双人床上躺着一个人,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连头都蒙住了。
“周荣你怎么了?”她担忧地走上前,可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只看到身体随着呼吸起伏。
赵小柔都有点害怕了,他那张机关枪一样的嘴是被弹壳卡住了吗?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试探着伸出手摇一摇他,可他竟然裹着被子蠕动着躲开了。
“你到底怎么了嘛?你同事说你请了病假,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受伤了?我闻到云南白药的味道。”
她又往床里面挪了挪,跪在床垫上趴过去探一探他的额头,可刚碰到他的额头就被他用手拂开了,不过她还是摸出来他额头烫得可以煎鸡蛋。
“你发烧了,”她如实得出结论,“药吃过了吗?我帮你烧点粥喝好不好?你还要多喝水,我先帮你倒点水。”
她絮絮叨叨地爬下床去厨房倒水,顺便在厨房里兜了一圈,流理台上除了一个咖啡机和几个马克杯啥都没有,打开冰箱看看,还好,还有点青菜和鸡蛋,橱柜里还有米和挂面,可以可以,能做顿病号餐。
她倒了一杯温开水,他病得比她想的严重,今天就先别说那件事了,看在他帮助小宝的份上,先照顾他,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她一边想一边走到卧室门口,却发现卧室门紧闭。
嗯?什么情况?卧室窗户也没开啊,哪儿来的风把门关上了?她这样想着一把推开门就走进去了,“来,起来喝水!”
他还是没反应,
“被子捂着头多难受啊,”她说着一把扯开他捂在头上的被子,“快点,起来喝水了。”
她去扳他的肩膀,可怎么扳都扳不过来。
咦?他这是啥意思?好奇怪啊他,她干脆把水放在床头柜上,用两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往后扯,可算是把他扳过来了,
“叫你没听见啊?”她皱着眉头去拿水,可就一转头的工夫他又缩回去了。
……“周荣你什么意思?”
赵小柔总算反应过来了,啪的一下把水拍在床头柜上,一杯水溅出来小半杯。
“不想看到我就直说,我还不想看到你呢!”
她吼完,转念一想不值得为这种狗男人发火,他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是来道谢的吗?顺便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于是她深呼吸一下,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跟他说话,“那天我都看到了,谢谢你帮助小宝克服困难,他现在不怕小虎他们了,也敢一个人下去玩了,而且……”
她感觉耳根发烫,但还是用很小的声音说:“也不缠着我喝奶了,虽然有时候晚上还是会闹一下,但只要跟他说大灰狼来了,他马上就不闹了,总之……我来就是想谢谢你的。”
她说着回头看一眼鼓起来的被子包,
“那天晚上我也有错,再怎么样也不该打你,你也不欠我什么,我们的关系你一开始就跟我说好了的,就是……就是那种朋友关系,是我太贪心了,但现在我想通了,每个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所以选择也不一样,你只是在当时当地没有选择我,你没有做错什么。”
她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掌心,犹豫了一下,继续说:
“你委托小宝给我的东西我收到了,谢谢你,心意我领了,但是五十万实在太多了,我不能要,你离开 XX 医院也三年了吧?这里不比上海,你肯定也攒不下什么钱,五十万给我了你会过得不好,这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于情于理都不该给我。”
她说完这些又笑了,轻轻戳一下被子里的人,
“你说咱俩是不是很可笑,十八岁就认识了,现在都快三十八岁了还纠缠不清,二十年啦,我平时也刷刷抖音什么的,与时俱进嘛,那天我看到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说两个人要能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如果一直不能在一起,那就不是对的人,我感觉说的挺有道理,你觉得呢?
有时候想想也挺难过的,一辈子过得可真快啊,一眨眼都快四十岁了,要是这二十年是咱俩一起过的,没有骆平年,我也没有受那么多伤,该多好?
