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中明显带了挑衅,崔梅恩却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发火。她只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是塞德里克,他不会未经我的允许就对我做这种事。”
她用手指点点嘴唇,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些许怀念:“赛缪尔,也许这就是你和他最大的差别。”
赛缪尔用力握住桌沿,好几秒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崔梅恩仍然将镜子摊开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赛缪尔垂眸看了镜子一眼,说道:“你不喜欢的话,就把它砸了吧。我不会收的。”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依旧带着一丁点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幽微的期盼——然而崔梅恩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她说。
她平静地抬起手,举起镜子向地上掷去。
那面赛缪尔花了好长时间精心挑选出的小镜子就这样碎裂开来,精致的外壳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委委屈屈地停住了。
崔梅恩的脸上依旧挂着敷衍的笑容,她客气地向赛缪尔道了谢,表示感谢他就如何处理尸体提出的建议云云,接着转身想要离开——赛缪尔再次叫住了她。
“我已经取消了与你身体里追踪魔法的魔力链接。”他说道,“没有持续的魔力供应,它会在一两天之内自动分解……但是你的身体很糟糕。你需要治疗。我能帮你。”
崔梅恩耸耸肩:“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已经说过了,人类的肉丨体难以承受深渊的侵蚀,这是魔鬼契约者必须支付的代价,没有治疗的办法。您作为圣殿骑士,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
“有。”赛缪尔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我可以帮你治疗。我也跟你说过,我有办法让你真正地重新复活。只要你愿意答应,我就能做到。我并非只是将深渊教派当做接近你的借口。你不愿意与我合作也可以,那至少让我复活你,我——”
他抬起长长的睫毛,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轻轻地、轻轻地说:“我不想再被丢下了。”
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胆敢妄言自己能掌控生死的凡人是多么的傲慢!可当赛缪尔·卡伊站在你面前,用毫不动摇的视线注视着你时,便会让人产生一种“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到”的错觉。
无他,只因为他实在太像画卷与雕像所表现的俊美神祇了。
阳光自五彩雕花的窗格中穿过,明亮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那些属于凡人的细细的皱纹,又为他打上一层朦胧却耀眼的光晕。
赛缪尔站在斑斓炫目的光芒中,便仿佛是神祇走下祭坛,向信徒发布神谕。
——崔梅恩却不是他的信徒。
她再度露出一个极为客气的笑容,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你看,我说这是你和他差距最大的地方,你却还意识不到。卡伊骑士长,我不想复活,我-不-想-复-活。说得够清楚了吗?”
赛缪尔默不作声。
崔梅恩遏制住了自己叹气的冲动,决定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说到底,'复活我'是你的执念,而非我的。你总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我的身上,指望我来满足你,一旦得不到满足,就好像我多对不起你似的。你总是不在意我的感受,却要求我非得照顾你的心思。我讨厌这样。就这样吧,我先走了,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跟你说话真不愉快。”
她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赛缪尔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慢慢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拾起地上镜子的碎片。
在他的身后,细细的裂纹在硬木制成的小圆桌上蔓延开,接着,那张小圆桌从中间整齐地断裂,向两边倒去。
赛缪尔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将碎掉的镜子一片片地拢在掌中。碎片锋利的边缘很快便将他的皮肤划破,鲜红的血珠从皮肤的裂隙中挤出来,摇摇欲坠地挂着,或是顺着镜子的碎片往下淌去,滴答,悄悄地落在地上。
赛缪尔捡了许久,却依旧拼不出一块完整的镜子:有些太过细小的碎片在镜子落地的同时便向四周飞溅开去,再也找不到了,或许只有等哪天它扎进人脚底的时候才能找出来。
他将残破的镜子捧在手中,专注地看着。
