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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两千公里外(吃栗子的喵哥)


周荣不回头,做好觉悟并坚持基本的自律,他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做不到。
可再自律的人也有自己的成瘾性爱好,周荣的酒瘾是两年前染上的,三十岁的男人第一次碰了酒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天他第一次在爱人洗澡的时候动了她的手机,那是早上八点,他值完夜班回家,冬日早晨的家冰冷寂静且黑暗,浴室蒸腾的水汽透过门缝飘散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凝结成白色的雾霭。
周荣的心死气沉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情绪波动都鲜少产生,他知晓世间一切事物运行的规律,也在爱人的陪伴下熬过最迷茫的岁月,是科室里的骨干,是人人尊敬的师长,
可是……可是什么呢?每每想到这里他的脑海就只有一片空白。
爱人张钰的手机就这么端端正正放在茶几上,没有锁屏,亮度开到最大,周荣甚至怀疑张钰就是为了让他看到手机里的内容才在本该开车去上班的时间还在家里洗澡,她从不在早上洗澡。
周荣聪明,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所以他在拿起手机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露骨的微信聊天记录,没有退出后台的 app,还有离家几百公里以外的某家廉价宾馆的开房记录。
她似乎很中意这家宾馆,周荣用自己的手机搜索了一下,百度地图很快就推送几张图片,
破败的砖瓦结构,比石库门还要窄小的入口,三三两两站在附近吸烟的女人大多只穿着勉强遮住臀部的睡裙,他甚至要放大图片才能透过厚厚的尘土辨别那艳俗暧昧的 LED 招牌上支离破碎的宾馆名称:心心宾馆。
周荣是西北贫困家庭出身的孩子,来到上海十几年的时间也算是吃过见过了,如今硬生生被几张建筑物图片拉回到贫瘠的童年,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笑自己寒窗苦读,披荆斩棘换来的人生巅峰也不过是浦东一套除去公摊面积还不到百平的房子,一辆中规中矩的大众汽车,最开心的时刻是娶到了心爱的女人。
他将她捧在手心,知道她娇生惯养对物质要求高,他宁愿自己过得差点也要把钱都攒着,给她买那些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奢侈品,再忙再累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能开三十公里的车去买她爱吃的蛋糕,逢年过节放弃回老家的机会也要留在上海陪伴她的父母……
可这些爱都不妨碍她在这样肮脏不堪的地方和陌生男人玩暴烈的性爱游戏,任由这些不把她当人的男人撕扯她精心养护的头发和身体,一脸迷乱的样子仿佛在说:「看,我本就如此,是你太蠢才会爱我。」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机恢复原状放回桌上,转身出门回了医院。
那一晚他平生第一次踏入酒吧,喝了平生第一杯烈酒,在剧烈的呕吐后便再也无法脱离对酒精的依赖。
「荣哥你也太过份了吧?都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了还天天霸占我们单身狗的一亩三份地!」
陈琛一如既往没什么眼色,只觉得周荣不仅霸占了宿舍的床,还天天阴着脸不说话,休息天不是看书就是出去喝闷酒,一身酒气回来倒头便睡。
这样不愉快的日子维持了大半年,周荣向院里打了报告,说他离婚了。
后来的一年多时间周荣把自己当做一台精密仪器,只要少许的食物和酒,几个小时的睡眠,便能保持高速运转,绝不出错,绝无感情。
他很少再想起以前的事,结婚前的事,读书的事,童年的事……通通打包扔进大脑的回收站里,今天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来到酒吧,挑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黑俄罗斯。
「帅哥,加微信吗?」一个穿火红包臀裙的女人靠在他身边,她身上很香,香水的香,荷尔蒙的香,红唇微启,暧昧的火焰在小小的空间里迅速燃烧,火力全开地挑逗着酒精上头的男人。
周荣离婚后当然做过,优秀的外貌和消失的婚戒就像巨大的磁场一样吸引着各路异性,他有欲望,也承认并接受欲望,但他无法接受第二天在陌生女人身边醒来的巨大失落感,剧痛的头,苦涩的嘴唇,凌乱的床上躺着汁水横流的肉体……
这种自毁行为只进行过两次,都在他自己家中,第一次是在酒吧里遇到的,那女人娇笑着发出下一次邀约,被他拒绝后直接砸碎了他的电脑,第二次的女人自称是他高中校友,半真半假,但还算自觉,「睡到高中校草」是她唯一的目的,之后便是永久的拉黑删除。
「谢谢你,我看还是不必了吧。」周荣笑着婉拒了红裙女子,对方瘪瘪嘴耸耸肩,咔哒咔哒踩着高跟鞋消失在人海中。
他看着窗外绚烂迷醉的霓虹,看着自己的脸倒映在玻璃窗上,长长的眼睛,单眼皮,没多余的表情,他忽然想到某一年某一天,自己的脸也曾这样倒映在窗玻璃上,和他的脸一同倒映在玻璃上的还有另一张哭唧唧的,蠢透了的女孩的脸,他讨厌蠢人,那丫头不仅蠢,还丑,以为摆着一张冰块脸周荣就看不出来她在偷看他吗?
