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郑艺家,郑艺还以为妹夫是来取外甥女昨儿寄放在自家的独轮车的,说道:“车在西棚里,我去给你推出来。”
“大哥,别管那车了。”姜河连忙拦住郑艺。
他从袖子里掏出女婿写好的信,递给他,把女婿的话转述了一遍。
郑艺眉头皱得死紧。
外甥女这个上门女婿他统共也才见过三回,脸蛋生得不错,个头也高,但却是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病秧子,话又少得可怜。
所以郑艺对他是丁点都不了解,也就不确定他说话做事是否靠谱。
但是连赵郎君都不肯帮忙,红叶县的其他富户就更不敢插手了,自己已然是束手无策。
索性死马当成活马医,替这个外甥女婿跑一趟。
能成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多被赵郎君奚落一顿。
于是郑艺接过信,直接跳上门口赵河驾来的马车,急匆匆赶往红叶县。
到了红叶县,他拐去县衙后头的一条街上,熟门熟路地敲开赵郎君的家门。
赵德阳见他又上门,没好气道:“你怎地又来了?我昨儿跟你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你外甥女那事儿,我是真的管不了,也不敢管。”
“我明白。”郑艺理解地点了点头,将怀里揣着的信掏出来,放到赵德阳面前的案几上。
赵德阳随意瞥了一眼,就瞥到了落款的“宋卿知”上。
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嗷”地惊叫一声,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郑艺被他这一惊一乍给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好几步。
赵德阳拍着扑通乱跳的小心肝,指着桌上那封信,抖着嗓子问道:“这,这哪里来的信?谁写的?”
宋时桉,字卿知。
后头这句显然是白问,就算有人能冒充宋时桉的名号,也没人能冒充他这独一无二的字体。
因为这字体的名字就叫“卿知体”,是他宋时桉独创的,世上只他一人会写。
红叶县县令卢正衡爱字画如命,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得到宋时桉的一副字画,为此没少在家临摹他写的卿知体。
身为卢正衡的小跟班,成日与卢正衡同进同出,他要是连卿知体都认不出来,那就白活了。
郑艺连忙答道:“是我外甥女婿写的,说让赵郎君您转交给县太爷。”
“外甥女婿?”赵德阳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就是那个被刘启檀瞧上的外甥女的相公?”
郑艺点头:“没错。”
赵德阳“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开始在屋子里转圈圈,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转了几圈后,他停住脚步,狠狠瞪了郑艺一眼:“你可真会给我,给我姐夫找麻烦!”
然后丢下句“在这等着”,拿着信出了自家大门,一溜烟地往县衙后院跑。
这个时辰,卢正衡才刚起身,正在盥洗,瞧见赵德阳冒冒失失地冲进来,他吐出嘴里的漱口水,没好气道:“瞧你这德性,一点都不稳重,怎么,被火烧着腚了?”
真是又毒舌又不文雅,一点都不像是个喜好字画的文雅人。
“还真被火烧着腚了!”赵德阳哼唧一声,往圈椅里一瘫,轻描淡写道:“姐夫,你猜刘知府那个孙子瞧上的村妇是谁的娘子?”
“这我哪知道。”卢正衡白他一眼,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嘴里“咕噜咕噜”地漱着口。
赵德阳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是宋时桉宋卿知的娘子。”
“噗……”卢正衡一下将嘴里的水给喷了出来,然后“咳咳咳”地咳嗽个不停。
好半晌才缓过来。
他将茶杯放下,抬眼看向赵德阳,一脸严肃地问道:“此话当真?”
赵德阳也没卖关子,直接将手里的信递给他,说道:“这是他写给姐夫的信,是真是假你一看便知。”
卢正衡才要伸手去接,又连忙打住,转身扯过脸盆架上的布巾,仔细地将自己手上的水渍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信接过来。
快速将信扫过一遍后,卢正衡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嘴巴都快要咧到腮帮子去了。
他两手抓住赵德阳的膀子,使劲摇晃起来,兴奋道:“太好了,我马上就能拥有一副宋时桉的字画了!”
赵德阳骨头都差点被晃散架了,连忙给他泼冷水:“他的字画向来千金难求,这会子肯松口许你一副,我拿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他这是想让你出面摆平刘启檀!
