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轩把面前的灯纸放置一旁，又抽了张新的灯纸过来，淡声道：“不用了，这几日的文书，还得你们多操心。”
他们十二个人都很乐意替将军分担公务，毕竟平日里还没这个荣幸。
见将军眼下能将公主看得比公务重要，秦远心中甚是欣慰。
同样的画已经落成好几幅，看上去栩栩如生。
秦远提起方才那张道：“将军是狼，那一旁的小白兔，就是公主咯？”
杨轩目光落在桌上，淡淡一笑，算是承认。
只不过，在他看来，那丫头更像是只小狐狸。
夜色已深，庭院里幽暗阒然。
窗扉只开了一道窄缝，萧玥坐在窗前，手中端着书，视线却飘在外头。
角落里的更漏显示子初一刻时，那道挺拔的身影终于跨进院门。
萧玥安下心来，方想让露茴伺候她就寝，就见那人步子一顿，转而朝这头走了过来。
萧玥愣了下，连忙站起身，一溜烟跑回了床上。
露茴铺床的手一顿，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门口已响起了敲门声。
露茴打开门，杨轩站在廊下朝里望了眼，只见床幔垂下，隐约透出一抹长发披肩的倩影。
“公主还没睡？”杨轩垂眸。
露茴点了点头，机灵道：“公主对一本书着了迷，看了一晚上了，将军有事儿么？”
杨轩面无表情，“又是在看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萧玥靠在床头，竖起耳朵，听罢，不由翻转到封皮看了眼。
《牡丹亭》，大家之作，哪里奇怪了？
露茴不知如何答，只默不作声。
好在杨轩也不是诚心想知道，“公主大病初愈，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说完这句，他转身回了书房。
萧玥撩开寝帐，在门扉掩上时捕捉到一片玄色的衣角。
他这几日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性，接近子时才回府，甚至更晚。
萧玥心下思忖。
难不成是知晓她那夜进了他的书房，惹他不高兴了？
毕竟父皇办公的养心殿，是素来不许后宫妃嫔进入的。
五月廿五，傍晚云层涌动，晚霞散尽，将军府的马车如约停在杨府门口。
公孙蓉笑吟吟伸手，将萧玥拉上马车。
行至半途，萧玥发现这条路通往的是出城的方向，本以为是前往某家酒楼的她感到诧异。
可公孙蓉神神秘秘的，只说，等到了就知道了。
萧玥也没再多问，心想，大抵是考虑到她的身份不宜抛头露面，这才特意寻一处僻静之地吧。
夜幕降临后，烟火气息逐渐浓厚，出了城门往回望，只见炊烟袅袅升起。
萧玥很喜欢这种恬淡静好的感觉。
马车伴着清脆的铃铛声一晃一晃，大抵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湖边。
湖上有人撑船而来，那人带着斗笠，大抵是船夫。
待船靠岸，公孙蓉牵着萧玥走了上去。
船篷里有桌凳，桌上摆好了酒菜。
公孙蓉斟了一杯酒，递给萧玥道：“果酒，不醉人。”
“蓉儿，这里是哪儿呀？”萧玥接过杯盏，心中又升起了疑惑，“就在这儿过生辰，会不会太寒碜了些？”
虽说此处景致清幽，湖面波光粼粼，夜风吹过，水中疏影摇曳生姿，还有岸边花香袭人，柳丝如浪轻拂，入眼皆是赏心悦目。
可既无佳肴，又无戏曲，哪有庆生的氛围呢？
公孙蓉饮下一杯，笑道：“别急嘛，待会儿就知道了。”
萧玥点了点头。
旋即将生辰礼拿了出来，是一对烟紫色的护腕，上头绣着的海棠花惟妙惟肖，清雅卓然。
听及是她自己所绣，公孙蓉不由瞪大了眼睛，“你这手艺，也太好了吧？”
杨述清到底是积了几辈子的德啊？
萧玥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拉过她的手臂，打算给她试试。
正在这时，远处的湖畔忽有一簇亮芒伴随异响升空。
紧接着，“砰砰砰——”的声音在天际漫开来。
“快看！”公孙蓉连忙将人拽出船篷，示意她抬起头。
今夜天朗气清，近乎万里无云，幽蓝深邃的天幕上焰火徐徐升空，宛若释放出璀璨流苏，一时间光芒万丈。
光影斑斓，落在少女微波荡漾的剪水双瞳里，让她不由想起上元那夜护城河畔的焰火，与一同看焰火的人。
不过，此刻的焰火别致新颖，她从未见过。
