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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两千公里外(吃栗子的喵哥)


赵小柔靠在医院冰凉的椅背上叹气,这个点门诊已经结束了,看完病的孩子大多都被家长带回去了,拥挤喧闹的大厅顿时显得空旷起来,只偶尔听得到一两声幼儿的啼哭,余音回荡好久才消失。
“你儿子啊,像个女孩子!”这是冯欢欢对小宝的评价,也不是不好,比如温柔啊,懂得分享啊,有同理心啊,这些都是小宝的优点,赵小柔很欣慰,
但……他实在是太软弱了,别的男孩子拿把塑料枪在他面前比划一下都能把他吓哭,更别提平时带他出去玩儿,别的小朋友明目张胆抢他玩具了,别说抢回来,他连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再有就是生病的时候,这孩子生起病来磨人的程度有时候连赵小柔都有些忍受不了,说真的,随便一个女孩子都比他坚强。
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小柔也时常陷入两难的境地,她作为一个女人,不原谅那个男人是合情合理的,但她是不是不应该剥夺小宝拥有父亲的权利呢?
“你知不知道,被女人单独养大的男人多少有点不正常。”冯欢欢不知道周荣家的情况,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小柔脑子里只闪过周荣的脸,
不正常,她竟然觉得这个词形容他很贴切。
“嗨!你也别太担心,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咱们小柔这么漂亮可爱,给儿子找个爹有什么难的?”
冯欢欢言出必行,一个月的时间就把她们医院的单身男医生号召了个遍,吓得赵小柔只能用小宝当挡箭牌:小宝怕生,小宝身体不好……等等,
而这些男人也都无一例外的选择知难而退,毕竟谁也不是菩萨转世,喜当爹已经够怂的了,何况这孩子还娇滴滴的不好伺候,犯不着为了一个长相谈不上漂亮又一大把年纪的女人做太多牺牲。
“哼,我看你啊,就是想等那个死男人!怎么着?夫妻还是原配的好是吧?”冯欢欢这个狗头军师每次来赵小柔这儿都要扫荡一番,这会儿她边剔牙边用鄙夷的眼神上下扫射赵小柔,还时不时嗤笑一声。
赵小柔低头浅笑,心想冯欢欢还是高估了那个男人的社会性,就算她明着告诉他:“我怀孕了,你的。”他也不会有什么触动。
“他这个人……不会为了别人怎么样的,所以他绝不会回来的。”
此刻赵小柔抱着熟睡的儿子赖在医院的走廊里,为了驱散困意只能轻轻摇晃着身体,拍着儿子的背,断断续续哼唱山区孩子们教她的藏语儿歌。
这一天她们从上午十点马不停蹄地折腾到下午五点半,赵小柔坐在走廊尽头,困倦地望向窗外,对面写字楼灰蒙蒙的窗户倒映着金色的夕阳,这座西北小城一天当中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去,
也许是太困了吧,赵小柔竟然醒着做了一个梦,梦里几个穿白色制服的护士小姐穿过昏暗而寂静的走廊,神色焦急地冲进一个房间,大喊:
“周医生,58 床病人在等你!”