姐夫你可要想仔细了,刘启檀纨绔子弟一个,狗屁不是,但他祖父可是苏州知府刘栾罡,官职比你高,你就不怕得罪他?”
卢正衡毫无形象地“呸”了一声:“我怕个屁!他刘栾罡是正四品知府不假,但我可是范阳卢氏的嫡长孙,卢氏子弟出仕的足有八十九人,一二品大员都有好几个呢,真要跟我对上,吃亏的必然是他刘栾罡!”
赵德阳:“……”
他这个姐夫,打小就自命不凡,向来不屑拿家族说事儿。
科举是自己考的,庶吉士是自己考的,就是外放来红叶县当县令,也是他凭考绩自己挑选的。
从未想过倚仗家族走捷径。
结果这会子为了副宋时桉的字画,他竟然将范阳卢氏给搬出来了。
疯了疯了,真是个痴迷字画的活疯子!
卢正衡可不觉得自己疯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强得不行,斗志满满地一挥手:“备轿,我要去刘家。”
刘家这头,门房进来禀报,说县太爷来访。
刘老太爷跟刘老太太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诧异。
刘老太爷忙道:“快请。”
这个卢县令,可是范阳卢氏的嫡长孙,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他们刘家人可不敢在他跟前摆谱。
卢正衡进门口,连寒暄都懒得寒暄,直白道:“听说令侄孙瞧上了红叶镇姜屠户家的姜娘子,派了家丁去强抢?”
刘老太爷是完全不晓得这事儿,闻言顿时眼前一黑:“什么?强抢红叶镇姜屠户家的姜娘子?”
红叶镇那个猪肉西施姜椿的威名,早就传遍了红叶县,就是刘老太爷这样颐养天年的老爷子,也听身边的老仆提起过。
自己这个侄孙瞧上谁不好,偏瞧上她那个巡海夜叉,是嫌自己小命活得太长了?
不行,他得赶紧写信给弟弟,让他立时派人将他这不成器的孙子接回苏州府,不然刘家过去好容易经营出来的好名声,都要给他败坏完了!
刘老太爷赔笑道:“卢大人,是老夫教孙无方,给您添麻烦了,从现在起老夫一定严格管束好他,不让他再到外头惹事。”
顿了顿,又一脸真诚地说道:“老夫这不成器的侄孙让姜娘子受惊了,老夫愿出五百两银子给姜娘子压惊,还请卢大人您出面帮忙说和下,务必让姜娘子收下这赔礼,不然老夫于心难安。”
不用问也知道,刘启檀必定掳人失败了,否则哪还等到卢县令登门,姜椿的父亲姜屠跟舅舅郑屠早就打上门来要人了。
卢正衡冷笑一声:“老太爷你若是能管束得了令侄孙,他也就不会在红叶县横行无忌了。”
刘老太爷讪笑:“叫卢大人见笑了,实在是老夫这个侄孙被他祖父惯坏了,着实有些难管束……”
卢正衡看向刘老太爷,意味深长地问道:“老太爷可晓得那位姜娘子的夫君是谁?”
刘老太爷摇了摇头:“只听闻这位姜娘子招了个病秧子上门女婿,却不晓得他是什么来历。”
卢正衡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是宋家长房嫡长子,是天启三十五年的状元郎,是翰林院正五品侍讲……”
话到这里,他略一停顿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补了一句:“还是燕王的小舅子。”
刘老太爷瞳孔地震,脊背一下子撞到椅背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卢正衡却并未就此打住,冷笑道:“你这侄孙一次掳人不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刀剑无眼,若是不甚伤到那位,或是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摇头叹气道:“上头虽然将宋家抄家,合族发卖,但却没要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天知道是什么来头?
