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案子都还没破,你们就打电话喊我们过来?”
凌霜敛眉道:“这个案子这几天就会破?”
“几天?十天半个月也叫几天。”张清阳咄咄逼人,“住宿费、伙食费你们出啊?”
“三天,”凌霜不悦道,“三天肯定可以抓到凶手。”
“要是抓不到呢?”张清阳叉着腰,继续挑衅。
“三天内抓不到凶手,我辞职。”凌霜冷瞥过去,语气不善。
张清阳没想到凌霜会这样说,扭头吐了口唾沫,算作同意。
“我们法医今天在,你们要去看看张清苗吗?”赵小光问。
中年女人和张清阳都没有这个想法,扭扭捏捏不说话。
凌霜正要叫赵小光去查案,一直躲在中年女人后的小个子女孩忽然走了出来,说:“警察叔叔,我想去看我姐姐。”
凌霜因为这句话抬眉看了过去——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很瘦,一双眼睛通红,她是这堆人里唯一一个关心张清苗的人。
“小姑娘,里面可能会有点吓人哦。”赵小光小声说。
女孩挺直腰板,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怕,姐姐是我的亲人。”
凌霜目光柔和下来许多,她朝女孩招招手,领着她去往冷库。
秦萧快步上前替她们开门。
外面暑气蒸腾,阳光刺眼,冷库中肃杀阴冷,昏暗萧条。
正常人到了这里面都受不了这种氛围,凌霜找秦萧拿了件外套给女孩披上,顺道讲些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姐姐有和你说过她男朋友的事吗?”
女孩笃定摇头道:“我姐姐她没有谈男朋友。”
“可是旁人说她有男朋友。”
女孩停下脚步说:“那肯定是她不想谈朋友,故意编出来的,她以前就这样。”
故意编的?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有时候女性对追求者说一万次不喜欢,不敌一个男性假想敌,讽刺但好用。
但张清苗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编造一个男朋友谎言,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曾追求过她。
“你姐姐和你说过有人追求她的事吗?”
小姑娘搜肠刮肚思索半天,摇了摇脑袋沮丧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秦萧在她们俩说话时,到最里面打开了金属门,一阵混合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凉风迎面扑来。
凌霜让女孩戴上口罩往里走。
尸体解剖后,秦萧进行过缝合,张清苗被装在白色的裹尸袋里。
秦萧只掀开袋口,让女孩分辨张清苗的脸。
冰冷发青的面颊,冰封雪冻,伤痕遍布。
“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女孩的眼泪簌簌落下来,紧接着放声痛哭。她想抱张清苗,但被秦萧阻止了。
凌霜想安慰,吞了吞嗓子,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眼前这一幕勾起一段她很久以前的记忆——
凌霰死的那天,也被人这样装进黑色裹尸袋。
人死了就成了石头,成了板凳,被人搬上搬下,挪来挪去,再无尊严可言,即便那曾是政法大学里最英俊的美少年。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湿了眼眶,秦萧递来纸巾。
凌霜回神,接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
送走女孩后,凌霜立在窗边点了根烟。
“心情不好?”秦萧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热空气吹进来。
“只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
“和你突然当警察有关吗?”
凌霜一怔,没有说话。
“我见过你哥,”秦萧说这句话时,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那是一场辩论赛,凌霰、周浔安,犯罪心理系双子星,几乎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会用玉树临风和前途无量来形容他们俩。”
凌霜握着烟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
“放下过去,会更自在。凌霜,你看看窗外,也可以看看我。”他声音很干净,和这拂面的暖风一样。
秦萧说完,不等她回答,在她肩膀轻拍一记,转身走了。
凌霜将烟蒂摁灭,吸了口气往外走。她没时间在这里抑郁,眼下还有案子要破。
徐司前早走了,审讯室的同事送来一张单子。
凌霜在上面签过字,瞥过一眼旁边徐司前的签名。没想到,疯狗似的人,字却挺端正。
“老大,照我说,徐司前这孙子八成有问题。”赵小光在边上添油加醋。
“废话,这还用你说啊?”等这个案子结束,她再找他慢慢算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赵小光嘿嘿一笑:“我今天去哪儿呀?你刚刚没布置。”
“你换身衣服跟我去上学。”
“啊?上学?上什么学啊?”