房间里冲出一个男人,冲在最前面,
他一直这样,想好了就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边走边皱着眉头询问身旁护士小姐病人的情况,对,他也喜欢皱眉头,生气或者着急的时候都这样,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傍晚,赵小柔有生以来第一次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记得在二楼的时候并没有看清浩浩荡荡人群中那位周医生的脸,她应该是看不到的,那人背对着她,走廊里又那么黑,可此时此刻在这混沌的梦境里,她看着窗户上倒映着的自己和儿子的脸,那个人冲出房间冲向手术室的样子却又是那么清晰,脸,表情,动作,都像她亲眼所见一样。
可能是太熟悉了吧,也可能是喜欢一个人太多年,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光靠脑补都像是真的一样。
梦里她收回目光,看一眼儿子熟睡的脸,粉嘟嘟的脸蛋上连小绒毛都金灿灿的,她转头向走廊看去,空旷的走廊比刚才还要昏暗,她再一次感叹梦境的真实,因为漆黑的角落里竟然站了一个人,离窗户很远,一半身体被黑暗淹没,另一半身体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可见。
还是面无表情地歪着头盯着你看,等着你先开口说话,他就是这样,连“谁先开口说话”这种幼稚的小事都不肯退让。
梦里那男人盯着她的脸,她竟然觉得他很悲伤,他也会悲伤吗?她害怕看到别人的悲伤,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她木木地移开视线,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墙壁,抱着儿子,轻轻摇晃身体,唱完了那首悲凉的童谣,如梦呓般呢喃道:
“周荣,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男人声音嘶哑,就像西北沙漠中被风干的砂石,城市有气质,人也有气质,他甚至都不用说话,往那儿一站你就知道他是这个贫瘠枯竭的城市里长大的人,冷硬,固执。
而这比石头还冷硬的男人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激动万分吗?没有。
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吗?也没有。
他知道他应该有这些感受,但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回来三年了,一开始是有目的地到处问,
他记得当年在火车上她说她是二十七中毕业的,他就去问她当年的班主任,可那教了半辈子地理的老教师在柜子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出一张毕业照,戴着老花镜趴在那泛黄的照片上看了半天才隐隐约约记起来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学生,
“哦,这小丫头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挺乖的,作业也写得工工整整的,考到上海了吗不是?小伙子你是她朋友还是男朋友啊?小丫头也快四十了吧?你们没结婚呐?”
“唉……你呀,想找到她也蛮难的,这丫头当年就没什么朋友,你别看十几岁的孩子啊,势利着呢!当初她家还住鸿运润园的时候,班里那几个小丫头天天围着她转,还传她是什么教育局局长的女儿之类的,其实哪儿到哪儿啊,她爸爸呢有些家底倒是不假,可老早被败光了,后来欠了一屁股赌债,她爸妈就离婚了,搬到……搬到哪儿去了来着?哦!鼓楼巷!唉……你是没看那几个小丫头变脸有多快哦,从此以后理都不理她!”
老教师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抱着茶杯陷在回忆里出不来,“她那个妈妈啊……唉……也不是省油的灯啊!每次开家长会都浓妆艳抹的,穿得跟那什么似的,哼,也亏她养得出这么好的闺女。”
后来他去鼓楼巷,巷口臭水横流的菜场围着厚厚的蓝色铁皮墙,进都进不去,只有蹲在地上抽烟的环卫工人闲来无事,懒洋洋地抬头跟他搭了几句:“里面几栋楼早搬空啦!从这儿,到那儿!都得拆!别说人了,野猫都不稀得进来。”
后来这个目的逐渐变得模糊,有时候早上起床的半个小时之内他都记不起这件事,唯一不同的是他多了个习惯:到处看。
他连蹲在道牙子上吃碗牛肉面都要左顾右盼,有时候一道影子从眼前晃过,又被拥挤的人群挡住,等他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认错了人,
他想象过一百种和她重逢的场景,那一定是千难万险,有万人阻挡的场面吧?
可他今天只是和往常一样,在下班后来一楼门诊大厅看一看,顺着楼梯往下走,都没走到一楼,只是在楼梯拐角处他就看到了她,远远地坐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穿着薄薄的白色长袖开衫,内搭一件黑色短袖 T 恤,下身还是一袭黑长裙,留着短短的童花头,用一枚贝壳形状的发夹把刘海别在头顶,脚上的低帮板鞋也是白色的,但可能是出来的太匆忙了,鞋跟都没提起来,就像拖鞋那样踩着,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男孩,傻乎乎地看着窗外发呆。
没有阻碍,哪儿来的阻碍?从他站的那级台阶到她坐的窗边,这中间连个人都没有。
那种感觉是什么呢?就像有个人在你耳边憋着笑嘲讽你:“喏!她不就在那儿吗?你上天入地瞎找什么呢?蠢货!”