绽放出的图案是小人儿形状，并非稍纵即逝，而是仿若皮影戏一般，连贯成了动态之景。
想必，定是公孙将军特意为爱女定制的，萧玥惊艳之余，也有几分羡慕。
本以为焰火展现的是女子舞剑时的场景，可她瞧着瞧着，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些动作，流云飞袖的，似乎都是舞步，与她在春风阁跳过的那支舞如出一辙。
萧玥逐渐怔住了，心下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敢问出口。
良久过后，一舞终了，流光消散，天际归于平静。
萧玥尤在愣神，并未注意到小船已经悄然靠岸。
公孙蓉轻轻拍了拍她。
萧玥转过身，有些茫然地牵住对方伸来的手，上了岸。
她抬起头，只见前方灯火阑珊的夜色里，一道谡谡潇然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步伐轻缓，每前进一寸，似是都踩在她心尖悸动的频率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我不是不行，我只是在憋个大的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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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停下步子，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少女的脸上。
她记得，上元那夜他穿的也是这身衣裳，竹青色的锦袍，身后马尾高束，满满少年气息。
夜风吹皱湖水，月亮的影子随着水波颤动，就似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其余人不知是何时消失的，四周幽静，只余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所以，过生辰不过就是个幌子，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萧玥疑惑地看着他。
杨轩没说话，只抬眼示意了下她的身后。
少女转过身去，眼前蓦然一亮。
湖畔飘来的孔明灯火光熠熠，逐渐向空中聚集。
一盏，两盏，三盏……直至盛满她的整个眼眸。
每盏孔明灯上都画着一对狼和兔子，相依相伴，长长的丝绦垂落在下，随风飘舞，仿若纸鸢的尾巴。
萧玥仰首，静静眺望。
此时，杨轩靠近，在她头顶低声道：“你想要的，比翼双飞。”
他声音温润，略带着些哑，仿佛烫人的火苗。
萧玥忍不住微颤，旋即只见孔明灯愈渐升高，随风远去。
她回过神来想要转身，男人却忽然抓住她的手，抬起，摊开了她的掌心。
紧接着，有莹绿色的光芒落在那白玉似的指尖上。
越来越多，星星点点，从四周的草丛里翩飞过来，围绕在她身边，闪闪发亮。
萧玥看呆了，眸中溢满惊艳，有些难以置信道：“这都是……你抓的？”
“你不是向往犬戎草原上的漫天流萤么？”杨轩缓缓道，“既然你喜欢，那我就给你，用不着去那里看。”
他记得她说过的“比翼双飞”，竟也会在意她在蓉儿面前的随口一提……
萧玥心里忽就酸胀，一种难以言说的欣喜漫了上来。
杨轩将她另一只手也握在掌心里，从后环抱住她，俯身贴近她的发顶，开口道：
“嫁给我，好不好？”
这道声音清越，似湖水予了一分灵韵。
“不是公主和中郎将，是我杨轩想要娶萧玥为妻。”
意思就是，哪怕她当真要放弃公主的身份，他也仍旧会不离不弃，追她到天涯海角。
萧玥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心口突突直跳。
夜风拂面，她气息微乱，“将军，为何要娶我？”
她最在乎的，无非就是他的心意。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给过她一个真真切切的答案。
杨轩明白的，所以今时今日，他要把那些难以启齿的情愫都道说与她听。