十五分钟后,凌霜和赵小光驱车达到南城大学。
环阶三号教室,周一上午的第一堂课:社会经融与国家税收。
他们来的时间有些晚,已经上课了,教室里坐的满满当当,没位置可挑,只有第一排。
凌霜大大方方落座,她长发一扎,混在一堆大学生里丝毫不扎眼。赵小光不行,他给自己做了一百八十遍心理建设才勉强坐下。
上课后例行点名,老教授点完一圈,发现讲台底下坐着的两个人一直没吭声。
“这两位穿蓝衣服这位同学,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草!我草……
此时此刻的赵小光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拧成螺丝钻进桌椅板凳。
凌霜也觉得丢脸,一手遮脸,一手掏出警官证往讲台上送。
老教授也是经历过事的人,看过证件,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笑了笑说:“你叫凌霜啊,‘愿以鲜葩色,凌霜照碧浔。’是个好名字,说起这句诗,倒是叫我想起政法大学的一个孩子。”他当年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凌霜因为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
她很想他接着往下说,但终究什么也没有。
课上到一半,凌霜手机进了通电话,她朝老教授看过一眼,点头出去接。
“喂,凌队不好了,杨波死了。”
“什么?”
暴雨急促地砸金属板房上,炸铁花似的啪啪作响。
天黑路滑,这种天气,看工地的人格外安心,因为基本没有小偷会挑暴雨天“不辞辛苦”来偷东西。
男人今天又值夜班,他像往常一样,点了份炸鸡,斜靠在木椅上玩手机。
不久,铁皮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外卖到了——
他朝外面喊了句“马上来”,穿上鞋子,匆匆踱至门口。
铁门敞开,晚风裹挟着潮湿的雨粒洒落在脸上,触感冰凉湿漉,让人不适。
门外空无一人。
不远处,摩托车在雨幕中亮起灯,轰隆隆走远。
男子低头,发现他的外卖被随意放在了泥地上,透明塑料袋上全是水珠。
他拎起袋子,自言自语:“这个送外卖的,真不负责。”
食物味道引人,他愉悦拆开纸盒坐下,大快朵颐。店家今天赠送有果汁,他想也没想,拧开盖往嘴里倒。
很快,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果汁有问题。
嗓子像火烧过一样,灼烧刺痛,肺部喘不上气,身体僵硬,难以动弹。
他立刻伸手去够手机,却在指尖碰到屏幕后倒地不起。
雨声不止,屋内除却手机声,再无任何动静。
接到电话后,凌霜和赵小光立刻赶往现场。
凌霜车速很快,整张脸跟冰冻过似的。可恶,警察就在附近,凶手居然敢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人。
赵小光懊丧叹气:“完了,唯一的目击证人没了,早知道这样,昨天就该找个理由把他一并带走。”
凌霜没接这句,简明扼要地说了工作:“给秦萧打电话,让化验室的人一起过去。”
赵小光立刻扭过头来问:“老大,你怀疑是有人投毒?”
“目前还只是猜测,杨波死的太平静了。”
十分钟后,两人到达现场。大雨让四周变得泥泞不堪,车子开进去容易陷胎,凌霜卷起裤脚,踩着边上的草地往里走。
秦萧也刚到,正蹲在地上查验尸体。
案发地四周已经围上了黄色警戒线,现场泥脚印太多,痕迹混乱,几乎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第一个发现杨波死亡的,是来交接班的工人,他一路跑出去喊救命,引来一堆工友。
隐藏在附近的便衣,发觉不对,立刻过来将现场封锁。
这会儿黄线外面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工友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杨波昨天还好好的,晚上怎么就突然死了?”
“说倒在地上,一滴血都没看到。”
“中风吗?”