哼,随便给她一把糖都像是恩赐,那表情……
周荣手里的香烟积满了烟灰掉落在桌上,
早上 58 床病人那张苍白愚蠢的脸穿过十二年的光阴和火车上哭得通红的小胖脸重合,
呵,原来是她啊,小柔,赵小柔,他断断续续记起这蠢丫头有个凶悍异常的妈,她吼着叫她的名字,每叫一次她的小胖身体就抖一下,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早知道多管什么闲事?
反正换了现在的周荣,百分之一万不会管她,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没谁比他更清楚「不介入他人因果」的重要性……
但愿这蠢女人别黏上来,周荣皱着眉不悦地把香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唉……钱乃身外之物啊!你们看看 58 床那富太太,身子都被弄坏了!」
「啊?不是说就是流产手术留的后遗症吗?」
「动动脑子啊你们!年纪那么小,没生过孩子,又没基础疾病,一个微创手术至于搞得这么大么?」
「天呐!有钱人的癖好这么可怕的吗?真是钱难挣屎难吃啊……」
第二天一早周荣就听到关于 58 床病人的绯闻。
有钱人的女人,总是免不了被人讨论,人还没醒,黄谣已经满天飞了。
但这叽叽喳喳的声音真是让他烦得想骂人,
「说够了吗?晨会不开了?一个个像什么样子!」
周荣站在门口,声音不大,却是威慑力十足,刚才还翘着脚大放厥词的几人秒变鹌鹑,缩着脖子一溜烟往会议室跑。
「周老师,58 床,72 床和 95 床的术后随访还没做,还有……58 床是特护,主任不在,陈琛还在病假,要不您亲自去一趟?」
晨会结束后周荣正在准备今天第一个病人的麻醉,冷不丁就被护士长安排了额外的工作。
这纯粹是多出来的事情,周荣讨厌节奏被打乱,但转念一想随访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勉强答应下来。
一天的工作满满当当,周荣也只能占用自己午休的时间。
「感觉还好吗?」
周荣进来的时候赵小柔正看着窗户外面发呆,正午阳光明媚,窗外绿树成荫鸟儿唧啾,这医院最治愈的景色也不过如此了。
「还好。」
赵小柔闻声回头看他,晶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嘴唇惨白,周荣知道她在疼。
「四肢有感觉吗?身体呢?眼睛看得清吗?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赵小柔轻微点头或摇头,
简单的随访,几分钟之内便结束了。
四目相对,赵小柔很快别过头去,太阳被阴云遮盖,她的眼睛也雾蒙蒙的。
周荣突然想也许她的脸会一直这样惨白下去,不会再像十二年前那样红润,她的眼睛也会一直雾蒙蒙的,看到谁都不再发光。
「疼吗?」
两个字,传到赵小柔耳朵里半天才有反应,她皱着眉不解地望向周荣,
疼不疼,麻醉医生会不知道吗?