老天爷还真是有幽默感啊,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惊讶,也没有以前小心翼翼生怕他发火的窝囊样子,
那眼神就好像昨天才看到他,今天又看到他了,看了半辈子,连招呼都懒得打,她甚至还续上刚才没唱完的歌,直到唱完才转过头轻轻柔柔地跟他打个招呼,出于礼貌的那种招呼。
他向前一步,身上的阴影褪去,她看到了他脸上狰狞的伤疤,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她定定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和她隔了两个座位的距离,
“还好吗?”这次是他先开口,
他望着墙,一直在找的人找到了,然后呢?他很茫然,那天在废墟里他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又在母亲面前哭得像条狗,可现在人真的在跟前了,他想说的所有话都像被水淹了,被冲跑了,只剩这句话可说,也只有这句话合时宜。
“我还好……你呢?你还好吗?”
抱着孩子的女人盯着他的左脸,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满是关切,她看到别人受伤就会感到难过,
而这让她身边的男人感到难过。
“你觉得我好不好?”男人还是没看她,只咧着嘴笑。
女人沉默了,他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只是伤疤和皱纹,这都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不好”的是他的眼神,再没有意气风发和高高在上,没有那咄咄逼人的锋利,石头的棱角被磨平了,石头一定很痛。
“算了,也没什么好不好的,”男人等不到女人的回答,心想自己这悲悲戚戚的样子还真像怨妇,
他自嘲地笑一下,起身走到女人跟前,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她怀里的孩子,又把视线移回女人的脸,“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家,正好有些话想跟你说。”

小宝睡得很沉,头枕在妈妈腿上,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在这座小城里,哪怕是市中心的路都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更何况他们现在离市中心越来越远,到处都是用蓝色铁皮围起来的施工现场,两山夹一河的地形本来就没几条路,还要在混乱的市政规划下修了挖挖了修。
“不用导航。”男人还是开车不爱讲话,这让坐在后排的女人松了口气,
他们走的是一条漆黑的夜路,因为是通往郊外,路灯坏了都没人修,七点半天早已全黑,坎坷的土路在忽闪忽闪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诡异,
女人摸着儿子凉下来的额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看着窗外成片的松柏,躯干挺拔,枝叶粗粝,西北连树都是一副不屈的性子,前面默不作声开车的西北男人又为何屈服呢?
“你怎么回来了?”女人望着窗外突然开口,正在开车的男人下意识透过后视镜瞥了她一眼,
“这是我家,回来不是很正常么。”
“可你上次说你绝不会……”女人说到一半突然刹车,上次,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想起的“上次”,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还是我说什么你都信,对吧?”
男人笑着透过后视镜和她对视,看到她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随口一问。”
“嗯,我母亲身体不大好,回来看看她。”
男人收敛了笑容,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挺好的。”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久别重逢的两人又陷入沉默,气氛谈不上凝重,只是大家都在刻意回避某个话题:谁都没提躺在柔软皮革座椅里呼呼大睡的小🌹家伙,
可这才是最诡异的地方,你说这男的是孩子父亲吧,谁家父亲连看都不看孩子呢?你说他是孩子母亲的朋友或者同事吧,熟人之间总要客套几句吧?类似于“这孩子几岁啦?”“哎呦这孩子真机灵!”“像你还是像他爸?”
什么都没有,关于孩子的一切都被绕了过去,可两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之间所有话题的终点都必将是这个鲜活的小生命。
可三年过去了,周荣不再是那个大呼小叫着“再敢提骆平年看我怎么收拾你!”的周荣,赵小柔也不再是那个戴着花、对着心爱的男人絮絮叨叨个没完的赵小柔,
当男人的感情简单、直接且单薄的时候,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跑到她跟前,像个登徒子似的说:“我喜欢你,我想跟你上床,不过说好了只上床哦!”