你侄孙闹出乱子来,合了上头的意还好,若是不合上头的意,你们刘家可就……”
卢正衡哼笑一声,话音戛然而止。
刘老太爷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燕王机敏聪慧,又温和有礼,乃是众望所归的储君,偏老皇帝晚年昏聩,宠爱小他四十岁的柳贵妃。
为了能让柳贵妃三岁的儿子继承大统,不顾朝臣们的反对,硬是将燕王给圈禁了,还将燕王妃的娘家宋家抄家,合族发卖。
朝中怨声载道。
然柳贵妃出身低微,父亲只是个六品小官,五皇子又才三岁,能不能立住都不好说。
焉知燕王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如果刘启檀将他的小舅子迫害致死,将来一旦他得势,刘家的下场必定连宋家都不如,铁定要被抄家灭族。
甚至还可能被夷九族!
他用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速度“蹭”地一下跳起来,大吼一声:“王管家!”
候在门外的王管家连忙走进来,叫了一声:“老太爷!”
刘老太爷冷冷道:“你点三十个人,去把九少爷给我抓回来,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一并抓了,别放跑任何一个,否则我唯你是问!”
王管家吃了一惊,猜想这位九少爷定是在外头惹了事,县太爷都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该!真是活该!
他心里腹诽一番,不敢怠慢,立时应声退下,出去召集人手。
王管家带人找到刘启檀的时候,他正在醉香楼吃花酒。
青楼白日歇息,傍晚时分才会开门迎客,刘启檀大早上跑过去,大把银子砸下去,老鸨喜笑颜开地将正在补眠的头牌叫起来待客。
这厢刘启檀才刚脱掉亵裤,房门就被“砰”地一声撞开,乌泱泱地涌进来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
把他细而短的雀儿给看了个正着。
刘启檀气急败坏地捂裆,朝跟在后头走进来的王管家破口大骂:“王管家你好大的狗胆,敢闯进本少爷房间,坏本少爷的好事!”
王管家不理会他的啸叫,一抬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九少爷回家,老太爷立等着见他呢。”
家丁们立时一拥而上,捆手的捆手,捆脚的捆脚,堵嘴的堵嘴,很快就将刘启檀五花大绑。
王管家给他外头披了件衣裳,然后让人抬猪仔一样将他抬回了刘家。
回到刘家后,刘老太爷也没见他,直接让人将他关到客房里,派十几个家丁守着,断绝了他逃跑的后路。
然后亲笔写了封书信,派人带着信星夜兼程地赶往苏州府。
姜家这边,姜河离开后,姜椿将他的铺盖归置好,又将自己跟宋时桉的铺盖搬上独轮车。
然后去收拾三人的衣裳。
收拾完衣裳,又去收拾锅碗瓢盆。
收拾完锅碗瓢盆,又去收拾农具。
忙得脚不沾地。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最后清点时,才发现榨得豆油忘带了,连忙去橱柜底下将罐子给搬出来。
她将罐子小心地放到独轮车上,对宋时桉道:“青牛镇不晓得有没有能榨豆油的油坊,这豆油得带上,不然没油给你炒菜吃。”
宋时桉劝她别折腾劝过好几回了,偏她不肯听,说是得“未雨绸缪”。
结果可好,硬是把家里能看得过眼的物什都搬出来了,甚至连炕上的席子都揭下来卷成筒横放在独轮车的车辕上。
现在屋子里空空如也,整一个家徒四壁。
他无语道:“待会儿又得折腾着一一放回去,你何苦来哉?”
姜椿不理会他。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看这些家当不起眼,可都是花银钱置办来的,如果不带上,到了青牛镇又要重新置办一份。
简直就是浪费银钱!
反正她力气大,推得动,自然是能装多少装多少。
装不下的她还可以背在背上。
等姜椿将所有物品都装上车,又打包了一个一人高的大包袱后,姜河总算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她舅郑艺。
姜椿迎上去叫人,结果一向拿她当亲闺女疼的舅舅直接无视了她。
郑艺径直走到宋时桉面前,和颜悦色地笑道:“外甥女婿真是好本事啊,赵郎君将你的信拿给卢县令后,卢县令当即去了刘家,帮忙将椿娘这事儿给了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宋时桉淡定地点了下头:“那就好。”
卢正衡痴迷字画,从前在京城时,丫没少追在自己屁股后头讨要自己的字画,都被自己给拒绝了。
如今自己肯拿出一副字画,换他帮忙摆平姜椿身上这点子小事儿,他必定不会拒绝。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上辈子他若是晓得红叶县县令是卢正衡的话,直接高价卖他一幅字画,何愁没钱请医问药调理身子?
