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打开门，她甫一转头，便与那人四目相对。
那道身影颀长笔挺，黄澄澄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耀眼的光影。
他面容清隽疏朗，不冷寂，也不阴沉，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须臾过后，他开口道：“该回宫了，大皇子。”
声音很淡，辨不清喜怒。
萧煜看了萧玥一眼，迈步跟上他。
脚步声渐行渐远，少女呆坐在房内，直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上她的脚踝。
她蹲下身子，去抚摸那柔软的毛发，带着点儿怅然若失，声音轻轻地说：“源源，你说他是不是生气了呀？”
杨轩是特意来接萧煜回宫的，本想在外等候，但走到院门口，还是忍不住上前听了听。
知他刚从鸿胪寺回来，萧煜开口问道：“乌拉赫北那边，怎么说？”
“我已同他道明了实情，且安排了项夫子教他习剑作为赔罪，”杨轩边走边说道，“他愿意代为斡旋，让犬戎使团多留上一个月。”
萧煜一听，不由挑了下眉。
乌拉赫北对中原的剑术尤为感兴趣，所谓项夫子，便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剑师——项珩，能请得动他可不容易。
想来中郎将确实下了大手笔。
思及方才萧玥说的话，他定是都听见了，见他脸色不大好，萧煜又问：“那六妹妹想去岭南这件事，你有何看法？”
杨轩停下步子，稍顿片刻，道：“尊重她的决定，去说服圣上，放她走。”
萧煜对他的反应感到讶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难不成他还想同那丫头置气不成？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能借此事，让圣上对她的态度有所好转，”杨轩转过头，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情。
“至于她，只能是我的，这一点，绝对不会变。”
轻勾了下唇，男人率先迈步，走出了府门。
萧煜盯着他的背影，只觉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倨傲不羁的气息。
很好，很霸道。
杨轩同萧煜抵达养心殿时，晋帝未在。
二人稍作等候，才见他从华阳宫摆驾前来。
据说，原本晋帝用完早膳，就打算来此批阅公文了，可姚贵妃又将他拉了回去。
眼下，端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神色愉悦，瞧上去像是刚被春雨润泽过一番，面泛红光。
何元呈上一幅画卷，展开在桌上，晋帝垂眸，目光忽就一滞，神情僵了僵。
杨轩与萧煜对视一眼，拱手道：“启禀圣上，这是在六公主房内找到的，她自尽那晚，李淑妃的画像就放在桌上。”
萧煜也明白了，对方这是想打煽情牌呢。于是，他接着杨轩的话头，复述了萧玥的打算。
晋帝听完，面色不由转为沉闷。
他与李淑妃当年也算是琴瑟和鸣，李淑妃香消玉殒之时，确实令他心痛不已。
但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总有新人换旧人”，再加上姚贵妃温婉贤淑，有其相伴左右，这段情意也就逐渐被他尘封在心底了。
如今再次掀起，说实话，晋帝还是有几分动容的。
看向立在下方的青年，他开口道：“杨卿，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做？”
“和亲一事，臣定会给圣上一个交代，”杨轩垂首，沉声道，“至于六公主，臣恳请圣上答应她的请求，放她去岭南。”
“放她走，朕就得昭告天下，说六公主薨了，”晋帝并不理解他的行为，“可你不是喜欢她么？若是这样，还如何娶她？”
“喜欢一个人，是希望她幸福、快乐，尊重她的看法和决定，替她考虑周全，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杨轩抬了抬眸，眼神带上一丝柔和，“既然这是她所求之事，臣自然会竭尽全力，帮她实现。”