“小杨三十岁都不到,怎么可能是中风?中邪差不多,老黄刚刚讲的可吓人了……”
凌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唯一捕捉到的有用信息就是杨波是天黑以后死的。
进门后,她敏锐地嗅到一股淡而又淡的苦味,有点像苹果核嚼碎后的气味。
房间内没有打斗痕迹,物品摆放虽然算不上整洁,但没有恶意翻动过的痕迹。
桌上放着没吃完的炸鸡和果汁,地上撒落着炸鸡肉屑,看样子杨波是吃着东西突然倒地,和她猜想的中毒死亡非常接近。
外卖盒上写着出单时间——昨晚21:04。
凌霜在外卖软件上找到点那家炸鸡店,现在点一份炸鸡的配送时间是半个小时,昨晚大雨,配送时间会相应延长。
基本可以确定杨波的死亡时间在昨晚22:34以后,现在是早上9:31,死亡不到12小时。
她蹲下,刚伸手要查看,被秦萧握住手腕阻止:“初步判断为□□中毒,别碰,有机□□会通过皮肤进入人体。”
凌霜缓缓吐了口气,说:“还真是中毒啊。”
秦萧点头,瞥见她暴露在外的脚踝,摘掉橡胶手套,缓缓将她卷上去的两截裤脚扯下来。
她的脚脖子刚刚在外面吹过风,有些凉,皮肤对他指尖的热意感觉尤其鲜明,凌霜瞳仁很轻地颤动着,有些恍神。
秦萧有一双外科医生的手,皮肤白皙,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可刚刚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划过的居然徐司前那个变态用手捏她下巴的画面。
呸。晦气!想他做什么?
凌霜回神说:“师兄,没那么玄乎吧,碰一下就中毒?”
秦萧淡笑:“小心点总归好,真要是中毒,你肯定要找我诉苦,虽然我会哄你,但小光肯定要笑话。”
“哪有?”
秦萧不反驳,重新戴好手套,掀开杨波的眼皮,查看他角膜浑浊程度,又解开衣服观察他的尸斑分布情况,最后测过尸温,给出准确死亡时间:昨晚22:30-23:00。
痕检员在外卖包装袋上提取到三个人的指纹。
残留的鸡块、果汁被装进化验袋,连同杨波的尸体一起运回鉴定中心,进行一步解剖工作。
几个民警留在原地排查昨晚可能和杨波有过接触的人,凌霜、赵小光和技术部两位警察驱车去了那家炸鸡店。
老板娘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体态微胖,面容和善,她见一群警察突然登门,有些惊讶。
凌霜示意她不要害怕。
技术部工作人员对食材和昨晚的垃圾进行了取样装袋,痕检也对店里几位工作人员进行了指纹采样。
凌霜让老板娘通过平台联系到昨天晚上送单的那名快递员。
男子一进门就开始解释:“警察同志,这个外卖是我接的单,但不是完全由我送的。”
赵小光拧眉:“什么意思啊?一份外卖还两三个人送?”
“不是,昨晚我快到目的地时,碰上一个朋友,他也到工地,让我把东西给他顺道带去。”
“朋友?谁啊?”
“这……我也不太认识。”
“不认识,你也给他?”赵小光问。
男子搓了搓手,紧张道:“昨晚下大雨,路不好走,我们晚送达餐品,平台会扣钱工资,这种天气,我们外卖员之间会相互帮忙。”
“你在哪里把东西给他的。”凌霜平静开口。
“就在快到工地的红绿灯路口。”
“看清那个人长什么样了吗?”
男子摇头:“雨太大,天又黑,他戴着头盔,根本看清楚。”
“那他有多高?”赵小光补问。
男子面露难色,有些结巴:“这……这哪能看得出来。”
“你高还是他高?”凌霜换了个提问方式。
男人想了下说:“他高。”
“高多少?比给我看。”
他想了想,手指放在头顶比了比:“大概这么多。”
赵小光目测他有一米七,低头在本子上记下关键信息。
晚上七点,鉴定中心那边出了完整的尸检报告,凌霜组织召开新一轮案情分析会。
外卖袋上的三个指纹,分别是接单的快递员、老板娘和厨师的。
果汁中检测到高浓度的氰.化.钾,他正是死于氰.化.钾.中毒。
秦萧说完提出自己的观点:“氰.化.钾属于管制.类剧.毒.物品,市面上没有售卖。氰.化.钾因为具有高导电性,常常用于电镀,南城这样的化工企业不多,可以作为突破口。”
“郑伟昨晚在哪里?”凌霜又问。
“他在理发店剪头,因为理发师剪得丑,和人吵到十一点才走。”
凌霜眉毛蹙了下又松开,本以为郑伟的嫌疑最大,谁知竟被排除了。
“杨波的社会关系怎么说?”凌霜继续问。
“他两天前说自己要发财了,还说要回去娶老婆。”
“这家伙非但没发财,还送了性命,”赵小光举手阐述自己的观点,“凌队,我认为,杀害张清苗的凶手和杀害杨波的凶手是同一个,可以考虑并案。”
“理由?”