“不是为了报恩，也不是出于愧疚，单纯只是因为，我心悦于你，一生一世，都想要跟你在一起。”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瞳如夜空一般幽邃，饱含的真挚情愫，宛若春风绕指柔。
“你想要的温暖，你想要的家，我都可以给你，若你想去看千里山河，我便带你纵马同行。”
萧玥呼吸微滞，听及这句，不由睁了睁眼眸。
原来她在上元灯会上写的祈福愿，他都看见了——
踏遍山河千里景，一人纵马两人行。
“留下来，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杨轩将她的手合拢于掌心，紧紧握住，“若是你走了，又有谁，能给我一个家呢？”
从未想过，这些情意缱绻的话，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萧玥又惊又喜，明澈清润的眸底有水光碎碎流转。
耳畔寂静，心头波澜起伏，她脸颊铺着淡淡羞赧，唇角逐渐浮现一丝浅笑。
良久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男人面色忽松，眼角眉梢漫上柔柔的笑意。
旋即从衣襟内取出一支发簪，递过去道：“坏了的，就不要了，送支新的给你。”
是点翠，萧玥一眼就看出来了，宫中妃嫔最喜爱的头饰，昂贵且珍稀。
杨轩觉得，只有这，才配得上她。
发簪静躺在他的掌心里，月华倾洒，翠羽流光隐动。
不知是注意到了什么，她神情忽变，显露出些许惊讶。
男人那只手满是细小的伤痕，再抓起他另一只手瞧了瞧，也是如此。
她顿了顿，突然明白，他这些日子的早出晚归，难不成都是为了那些孔明灯？
眼泪蓦就被刺了出来，萧玥咬唇，去看他那张沉峻清隽的脸，轻声道：“疼么？”
“远不及失去你疼。”杨轩温声回应，眸光似星辰。
芦苇丛耸立湖畔，夜风吹过，宛若碧波荡漾。
透过缝隙，只见男人将簪子插入发间，少女环上他的腰，两人紧紧相依。
“没想到杨述清还挺会的嘛？”公孙蓉完全压不住嘴角的弧度，催促道，“别抱了，快亲啊！”
话音落下没多久，便听见露茴在一旁小小声地惊呼：“亲了！亲了！”
公孙蓉头一回见到如此刺-激的画面，不由屏住了呼吸。
她侧眸，去瞟秦远的侧脸。
少年摘了斗笠，虽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但仍旧难掩俊秀。
正目不转睛间，忽觉有淡香靠近，紧接着，一抹温热的柔软，蜻蜓点水般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一根筋顿时麻到头顶，秦远整个人都僵住了，直愣愣地看向身旁的人。
而公孙蓉视线落回了前方，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她秀鼻高挺，唇红齿白，在湖畔的月影下看，显出几分娇媚可人。
秦远喉头滚动了下，没出声，默默转回了头。
正在此时，天际又有焰火簇簇升空，亮如白昼。
萧玥挣脱开男人的唇，抬眸望去，困惑道：“怎的还有呀？”
杨轩将人搂进怀里，轻描淡写道：“买多了，就当给大家解解闷儿吧。”
这人未免太不节俭。
踩着宵禁的紧锣密鼓回到府中，耳畔的砰响声仿若尤未散去。
盥洗过后，杨轩推开了寝室的门。
花香味直直窜入鼻腔，盯着侧躺在榻的那道袅娜倩影，他按捺住心猿意马，关上门，走了过去。
“为何要盖两床被子？”看着缩在床铺里侧的少女，男人面露不解。
流云般的墨发披在被褥上，萧玥转过身，坐起来道：“这男未婚女未嫁的，盖一床被子，多不合适呀？”
“……”
她下-药引-诱他那次，怎就不知如此守礼节呢？
见杨轩神情不对，萧玥知道，他定是又想干那种事儿了。
思及在画舫，他说的那句“要不下回，试试用这里？”
少女下意识抚上胸口，并不是很希望她的一对白兔惨遭蹂-躏。
“你我现在是对等的关系，”她理直气壮地补充，“我可不能再让你白占便宜。”
“……”
到底是谁占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
杨轩眉宇微微一皱，没有说话，只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不碰就不碰，早晚好好收拾她！
二者之间隔了约莫一人宽的距离。