可惜他不知道。
等他身子恢复到能自行前往县城看大夫的时候,早就是半年后了,已然错过良机,病根落下便不可逆了。
也就没有去寻卢正衡做交易的必要了。
重生回来后,他也不是没想过主动去寻卢正衡做交易,只是他身子骨太虚弱,就连去趟县城,都得姜椿帮忙。
根本没法避开姜椿独自去见卢正衡。
所以只能暂时作罢,等他身子养好些再说。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提前跟卢正衡做了交易。
局面变得跟上辈子不一样了,脱离自己的掌控,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他完全不确定。
不过宋时桉并不后悔。
就凭姜椿处处替自己着想,遇到麻烦事需要逃亡,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休夫,以免他被连累。
而且她自己前途未卜之时,还愿意将家中全部存款留给自己治病。
她如此掏心掏肺地对待自己,自己回报一二,也是该当的。
因为姜椿这个人,值得。
姜椿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哀嚎道:“不用跑路了?那完了完了,这么多家什,我还得一一放回去,得放到什么时候?我这是折腾什么呢我!”
宋时桉勾了勾唇,轻哼一声:“我早就让你别折腾了,你偏不听,这下知道后悔了?”
郑艺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沓银票, 递给姜椿,说道:“这是刘家赔给椿娘的五百两银票。”
旁边姜河“嘶”地倒抽了口凉气:“五百两银票?”
郑艺点头,解释道:“赵郎君说, 刘老太爷说因刘九少爷的缘故, 让椿娘受了惊吓,这五百两银票是给椿娘压惊的。
还说原本他该亲自登门道歉的, 但又怕此事张扬出去,坏了椿娘的名声, 就让赵郎君帮忙转交银票, 并代他致歉,让椿娘你原谅则个。”
姜椿将银票接过来, 侧头斜了宋时桉一眼。
她又不傻, 虽然原主有个巡海夜叉的凶悍名声, 但到底不过是底层平民女子一个, 还真没有这么大的脸面让刘家这种仕宦人家如此低姿态。
之所以如此,显然是因为宋时桉的缘故。
不管是忌惮他这个燕王的小舅子,还是忌惮他跟县太爷的“交情”,总归跟他脱不开干系。
当着舅舅的面她也没多说什么,顺手将银票塞进钱袋里。
然后笑着对郑艺道:“多亏舅舅帮忙, 为我的事情忙前忙后的,不然这事儿还不知如何了呢。
说谢什么的就外道了, 舅你别着急走, 我去整治桌席面,让我爹好好陪你喝几盅。”
“你是我外甥女,我也没旁的兄弟姊妹, 只你娘一个亲妹,你遇着难事, 我这个当舅的不帮你谁帮你?”
郑艺笑睨了姜椿一眼,也没跟外甥女客气,张口就要答应留下吃席,突然目光扫到了独轮车上的盆盆罐罐。
再将视线移向灶房,好家伙,里头空空如也,就连两个灶台上的大铁锅都被揭下来了,只剩两个大坑。
郑艺:“……”
这席怎么吃?
等把做饭的家什一一找出来放回原位,再整治一桌席面出来,只怕天都黑了。
他果断改口道:“我跟你爹什么时候都能吃酒,今儿你们这里乱糟糟的,舅还是别留下添乱了,改日。”
姜椿顺着她舅的目光看过去,也瞧见了那两个没了大铁锅的空灶眼,尴尬地笑了笑。
姜河见状,拍板道:“那改日大哥得空,咱们再好好喝一场。”
又主动道:“我送大哥回去。”
郑艺是坐着邹里正家的骡车来的大柳树村,总不能叫他走回镇上。
“成。”郑艺也没客套,点了下头。
姜椿见状,连忙跑到独轮车前,翻出个包袱皮,借着杂物的遮挡,将仓库里的药材跟香料都塞进去。
想了想,还是肉疼地将那只看着就值钱的金钗也给放了进去。
她将包袱递给郑艺,说道:“这包东西劳烦舅舅交给赵郎君,算是我给他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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