当这喜欢多一点的时候他也会犹疑着多做出一些让步:“你搬过来和我住呗?什么?不想让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就乖乖待在我身边!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看到她留着其他男人的东西他会心生嫉妒,骂骂咧咧地命令她扔掉,当然了,也会在交颈缠绵后的贤者时刻觉得她真烦人,问这问那的,我对你好不就行了吗?我答应你和别的女人划清界限还不够吗?结不结婚又怎么样呢?女人真是形式主义的奴隶!
可真当这份感情在蹉跎岁月的洗礼下、在生离死别的考验下变得厚重且真挚的时候,游戏情场惯了的男人却小心翼翼着不敢僭越。
“不好意思啊周荣,我们住得太偏了,麻烦你了。”
赵小柔看着越来越黑的夜,感受着身下越来越颠簸的道路,发自内心地觉得歉疚,
她刚才应该拒绝他的,他恐怕也没想到举手之劳的小事变成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吧?她害怕麻烦别人,更害怕麻烦他。
“没事。”男人哑然失笑,
麻烦,和她有关的哪件事不是麻烦呢?这就麻烦了?要是她知道他的脸是因为她被砸得支离破碎,她又会作何感想呢?
但男人心酸的沉默看在女人眼里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烦透了,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好在快到了,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女人甚至能看到自己住的那栋灰扑扑的矮楼,和其他灰扑扑的矮楼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窗玻璃颜色也不统一,绿色的,茶色的,还有蓝色的,都脏兮兮油腻腻的,住在这里的人大多疲于奔命却依旧捉襟见肘,谁有那闲情逸致擦玻璃。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女人坐在后排看着男人的后背,从她的角度看男人也在凝望那片潦倒的楼房。
“赵小柔,别告诉我你嫁了个让你住在这里的男人。”
他说完猝不及防地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她颤了一下,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孩子,
“没有,我一个人,”过了半秒,又补一句,“带孩子。”
男人默默地转过头去,绿灯亮了,他缓缓发动汽车,汽车拐过第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听到他叹了口气,
“你嫁给骆平年这么多年,到最后就住这里,你就这么把钱全给你妈了?她为你考虑过吗你就把钱都给她?”
“这就是嫁给他的下场,我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也到此为止了,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办法的,不过也好,现在我和孩子吃的用的都是我在银行工作的积蓄,我坦坦荡荡。”
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爱上一个自私的男人,怀了他的孩子并决定冒生命危险生下来,这些都要负责,
赵小柔不后悔,也不怨恨,她很少有明确且坚定的意志,爱周荣和生孩子是为数不多的“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人这辈子做了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算白活。
男人有些意外,他发现她嘴皮子还挺利索,逻辑清晰,意志也很坚定。
他透过后视镜看一眼女人的脸,没变,也变了,以前就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金丝雀,你问她想干什么她也不知道,你问她的想法她也支支吾吾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还是很温柔,可这温柔和胆怯的退让不一样,这是历经生活磨难,却依旧选择接受命运、体谅他人的温柔。
一个如蒲苇般柔软又坚韧的女人,是一个如磐石般冷硬又脆弱的男人最终想要的怀抱,
可惜啊,真是可惜,
周荣忽然想到一本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人只能活一辈子就等于没有活”,
年轻时男人们都倾向于追逐闪闪发光的女人,错把虚荣心和荷尔蒙当作爱情,事实上这个年纪的男人是没有爱情的,男人天生比女人晚熟,在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这件事上,男人的进程比女人落后太多。
所以男人往往只有到了“人到中年万事休”的年纪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怎样的女人,
可人只活一辈子,这辈子就像草稿,下辈子才是正稿,可谁有下辈子呢?
“到了。”周荣的车稳稳停在小区门口,他先勉强把这称为小区吧,比肩接踵的十几栋楼,竟然只有一扇比他们医院手术室大不了多少的“大门”,布满锈渍的铁栅栏看上去摇摇欲坠,一个穿着包臀皮裙的女人叼着烟,左手拖一杯关东煮,右手拎一只山寨 Gucci 包,一脚踹开铁门,趁着门没关呲溜一下子就钻进去了,而那铁门吱吱呀呀地惨叫了一声,像铡刀似的咣一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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