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车子驶进城春建设工地。
工人们相继下班,门口几辆巨型渣土车缓慢而笨重地移动着。
凌霜再次环顾四周,半开放式的工地,管理松散,没有安装摄像头,杨波是当晚负责看守材料的工人。
案发地是一片土质荒地,距离杨波工作的看守棚有四五百米远,四周灌木丛生,形成一道十几米宽的天然屏障,无人无津。
凶手杀害张清苗后,未进行掩埋处理,甚至抽空给女孩化了妆,显然是笃定短期内不会案发。
但可惜,高温暴晒下,尸体迅速腐烂。三天后,一条狗闯入其中,狂吠不止……
据死者臀部与地面接触的痕迹来看,案发地就是第一犯罪现场。
案发地往后面是一条枯水河,移动板搭建的民工宿舍设在河对岸,那里靠近商店,生活较方便。
工人从宿舍到这里,需要经过案发地东边的一条石子路,因此,男性且熟悉周边环境的工人成为第一怀疑对象。
专案组做过地毯式排查,所有人都称自己不认识死者张清苗且均有不在场证明,只有杨波声称自己案发当晚见过被害人和凶手,并且拿出了有力证据。
而他的不在场证明是老乡郑伟,两人喝酒打牌,一整晚都待在一起。
案发地往西两公里就是南城大学,这里距离张清苗家也不远,是她步行就能达到的范围。
但她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
偶然路过被人挟持进来,还是熟人相约幽会至此?
张清苗有个从未露面的男朋友,他是谁?在哪?
一堆问题搅合在一起,像是一团散乱的毛线。
“警察同志。”身后有人说话。
凌霜回头,看向来人——
杨波,那个目击证人,赵小光刚刚进去把他请了出来。
受那张身份证影响,上回她没有和他沟通太多。
这会儿,她仔细打量起他,三十岁不到的年纪,个子不高,方下巴,有个微微凸起的啤酒肚。
“你多大?”凌霜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28岁。”
“成家了吗?”依旧是看似无关的攀谈。
“没有房子、票子,哪有女人肯跟我吃苦哦?”
“女人不能吃苦?你倒是挺会下定义。”
杨波尴尬地笑了声:“警察同志,我不是说你,你肯定能吃苦。”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凌霜掌握了杨波的基本信息,未婚,老家在通城,家中不富裕,初中文化,来南城两年半。
直到这里,杨波说的都是真话,他表情放松,回想事情时眼珠会自然往左偏。
凌霜敛起笑容问:“案发当晚,你在哪里看到嫌疑人的?”
杨波没想到她会突然转换话题,忙说:“就在这门口。”
“具体哪个位置?”她盯着他,目光沉沉。
凌霜虽然长相漂亮,但不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距离感,不好接近。
杨波感觉到压力,往外走过两三步,停下,用手指了指,认真道:“就是这里。”
凌霜走上前,抬眉扫视一圈后问:“你先看到车还是人?”
“车。”
凌霜问题不停:“车子什么颜色?”
“白色。”
“车头朝里还是朝外?”
“朝里。”
“先看到女的还是到男的?”
“男的。”
凌霜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他任何思索时间,像是在玩快问快答游戏。杨波咽了咽嗓子,有些莫名紧张,心脏扑通直跳。
“你捡到的钱包是什么颜色?”
“黑色。”
“车走之前捡的还是之后?”
“之后。”
“他们是在同一侧下车吗?”
“是。”
“谁开的后车门,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凌霜“哒”地一声合上本子,再度看向杨波。
他目光呆滞,额头渗出一层薄汗,T恤后背被汗水染湿一大片,显然吓得不轻。
凌霜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她扭头冲赵小光说:“问完了,走吧。”
杨波还沉浸在高压中没缓过来,面部肌肉有些抽搐,见他们要走,才略挤出个笑来。
别克车倒出去,回到大路上。
赵小光迫不及待发问:“老大,怎么说啊?”
“杨波撒谎,派人盯着他,再派人去调查一下他那个老乡郑伟。”
“你怎么知道杨波撒谎的?”
凌霜反问:“刚刚我们车怎么停的?”