这话说得声情并茂，让萧煜不由心生佩服。
晋帝感到不可置信。
他的中郎将，何时是这种默默付出、隐忍成全的性子了？
杨轩又道：“听闻李淑妃难产那日，圣上和先皇后都不在宫内，太医赶到的时候，淑妃娘娘已经断了气，连六公主都未见到她最后一面。”
方才那番话，确实让晋帝想起了李淑妃难产一事。
他身为天子，口口声声说爱，却并未保护好她。
沉思良久后，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在安静的大殿内，晋帝开口道：“好了，朕允了就是。”
“谢圣上隆恩，”杨轩拱手，“请圣上予臣一个月的时间，去办妥所有的事情。”
对他，晋帝一向放心，便挥了挥手，示意二人一道退下。
随后，晋帝又盯着画像静看了会儿，让何元挂进了密室里。
杨府，华灯初照，膳厅里飘出阵阵菜香。
正摆上碗筷准备用膳之际，赵氏一抬头，竟是见儿子回来了。
他每日早出晚归，也就逢年过节能在府中，陪他们二老用上一顿晚膳。
今日，这可真是稀奇啊！
杨轩官袍未换，浑身肃然之气，径直跨进膳厅，“阿耶，阿娘。”
赵氏面露了然笑意，朝婢女吩咐道：“给公子单独盛一份，送到房里去。”
“不必了，”杨轩出言制止，撩袍坐下，“就在这儿吃吧。”
他回来，难道不就是为了陪公主用膳的么？
赵氏感到疑惑，但也没说什么。
饭至中途，杨荀见儿子神情闷闷的，便道：“怎么？有心事啊？”
但他也就随口一问，问完，扒了口饭。
此时，杨轩停下木箸，抬起头道：“公主还要在府里住上一段日子，阿娘，等她身子好些，你可以带她出去走走，若有旁人问起，就说是远方来的表侄女。”
赵氏觉得儿子安排得甚是妥当，点了点头，应道：“正好，为娘过几日，要去大相国寺还愿。”
虽不知她是去还的什么愿，但杨轩觉得，大相国寺，倒确实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沿路亮起了灯笼，蜿蜒铺陈至院子门口。
杨轩从正厅走来，瞧见身穿烟粉色襦裙的少女就站在庭院里。
听她给踏雪寻梅取了个名字，叫“源源”，此刻源源就窝在她的臂弯里，白白的小瓜子摁在她的胸上。
有那么一瞬间，杨轩很想把这只狸奴扔回摊子上去。
萧玥正在饭后消食，抱着源源一晃一晃的，见男人朝她迎面走来，目光笔直定在他的脸上。
杨轩知道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停下脚步，他简短道：“圣上准了。”
萧玥眸中闪过讶异，随后漫上极其复杂的神色。
垂了垂眸，再抬起时，她满眼都是笑意，“多谢将军，那我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走。”
“别着急，”杨轩唤住她，“一个月后，才能走。”
萧玥转过身来，“为何要一个月？”
杨轩道：“在和亲之事尚未妥善处理之前，公主怎能离开？”
萧玥愣了下，反应过来自己确实太自私了些，低头道：“麻烦将军了。”
以后再也不会给他惹麻烦了。
“就那么想走？”思及她方才的雀跃，杨轩心头一沉。
“我好些年没见到外祖父他们了，自然有些着急。”
萧玥从容回应，说完，抬起了头来，男人那双眼漆黑如墨，似有星辰璀璨，平静与她对视。
默了会儿，她道：“将军，李家的事儿，你一定要插手么？”
若是外祖父知道她差点儿与世长辞，定会后悔准许她参与进来的。
同样的，她现在也忍不住担心他。
“我们父子早已谋划多年，定是要将幕后黑手揪出来的。”杨轩果断道。
是了，行至今日本就不易，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萧玥没再多言，只是道：“那我让表哥留下来接应你，至于我，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看着她失意的神情，杨轩此刻只想将她心里的重担全都卸下去。
她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自保都不易，本就没必要承受这么多。
“好，”杨轩应道，“在下还有公务要忙，公主早些休息。”
语毕，他去了书房。
萧玥点了点头，也往回走，如今她占了寝房，他便在书房起居了。