「疼,会留疤吗?」
这女人一开口就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不关心后遗症,不关心自己还能不能生育,留疤这样细枝末节的东西倒像是她唯一的心头大患。
周荣在心里翻个白眼,毫不犹豫地告诉她:
「会,所以痒了别抠,增生性瘢痕会更大。」
真是无可救药的女人,以为色相就是一切,男人的爱哪里是一张皮囊就能维持得了的?
何况在他看来赵小柔的皮囊并不具备诱惑力,五官最多算清秀,皮肤白且瘦,不说话暴露智商的话,气质还行。
所以无论有没有疤,周荣都很笃定,赵小柔没有拴住男人心的本事。
但赵小柔没有如周荣预想中的那样大惊失色或者红颜大怒,她细细地看了周荣一会儿,然后笑了,
笑容浅浅的,眼睛弯弯的,
「谢谢你,周医生。」
那天晚上周荣没有喝酒,就是突然不大想喝了,这两年酒精对身体的伤害开始显现,他本来也打算戒酒,所以今天他久违地去院里的体育馆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篮球。
「荣哥,行啊!宝刀未老啊哈哈哈!」
陈琛撸起球衣擦了把脸,站都站不稳,对面几个年轻的研究生叉着腰一脸坏笑地看着陈琛,要不是陈琛太拉跨,比分差距也不至于这么悬殊。
「不是我宝刀未老,是你太虚。」
周荣此言一出,身旁顿时爆发杠铃般的笑声,陈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摔了球衣骂骂咧咧地走了。
虽然没了陈琛拖后腿,「大叔组」还是力不从心地输给了「少年组」。
「没事儿,今天先回家,下礼拜咱们再约。」
周荣笑着拍拍同事沮丧的肩膀,在这个危险的年纪,任何形式的「输」都会让一个奔四的男人轻而易举地破防。
中年危机就和秃顶一样,在劫难逃。
可周荣很早就没了争强好胜的欲望,他其实对赢没什么执念,他赢了太多次,他的人生一直在赢,但赢似乎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至少出出汗,加速新陈代谢。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心情不错,这段时间的上海总是在深夜落雨,阴冷刺骨的绵绵冬雨无声无息,车里暖融融的。
他难得的想听听音乐,打开 QQ 音乐,日推第一首歌叫《thinking out loud》,
When my hair's all
我知道 就算我的头发都掉光了
But gone and my memory fades
记忆力也逐渐衰退了
And the crowds don't remember my name
甚至被朋友们淡忘
When my hands don't play
吉他弹得也
The strings the same way
不如从前
I know you will still love me the same
我知道你也会依然爱着我
'Cause honey your soul could never grow old
因为亲爱的你的心不会老去
It's evergreen
它将永远年轻
车子在雨幕中缓缓前行,公交车站空无一人,只有巨幅广告灯牌还泛着微弱孤寂的光,周荣随意瞥了一眼,是某个熟悉的约会 APP,
他在前妻的手机里看到过。
两年前它还只是在固定的见不得光的小圈子里传播,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都市男女寻觅良缘的得力助手。
除了物理距离还算近,萍水相逢的男女除了做爱还有什么谈情说爱的方式呢?真有人会认真对待一个随便就和人上床的异性?还是说现在年轻人的爱情本来就和承诺无关?