赵小光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哦,我懂了。”
车头朝里,驾驶室也在里面,SUV车顶高,夜里光线差,看守棚的位置相对低洼。杨波个头不高,根本看不到车子里面那一侧,所以他在撒谎。
“那现在个徐司前是不是可以排除嫌疑了?”
“未必。”凌霜胳膊支着脑袋,倚靠在车窗上,指尖在太阳穴处轻点。
杨波会冒险上交钱包,说明徐司前当天晚上必定在那里出现过。
时间、地点过于巧合。
即便他不是凶手,也很可能和这桩案子脱不了干系。
她目前怀疑他是张清苗的神秘男友,但没有充足证据。那个男人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很难对付。
“现在去哪儿?”赵小光问。
“交警大队。”
“我以为你要现在回去审徐司前。”
“先晾一晾。”不是说没有视频证据么,她现在去给他找点。
凌霜打了个哈欠,看向窗外,香樟树丫震颤。
起风了,大雨临近。
晚上九点,凌霜带着搜罗回来的证据,掀门进入审讯室。
这次她有备而来,气场更足。
徐司前还保持着她走之前的那副姿态,背陷在座椅里,手指交叠,表情松弛,不像狼狈不堪的嫌疑人,倒像是在等她汇报工作的老派领导。
“凌警官,证据找到了吗?”他用那狭长漆黑的眼睛看着她。
“当然!”她抱臂走近,居高临下看他,毫不示弱地睥睨过来。
“我说的是直接证据。”徐司前面色沉静。
凌霜掂量着手里的优盘,冷笑出声:“我调取了案发当晚的行车录像,你的车在九点十分出现在案发地附近。”
“凑巧而已,经过那条路的人都是杀人犯?”
“可是你在案发地附近弄丢了钱包。”她松开手臂,俯身,掌心摁住他面前的桌板,“一次叫巧合,多次叫精心策划。”
徐司前仰头,看着女孩俏丽的脸颊,勉强同意:“好,那我的动机又是什么?”
“泄.欲!”她直勾勾看着他,漂亮又凶,一缕长发散落到他面前。
“泄.欲?”他眯着眼,玩味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一把捉住她放在桌案上的手,猛地将她拉至近前,鼻尖蹭着她的发丝擦过去,气息停在她脸颊极近的地方。
“是像这样吗?”男人说着话,呼吸牵引着脆弱的发丝不断往她脸上拂,痒意密密麻麻。他没碰她,却比那更暧昧。
凌霜抽回手,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赵小光见势头不对,立刻冲进来待命。
“老大!你没事吧?”
“……”凌霜脸蛋通红,气势汹汹,像个随时要炸掉的河豚。
徐司前重新靠回座椅,敛眉微笑,声音低沉:“凌警官,我追求女人,不需要用下三滥的手段。如果我想,那并不是什么费力的事。”
凌霜“砰”地一声摔门出去。
赵小光想追出去看看,又找不到人来换他,急得团团转。
凌霜去了洗手间。
她心里有气,摁洗手液都像在撒火,泡沫一堆堆落下,她使劲搓动手腕、手背,一遍又一遍冲水。去现场查看尸体回来,她都没有这么洗过手。
待甩干水珠,她抬眉,在老旧的镜面中,看到一张绯红色的脸蛋,猛地怔住。
刚刚那短暂的触碰,让她想起一个人。
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周浔安。
转念,她又觉得这是一种亵渎,那个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登徒子行径。
他只牵过她一次,手心紧张到冒汗,耳朵通红。
那是她和他最亲密的一次触碰,之后不久他就在游船事故中失踪了。
凌霜用冷水冲过脸颊,将长发拨至耳后,长长吸进一口气,缓步回到审讯室。
赵小光见她回来,主心骨回归。
“老大,现在怎么说啊?还审吗?”
“放他走。”她说话时,视线刻意避开了徐司前。
“啊?这就放了?”不是说还有嫌疑吗?