但后来一想也不对,就算这些都实现了,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也不会轻松,你想要闪闪发光的女人,我知道的,但我不是,不过你好像还挺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呢?唉……谁知道你咋想的。
你真怪,你和骆平年都怪,你们在挣扎些什么呢?爱难道不应该是很简单,很纯粹,也很坚定的吗?
好啦,你看我,真是年纪大了话也多,我知道你懒得听,我说话你一直不好好听,你是不是睡着了?嗯,你好好休息吧,我做了绿豆汤带过来,放在厨房冰箱里了,你记得喝,再见。”
她说完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来,在她面前重重地关上了卧室门,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周荣站在她身后,正一脸悲愤地俯视着她,
刚才进来没看清,这会儿她才看清他眼下淡淡的青色,惨白的消瘦的脸,干裂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胡子拉碴,眼睛红红的,用控诉的眼神看着她,指指墙上的日历,9 月 12 日,再翻到 8 月份那一页,指指 8 月 28 日那一天,然后比划了一个十,一个五,
8 月 28 日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他去给她送钱,到今天已经十五天过去了,她才来关心他的死活,
更过分的是她进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去跟猫玩,合着他还不如一只猫好看呗!
其实那天他已经很不舒服了,她踢伤了他的膝关节和小腿骨,可他还是忍着痛拿着钱贱兮兮地跑到她家去,结果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看到,
他身体素质不错,很少生病,可突然就大病一场,连话都说不出来,请了两个礼拜病假,天天像在床上等死一样等她,
他特地跟同事说如果她来医院找他,一定要把他的地址告诉她,还要告诉她,他的手机号一直没有变过,还是上海联通的那个手机号。
可他连个短信都没收到过。
他也看过抖音直播,她要是女主播,他就是榜一大哥,有她这么对榜一大哥的吗?他又没想干嘛,就想让她别生气了,想让她再对他笑一笑,就这么难!
赵小柔看他激愤地比比划划半天,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男性家暴互助会的宣传折页,威胁似的在她面前挥一挥,指指上面的求助热线,然后撩起睡裤给她看他的伤,好不容易才领会了他的意思,
“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她尴尬地笑笑,有些歉疚,她当时这么使劲儿踢他了吗?她也记不清了。
都半个月了,其实大部分淤青都退了,只有膝盖上还有一大块乌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呢手里就多了一瓶云南白药喷雾剂,他理直气壮地躺回床上,把裤子卷起来,腿搭在床边上,仰起脸挑衅地盯着她看。
赵小柔僵在原地天人交战了一会儿,但看他的伤确实很严重,那块乌紫周围还带着一圈血痕,好吓人,他应该真的很疼,于是她走过去坐在床边背对着他,晃一晃手里的喷雾瓶,在他膝盖上喷了几下,看他完全没有要自己揉开的意思,也只好自己上手帮他按摩均匀。
一条腿好了,还没等她说一句“好了”,他另一条腿已经架在她膝盖上了,
“你……”她气急败坏地回头,正对上他无辜而困惑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在说:“你在想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赵小柔回过头叹一口气,盯着架在她膝盖上的腿看了一会儿,还是抬起手往上面喷了药,再一点点按摩均匀,一用力,束在裤子里的衣摆跑了出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纤细的后腰,她自己倒是没发觉,坐在她身后的男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有腰窝,他记得的,像一对小酒窝,那可真是……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抚摸一下那片裸露的肌肤,
“别碰我!”她猛地顿住动作,回头冲他大吼,
老谢说的没错,母老虎,生了孩子的女人就是母老虎!她以前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凶过?以前她那对水汪汪的杏眼总是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媚眼如丝,勾魂摄魄,现在老夫老妻了摸一下都不行了呗?那眼睛像刀一样锋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把一个中年男人脆弱的心灵捅了个稀巴烂!
还是说她还惦记着她那个奸夫?等他能说话了可得好好问问!
他虎着脸帮她把衣服拉好,双手抱胸别过脸去,而赵小柔看他老实了,便继续低头帮他涂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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