踏上通往寝房的台阶，她悄悄回头望了眼。
男人的侧影同他的语气一样沉着，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连她所担心的生气，都未觉出分毫来。
萧玥收回视线，边走边摸着源源的头。
她要走，他好像并不着急呀？
也就只在她即将丢掉性命的那晚，才见他有过唯一一次的情绪失控。
现在她活过来了，兴许他仔细思虑过后，还是觉得她太麻烦了吧。
萧玥提了提唇角。
既已有了自由身，就不要再去想这些烦人的事情了。
开开心心，等着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萧条微雨绝，荒岸抱清源。——出自唐·白居易《南池》
三日后，禁卫正司的里间内。
秦远递了封密信上来，杨轩看完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面，神情若有所思。
羽林卫是一支保卫皇城的中央军队，然禁卫正司的内核其实是一个情报部门。
大晋天下共分三十六城、七十二郡，幅员辽阔，皆有禁卫正司的痕迹。
密探来报，说陆昊天曾到过广陵，办的是陆首辅交代的私事。
而他会见过的人里，居然有林衙内。
二人约在百香阁会面，姑娘们也是一块儿叫的，可就偏偏只有林衙内出了事儿。
杨轩放下信件，勾了勾唇。
这位驸马爷，还当真是个会玩儿的。
不过密探并未发现陆昊天与邓钧有往来。
老八在邓钧府中找到的女子名录，已被梳理成册，就放在旁边。
杨轩翻开。
上头记录的京官分散在三省六部，看上去毫不相干，可若是仔细推敲，便会发现这些人多少都与姚国公府有点儿关系。
所以……
杨轩轻抬眼眸。
三皇子遇刺不过就是个幌子？
刺杀大皇子一事终究还是姚家人干的？
而陆昊天恰就出现在广陵，他同此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杨轩此刻无法定夺。
但根据那日陆昊天露出的破绽，此人定然知道想对卷宗动手脚的人是谁。
他是四公主的驸马，而国公府又是四公主的母家……
思忖良久，杨轩站起身来，将那封密封斜斜地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负手在后，他眼神望向虚里。
难不成，“枫亭诗案”的幕后黑手也是姚家人？
夏季来临，浓烈的阳光倾洒在官道上，晒久了，暑气蒸腾四氲。
好在大相国寺设置在阴凉地界，一下马车，就有阵阵清爽的山风迎面扑来。
萧玥紧随赵氏一前一后走进寺门。
今日前来上香的人不少，且因都是达官显贵，难免会撞见熟人。
这不，方及中庭，迎面就瞧见了司天监陆大人家的夫人和儿媳。
她们也是来还愿的，毕竟陆家三郎婚后不过月余，新妇就有了身孕。
赵氏瞥了眼陆少夫人的肚子，满眼都是羡慕。
陆夫人自然也关注到了戴着面纱的少女，听闻是远房表侄女，那眼神蓦就微妙了起来。
赵氏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是笑笑没多说，领着人走了进去。
后院岑寂，熟悉的佛香味溢出门缝。
赵氏先行一步，同诵经出来的临安方丈行了个佛礼，“见过方丈。”
方才沙弥递了帖子，说兵部尚书家的夫人前来还愿，临安方丈见了她，温和一笑道：“令郎可是觅得佳偶了？”
有愿必还，是佛门的信仰，据说，还得越快下次许愿时便越灵。
赵氏虔诚，在此事上毫不马虎，毕竟她心里头已经在盘算着，是否该顺道许个“求子”的愿了。
赵氏莞尔一笑，算是应允。
临安方丈稍稍点头，面容温祥，只是不知为何，赵氏总觉得他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心中有所思虑。
萧玥本在廊下等候，按捺不住好奇，就在拐角处探了个头出来。
临安方丈一眼就瞧见了，侧了侧身，从容行礼道：“老衲见过六公主。”
完蛋，方丈竟然认得她？！
萧玥瞪圆了眼睛，试图摆出一副与赵氏并不相识的模样，走过去，乖巧地颔了颔首，“好久不见呀，方丈。”
正在脑中思索说辞之际，临安方丈率先开口：“只听闻公主被下旨和亲，倒是不知，最终还是许了中郎将？”
对面二人皆是一愣。
这莫非就是得道高僧，一眼就能识破人心？
且听他这意思，像是早就有所预料，萧玥不敢接话，只赵氏尴尬笑笑，“方丈误会了。”