周荣都笑了,也许自己真成了迂腐的老头子吧。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很久没做梦了,这个梦让他疲惫不堪。
梦里还是张钰,她依旧美丽,她的美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像珍贵的瓷器,一碰就碎,周荣想他这辈子的爱怜都给了张钰,这很好,丈夫对妻子的爱怜在婚姻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好的,除了做爱的时候。
这是周荣的心魔,他知道自己不是性冷淡,更不是性无能,可他们的性生活就是差了些什么,他难以放纵自己去破坏摧毁圣女一般的爱人,他怕扯断她细软的头发,怕太过深入会弄疼她,哪怕他深知,性爱本质上就是一场以征服为目的的侵略。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对人体太了解了,这很正常。」
张钰柔若无骨的手轻拍他的背,她的眼神在工作中是沉稳睿智的,看到喜欢的东西时是神采飞扬的,而在这种时候却是空洞虚无的。
梦里张钰的脸渐渐模糊,漂亮的狐狸眼像被厚厚的浓雾遮蔽,怎么都看不清。
画面一转,一双圆圆的杏眼出现了,离他很近,近到他能看清里面湿漉漉的水雾,在哭吗?为什么哭呢?视线拉远,一张苍白的娃娃脸和披散在枕头上的乌黑秀发映入眼帘,樱红糯软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娇柔难抑的喘息……
视线下移,平坦的小腹横着一条蜿蜒狰狞的疤痕,再往下,浓密的黑森林沾满洁白的晨露……
「脸和胸都不错,就是……啧啧啧,年纪轻轻就废了。」
「唉,富太太不好当啊……看看,身子都弄坏了。」
陈琛和同事们的唏嘘调笑依稀响起,白天不屑一顾的舆论却在梦境里变成恶魔的呢喃:
反正都坏了,不如彻底摧毁,让她破烂不堪,把她撕碎,教训她,谁让她不珍惜自己……
闹钟声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在耳边萦绕回荡,周荣绵延迟钝的思绪很久才拉回现实。
七点半了,闹钟响了半个小时。
周荣像溺水一样,T 恤,床单和枕套都被汗液浸透,脑袋和身体仿佛有千斤重,光是从床上坐起来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低头看一眼身下,少年时期羞耻的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简直想杀了自己。
「周荣,你还真是饥不择食。」

「58 床的术后随访不是做好了吗?」
周荣语气里难抑的怒火让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下来,护士长和同事们面面相觑,只有陈琛吧唧吧唧啃鸡腿的声音震耳欲聋。
「周老师您误会了,之前 58 床那个病人已经出院了,今天要做随访的是新的病人……这都一个多月了,您大概是忙忘了。」
护士长慢条斯理地扶一下眼镜,地道的吴侬软语却像是绵里藏针,冷冰冰的,毫不客气地反击着周荣的不专业和情绪化,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强硬女子。
「对不起,我忘了。」
周荣低声道歉,起身向病房走去,他的确是忘了,他一向珍惜大脑的内存空间,不值得记住的人和事会以最快的速度抛在脑后,更不可能任其入侵自己的生活。
可说到生活,周荣这样自带光环的人想要保持不被打扰的生活确实有些困难,他一贯强硬,但赤手空拳在大城市打拼的人,总有由不得你强硬的时候,
比如今天,院长夫人精心筹办的家宴,又是院长亲自开的口,他不想去也得去。
院长在浦东的别墅很气派,也很私密,站在窗边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东海,回身能眺望魔都如梦如幻的夜景,被邀请到这里参加宴会的人都像是佩戴了隐形的勋章,仿佛离罗马仅一步之遥。
可周荣在这里感到的只有撕裂,救死扶伤的医生,派系斗争,资源交易,很可惜,在这里医生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或者是一个敲门砖,用来敲开财富自由之门。
他举着酒杯站在顶层的落地窗前,楼下宽阔的草坪在夜色里变成一片漆黑的深潭,还好有几盏草坪灯亮着,光线朦胧,但依稀可以看清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向另一栋气派的别墅。
他顺着那栋别墅的落地窗望进去,一对男女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们所在的房间应该是卧室,可巨大的双人床和暧昧温暖的灯光并没有缓解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女人穿着洁白的睡裙,瘦小的脊背弓着,纤细的双臂在空中挥舞,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什么,长发随意挽起,有几缕碎发随着激烈的动作散落下来,狼狈不堪地黏在脸上。
又在哭啊,周荣这样想着。
蠢女人,小小的一只,底牌都亮给人家了,谁会把你的愤怒当回事呢?
而那男人,应该是她的丈夫吧,似乎和周荣有一样的想法,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倚着门框,金丝边眼镜泛着寒冷的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女人哭累了骂累了,抱着膝盖跌坐在地上,那丈夫看够了表演,不屑地耸耸肩,兴致缺缺地拔腿离开房间,顺着旋转楼梯走到一楼,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走出别墅,有一辆黑色宾利在不远处的大路上等他。
「周老师,周老师?」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陌生,娇滴滴的,周荣收回目光转身,撞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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