男人抬手搭在额间，阖上眼眸，试图压下早已膨胀的身心。
可少女身上幽香四溢，宛若蛊惑，完全无法让人保持冷静。
这样睡，还不如待在书房呢。
杨轩烦躁得想要起身，此时，萧玥侧过身来。
“将军，”她小声开口，“和亲一事，你打算如何处置呀？”
杨轩眼都没睁，简短道：“六月初围场狩猎，我同乌拉赫北会按计划行事。”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大家聊天，萧玥已经知道，茶商张赫就是犬戎二皇子了。
正因此，她也就放心了些，同时感叹：缘分当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知他不想提前透露太多，萧玥便没再细问，只点了点头，又道：“将军，若是我那日没醒过来，你会如何呀？”
想必这问题已经压在她心底许久，直到眼下的安宁，才有机会问他。
可这当真是个……送命题。
杨轩睁开眼，侧眸望去。
少女小手枕在脑后，扑闪着眼睫看他，带着些许期盼且楚楚动人。
他略作思索，开口道：“若你当真没醒过来，我就请旨去北地。”
“去北地做甚么？”萧玥不解道。
“去北地……”男人欲言又止。
他神色变了变，眼底逐渐浮起一丝玩味，转口道：“听闻北地的月氏族姑娘，个个前凸后翘，花容月貌。”
“若公主当真撒手人寰，那在下就去北地找一个胸更大，腰更细，臀……”
杨轩一本正经，可话未说完，就被对方砸了个软枕过来，糊了一脸。
再睁眼时，少女已经滚到里侧，仅留给他一个怒冲冲的背影。
他勾了勾唇，厚脸皮地贴了过去。
“逗你玩儿的，别生气，”男人俯身，去蹭那柔顺芳香的发丝，“我想说的是，若公主不在了，那我就请命戍守边疆，争取早日为国捐躯，与公主相会。”
萧玥顿了一会儿，旋即转过身来，一双盈盈杏眸清澈如水。
“将军的心意我知道了，以后这种话，不准再说了，多不吉利呀。”
四目相对，她声音轻柔婉转，仿若春雨落下，拨动心弦。
男人眸色渐暗，呼吸随之加重，大掌悄无声息地抬起，准确无误地探上了一颗小珍珠。
这危险来得骤不及防，萧玥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
使劲将人往外一推，她裹紧被子，颦眉道：“你明日不用早朝么？赶紧睡！”
说完，她背过了身去。
源源不知何时窜上了床，发出几声轻微的哼叫声，萧玥顺手捞了过来，抱在身前躺下。
杨轩敛目，原本还只是隐-忍得难受，这会子当是自尊心受挫了。
他忍不住提醒道：“它是公的。”
嗯？然后呢？
见少女没什么反应，男人面色一沉，道：“扔下去。”
……？！
萧玥此刻反应过来了，坐起身，近乎诧异：“将军连它的醋都吃？”
杨轩本不想承认，可见源源在她身前挥舞着两只小爪子，就像在耀武扬威似的。
他沉声：“对。”
旋即拎起源源，起身下床，朝外走去。
“焙茗！”步及门口，男人唤道。
小厮焙茗闻声而来，接住对方扔出来的狸奴。
萧玥呆坐在床，被这一举动震惊到了。
明明是他自己送给她的？？
杨轩走回来时，顺道熄灭了桌上的烛灯，房内霎时陷入昏暗。
那道身影极快地钻进了寝帐，随即——
“你干甚么？离我远点儿！”
“抱会儿，不碰。”
少顷后——
“说好了不碰的！”
“就摸摸，听话。”
“……”
杨府，合鸣堂。
杨荀在将睡将醒之际，听及说话声，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烛灯未熄，赵氏站在门口同婢女交谈。
不多时，赵氏阖上门，神情若有所思地走了过去。
杨荀坐起身，不解道：“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干嘛呢？”
赵氏坐下，双手交叠于腿上，道：“你儿子今晚可没从寝房出来，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杨荀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驳斥道：“他俩婚都没成，能有什么动静啊？”
那臭小子要敢乱来，不得打断他的腿！
赵氏不以为然，似乎尤在担心儿子会孤独终老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