一直沉默的徐司前忽然开口道:“既然没有证据认定我犯罪,依照相关规定,你们得送我回家。”
凌霜冷淡道:“可以。”
徐司前略抬下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很淡地笑着,口吻有些坏:“凌警官,你送我,否则我不走。”
赵小光觉得他肯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反复动土。
正想替凌霜拒绝,却听见女孩说——
“好,我送。”
既然说了要放人,就不能食言,凌霜弯腰从一旁抽屉里摸出串钥匙,“叮里咣当”丢给赵小光。
赵小光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听见徐司前地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凌警官,我记得,这锁是你扣的。”
潜台词很明显,她扣的锁,得她本人亲自解。
赵小光想,这男人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而是在太岁头上蹦迪。这种人就不能惯着,依他脾气,得踢两脚再啐一口唾沫。
“凌警官!”徐司前再度叫她,嗓音好听,却是那种领导命令下属的口吻,颇有几分傲慢。
嘁。装什么大爷!
凌霜心里鄙夷,依旧从赵小光手中夺过钥匙,神情不耐地过来替他解锁。
徐司前配合着把手举高,凌霜发现他手背至手腕处有一道疤,长度有七八厘米,伤口早已愈合,应该是好久以前弄的。疤痕颜色很淡,如果不是这样近距离观察,根本看不出来。
那不是普通疤痕,而是刀伤。
她不禁好奇起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金属镣铐解开,她俯身去摁审讯椅上的开关。
女孩长发从耳侧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颈项,徐司前别开视线,鼻尖嗅到一股恬淡香气。
那香气牵扯出一段久远记忆——微风柔软,舞台明亮,纱裙洁白,一只天鹅在聚光灯下翩跹起舞。
“好了。”凌霜起身,拍拍手,把钥匙丢给赵小光。
徐司前停止回忆,敛眸站起来。
“走吧,我送你。”如果她说这句话时不那么咬牙切齿,其实还挺可爱。
只可惜,凌警官和可爱这个词压根没缘。
她领着徐司前对直朝外,猫腰钻进一辆白色警车。
这车空调是坏的,没冷气,风挡玻璃走两步响三下,发动机更是跟得了哮喘似的,“突突突”响个没完,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半燃烧的气味,非常让人不适。
“小光,老幺都要送去报废了,凌队怎么开它?”有人凑过脸来八卦。
“警车嘛,哪辆不都一样,代代步。”赵小光说着话,脸都要笑烂了。他就知道他家凌队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有仇当场就得报,谁不报,谁孙子。
此时此刻,警车内的徐司前,全程绷着脸,什么骄傲、矜贵都有些端不住。
凌霜虽开着警车,但照样遵守交通规则,红灯时,她扭头问:“徐先生觉得我们警方服务怎么样?”
怎么样?呵。
“我要是说不好,你是不是还要开警报?”
凌霜心情无比愉悦,拨了拨长发道:“那还不至于。”
事实上,如果不记违规,她真会那么做。
车窗敞着,隐隐有蔷薇花的香味溢进车厢,夜很静,光在车道上流淌。车内光线略暗,女孩肩正背挺,坐姿端正,背影纤瘦,不禁让他想起话剧里的黑天鹅。
半晌,他忽然打破沉默,问:“凌警官是从小立志做警察的吗?”
凌霜愣了愣,说:“不是,我没那么崇高的理想。”
她在舞蹈学院念到大一,退学重新报考的警校,过程有点复杂,也吃过不少苦。
那年杀害凌霰的凶手迟迟没找到,周浔安又命丧大海。
她不信那只是巧合,答案只能她自己找……
那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了,她无意在今夜与一个陌生人分享。
徐司前住的地方寸土寸金,凌霜把他送到单元门口,也跟着下了车。
徐司前走到车头,见女孩神情散漫地倚在车门上等他,地灯映照着她一双长腿,纤细笔直,非常具有观赏性。
他举步往前,凌霜突然伸手拦住他:“不请我上去喝杯茶吗?”