“老衲乃出世之人，女施主无需过多避讳。”临安方丈看破不说破。
旋即面朝萧玥道：“而老衲之所以有此一言，便是因为公主多月前来此斋戒前夕，中郎将亲自给老衲送过经书，且嘱托老衲切莫苛刻了公主。”
听他缓声说完，萧玥不由走神，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赵氏侧眸一瞥。
原来那会子就已经好上了，她儿子确实是个沉得住气的。
今夜有云，天幕暗沉沉的，隐约透出月亮残缺的轮廓。
萧玥站在廊下。
斜对面是书房，房门敞开着，明亮的烛火映照在大理石台阶上，静谧无声。
面朝庭院的轩窗支开了一扇，萧玥来到窗前，望见那人俯在桌案上，似是沉沉睡去。
她想起小厮所言——
“公子平日大抵都得接近子时才会回府。”
“这些日子定是因为公主您在这儿。”
轻手轻脚走进房门，入目可见堆叠成小山的文书，想必都是他从府衙带回来的。
他公务如此繁忙，却还要花心思来处理她的事情，也真是难为他了。
萧玥忍不住凑近，去俯视男人的侧脸，左眼角那颗泪痣静躺在眼睫下，看上去温顺平和。
这一回，她忍住了伸手去碰的冲动，只安安静静注视。
今日临安方丈的话依旧回旋在脑子里，伴随耳畔清浅绵长的呼吸，让她原本沉寂下去的心再次荡起层层涟漪。
取过搭在椅子上的披风，她轻轻盖在男人身上，旋即转身，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杨轩坐起了身。
他眼底带着倦色，望向庭院里出神，像是从未睡着过。
良久，男人收回视线，去看方才被他压在手臂下的图纸。
上头，画着一盏模样别致的孔明灯。
次日，校场晨练结束，杨轩将公孙蓉唤至一旁。
“能否请公孙小姐帮在下一个忙？”杨轩诚恳道。
公孙蓉挑眉，用十分稀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咱们杨将军如此威武，竟还用得着我这小女子帮忙？”
听完萧玥想要去岭南一事后，她毫不给面子地评价道：“该！”
“干嘛，想让我帮你劝她留下啊？”
公孙蓉此刻觉得她的小姐妹特有骨气，男人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诉你，想都别想，不可能！”
“不是，”杨轩忍不住面色一沉，“我有个留下她的计划，但是需要你们帮我。”
公孙蓉来了几分兴致，示意他说说看。
杨轩凑近了些，说完，他问：“所以，能否帮我？”
大抵觉得他的计划很不错，公孙蓉神情微变，回应道：“帮忙可以，不过，正所谓有往有来，我帮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呀？”
杨轩早有准备：“七夕女儿节那日，我给秦远放一天假。”
公孙蓉眸色一亮，狡黠笑道：“成交！”
就喜欢如此徇私枉法的。
傍晚散值过后，公孙蓉去了杨府。
萧玥成日闷在屋子里，一见到她，整个人欢腾得近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
留人用过晚膳，又天南海北地胡扯了一通，赶在月上梢头之际，萧玥将公孙蓉送出了屋子。
书房里点了灯，杨轩已经回来了。
公孙蓉下意识瞥了眼，转回头，朝萧玥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五月廿五的傍晚，我派人来接你！”
萧玥笑着点了点头。
直到公孙蓉那道意气风发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萧玥才一面思忖一面往回走。
五月廿五是蓉儿的生辰，该准备什么礼物好呢？
禁卫正司。
里间下了帘子，顺着轩窗的罅隙，几缕烈阳桀骜不驯地钻了进来，打在铺陈的灯纸上。
杨轩执笔，一炷香后，又一幅画落下。
此时，秦远走了进来，道：“将军，您要的浏阳县工匠，已经找来了。”
浏阳县，以做焰火出名，据说，哪怕没有图纸，县内的能工巧匠仅听客人的描述，也能做出符合对方心意的焰火图案来。
“好，”杨轩放下笔，点了点头道，“做孔明灯的木料也备好了？”
“是，都放在后院里了，”思及将军要的孔明灯数量不少，秦远有些担忧，“将军，当真不用属下们帮忙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