“很显然,杨波做伪证被我们发现,凶手怕事情败露,斩草除根。”
凌霜目光犀利:“纯推测,还是有具体证据?”
赵小光挠头干笑。
凌霜拿起桌上的物证袋:“这是杨波的新手机,他工资2600,可这台手机价值11000元,我问过工友,他购买手机的时间为7月4日,即张清苗死后第二天,他有一大笔进账。我的意见和赵警司基本一致,这两起案子,可以并案处理。”
说完,凌霜转身在屏幕上对凶手画像进行了进一步补充。
“犯罪嫌疑人,身高一米七三至一米七六,会骑摩托车,惯常使用左手,了解杨波的生活习惯,在南城跑过外卖,熟悉相应行业规则,具有一定反侦查能力,经济条件一般甚至可能较差,极有可能追求过第一位死者张清苗,但被其拒绝,姑且推测他单身。他性格暴躁易怒,可能从事过一些服务女性的工作比如化妆,手上配有戴金属首饰。自己或者家人在电镀厂上班。”
女孩说话语速不疾不徐,条理清晰,说到重点处她会用笔标红。
“后续的工作方向也基本明确,老王继续蹲工地,对照上述信息排查,看看杨波朋友里有没有这么一号人。刘警官带人去排查电镀厂药品失窃,赵警司跟我。”
赵小光欣慰地笑了,他家老大这次终于没漏掉他。
半个小时后,赵小光就笑不起来了,他刚把晚饭端上,凌霜就提了车钥匙喊他上车。
“去交警大队查那辆摩托车的行驶轨迹。”
“现在啊?”
凌霜丢给他一罐八宝粥:“路上吃。”
“我今天已经吃一天八宝粥了,红枣桂圆,红豆薏仁,银耳莲子……胃都冒酸水。”
凌霜一脚油门把车开远,顺便画饼:“破案后请你吃大餐。”
这个点去交警大队,难免要被门卫大叔叨叨一通。
凌霜把车停下,去路边打包了一份烧烤。
转身,看到徐司前从不远处的会所里出来。
他穿着黑衬衫、黑西裤、黑皮鞋,领口懒洋洋地敞着,露出一小片皮肤,宽肩窄腰,整个人和夜色融为一团,气质冷酷。
徐司前也看到了她,走近同她打招呼:“凌警官,又见面了。”
凌霜眉梢一挑,挤出个淡而又淡的微笑:“是啊,又见面了,真晦气。”
徐司前身后走上来个女人,水蛇腰、大白腿,浓妆艳抹的一张脸。诚如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只要他想,身边就不会缺女朋友。
女人捏着嗓子,娇滴滴说:“徐徐,她是谁啊?怎么这么不待见你?”
“她啊,”徐司前低头擦亮打火机,点了支烟,玩味吐出两个字,“警察。”
女人闻言,下意识躲到徐司前身后,头也不敢往外冒。
凌霜瞥一眼会所名字,心下几分了然,她弯唇笑道:“徐先生的女朋友,看着有几分眼熟,似乎很怕警察?”
“谁能不怕警察?”他不紧不慢地盯着她,更像是在用眼神与她无声对峙,“我也怕。”
“不做亏心不怕鬼敲门,”凌霜眉梢一挑,例行公事道,“二位,身份证出示一下。”
徐司前垂着眼睫,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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