男人抬眉,视线缓慢掠过她玫瑰色的唇瓣、秀气的鼻梁,最终停在那双的清亮锐利眼睛上。
她诚然漂亮,但用只漂亮来形容又不够。别人的漂亮是平和的,她的漂亮是具有攻击性的。
徐司前垂眉笑了声,手插进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一只烟。他抽烟有种派头感,动作慢条斯理,仿佛牵扯着肆虐的风都跟着放缓。
“不愿意?”凌霜见他不说话,追问。
他看向她,缓声道:“要是换作别的女人,我或许会。”
“什么意思?”凌霜面上笑着,心里不悦。
徐司前表情一松,在那朦胧的烟雾里淡笑:“凌警官去我家是想喝茶还是想□□?”
凌霜小心思被戳破,也不恼,眉毛一扬,大方承认:“你要是不心虚的话,我其实都可以,不挑。”
“那走吧,上去喝杯茶。”他刷脸进门,在进入电梯前熄灭香烟。
徐司前住在十楼,一梯一户,近300平米的平层。
凌霜再度感慨这人到底做什么工作这么赚钱?
她对他的好奇有增无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企图找寻一个答案。
“凌警官,我要输入密码。”徐司前松开门把,转身等她回避。
“你输你的密码,我又不看,开玩笑我可是人民警察。”她不情愿地别过脸,气鼓鼓嘟囔。
“咔哒”一声,大门打开。
徐司前垂眉看了眼手表,说:“不开灯的前提下,给你五分钟时间侦查我。”
“你当真?”凌霜毫不掩饰地喜上眉梢。
“还有四分五十八秒。”男人声音低沉,似有笑意。
她一把推开他,冲了进去。
巨大、冷清,是她对这套房子的第一认知。
鞋柜里底下只放着一双男士拖鞋,他是一个人居住,但这套房子不止一个房间。
太黑了,她只能全凭推测。
男人一身秘密,应该不太喜欢进门的房间。
凌霜果断舍近求远,快步走到套房深处,南边窗户有光漏进来,她打开衣柜,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这不是惯常住的卧室。
她立刻转战隔壁北面房间,几乎是一进门,她就锁定了这个房间。
床头的红色蜘蛛侠闹钟嘀嗒作响,床边铺着厚重的地毯,空气里还有之前在他车里上闻过的香水味。
她俯身快速在枕头下摸过,空无一物,床褥整齐。
他生活习惯良好,很自律。
床头抽屉里只有袜子,衣柜里衣物不多,都是夏季衣物,似乎不常住。她嗅了嗅,衣服上有香味,不是洗衣液,不是香水,而是干洗店里的那种味道。
夏天的衣服都干洗,可见他生活讲究,堪称精致。
衣柜底下有个大抽屉,她一把掀开,伸手进去摸,待摸清楚实物,她耳朵腾地热起来,那是一沓男士内裤。
看来这个房间仅用于睡觉。
套房内还有一个卫生间,她摁开门进去,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须后水味道:苦艾、薄荷还有柠檬。
很多年前,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闻到过相似的味道。
心脏骤然划过一阵刺痛,她果断合上门,转身出去。
出门左拐是书房,这间房间算得上暗室,没有窗户,没有外来光源。
一切只能交给触觉,书柜很空,藏书不多,椅子上有浮灰。正要弯腰开底下的抽屉,屋子里的灯亮了。
凌霜回头,见徐司前立在门边,神情淡漠,瞳仁漆黑,白炽灯照在他脸上,映着他五官立体深刻,宛如一樽雕塑。
男人指节在木质门框上轻扣:“凌警官,五分钟结束。”
凌霜站起来,缓缓吐了口气。
“有什么发现吗?”他淡淡问。
“你刚搬进来不久,东西少的可怜,不喜欢看书,是个懒人。”
“凌警官很有做贼天赋。”他微垂眼睫,说话语气像是在夸赞,又像嘲讽。
她从书房出来,侧身擦着他的衣服出去。
稍稍有些惊讶,除却书房,外面还暗着。
说话算话,她只查他五分钟。
“有水吗?我想喝水。”
“陌生人家里的水也敢喝?”他平静地扫视过书房每个角落,将灯盏熄灭。
凌霜在那黑暗中说:“那麻烦给我拿瓶矿泉水,要没有开封的,谢谢。”
徐司前走到厨房,才迟迟揿亮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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