光在这双美丽的深紫色眼睛中熄灭了。
####
崔梅恩回到家中的时候,照例是亚瑟给她开的门——魔鬼是从不愿意干这种事的,嫌弃太麻烦。自然啦,魔鬼也不会做家务,家里又没有仆人,所以亚瑟几乎包揽了从洗衣到做饭的全部家务。
照理说他白天还得去圣殿接受训练,不过这几天都请假在家,据他自己说,至少得把魔鬼留下来的尸体处理干净了再说,省得他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要崔梅恩说,这个借口找得委实不算高明:魔鬼的尸体在衣柜里塞了有一阵子了,也不见闹出什么乱子。
此时此刻,她却是感谢亚瑟找的“委实不算高明”的借口,否则她就得忍到他从圣殿回来之后才能进行“平衡”的仪式了。
一进门她便热情地揽住亚瑟的脖子,转身拉上门,将他抵在门板上,用力扯住他的衣领,示意他低头。
亚瑟顺从地低下头,崔梅恩捧着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
“我需要你的魔力。”她含糊不清地说,“快。”
含糊不清是因为她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湿哒哒地落在亚瑟和她自己胸前的衣服上。
亚瑟起先还有些迷惑,见到她吐血便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揽住崔梅恩的腰,摁住她的后脑,俯身下去加深了这个吻。
大量纯净的神圣魔力汹涌地灌入崔梅恩的口中,她闭上眼享受了片刻,等估摸着身体的状况已经回转一些了,才推推亚瑟的胸口,示意他停下。
亚瑟却没有立即放手。他弯下腰,与崔梅恩额头相抵,翠绿的眼睛染上了几分动情的色彩。
“……你还需要一些吧,这一点不够。”他讨好似的蹭了蹭崔梅恩的脸颊,动作可以说十分笨拙。
“的确,不过不是现在。”崔梅恩拍拍他贴在自己腰上的滚烫的手掌,“今天有事情要做,晚点再说。”
亚瑟沉默了片刻,乖乖地松开了手。
“大白天的,你们在干什么呢?”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亚瑟小声地啧了一声,崔梅恩则抬起头,笑眯眯地冲魔鬼挥手道:“下来,我有办法处理你的尸体了。”
“什么办法?”魔鬼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撑着下巴,用更懒洋洋的语气发问。
“用火。”崔梅恩竖起一根手指,“高阶火系魔法。我想只要控制好范围,确保火焰只在某一块固定的区域燃烧,不会引发事故就行。照赛缪尔的说法,高阶火系魔法足以毫无痕迹地烧毁掉所有尸体。艾德,你会用吗?”
魔鬼像只晒太阳的猫那样夸张地打了一个哈欠:“会倒是会,不过平常的探查魔法倒也罢了,如果是我来用高阶火系魔法,一定会出现深渊的魔力波动。这儿的魔法师和圣殿骑士多得扎堆,你可得提前想好要怎么应付。我可不想一觉醒来,发现我的契约者被绑在火刑架上,并且已经烤得熟过头了。”
也就是说,最好不要让他来用。
崔梅恩侧过脸去,问道:“亚瑟,那你会用吗?我听说你们还没学过怎么使用高阶火系魔法,不过我觉得你……亚瑟?”
她皱了皱眉,拍拍亚瑟·梅兰斯苍白的脸:“你怎么了?”
亚瑟猛地回过神来。
“我没事。”他握住崔梅恩的手,低声道。
在崔梅恩的指挥下,他和魔鬼合力把衣柜里的尸体拖了出来,放置在屋后的空地上。为了防止被邻居发现浓烟滚滚引发误会,亚瑟还提前布置好了一个简单的遮蔽结界。
万事俱备,只欠烧人。
魔鬼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因为被大力塞进衣柜而折断的肢体无力地垂下,形成一座怪异的黏糊糊的小山。
亚瑟站在这座小山的面前,低声念起咒文。白银般的魔力自他的脚下涌出,靠近尸体时便升腾为灼热的烈火。
在火焰中,层叠的尸首如同放进热锅里的黄油一般飞快地融化,而融化后的液体还未流出几步,就再次被高温蒸腾得一干二净。赛缪尔说得没错,与普通的火焰不同,高阶火焰魔法的确是处理尸体的上上之选。
崔梅恩侧过头去,观察亚瑟的神情。
他的表情比烧尸前更为凝重,脸色白得吓人,大颗大颗的汗水自额头沁出,沿着他线条优美的下巴往下坠。
比起“担心怎么解决一件麻烦事”,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恐惧”。
从崔梅恩第一天见到亚瑟·梅兰斯起,这种感情就好似与他毫无关系。
与年轻的塞德里克或赛缪尔都不同,亚瑟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那种世俗意义中真正的“圣殿骑士”:正直,庄重,无畏,偶尔会因为过于呆板而冒傻气。
崔梅恩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说实话,如果可以选,她敢打赌亚瑟现在会掉头就跑,冲进房间用被子盖住自己,叫人想起那种吓得大耳朵垂在脑袋两边,再用爪子遮住吻部的瑟瑟发抖的小狗——真奇怪,他在害怕什么?
等最后一具尸体被焚烧殆尽后,亚瑟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崔梅恩眼疾手快地跑过去,接住了他因失去意识而陡然摔倒的身体。
她的力气不够大,作为一名强壮的圣殿骑士,亚瑟的体重又比同龄人要重上不少,其结果就是两人双双摔倒在了地上。
他的金发凌乱地散开,紧紧地闭着眼睛,嘴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痕迹。崔梅恩龇牙咧嘴地爬起来,骑在亚瑟的腰上,拍拍他的脸:“亚瑟?”
####
亚瑟·格温在烈火中狂奔。
周围时不时有人扑倒在地,化为灰烬。他从未想过格温庄园有这么大,大得不论他如何奔跑都无法找到出口。
热浪舔舐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庄园内所有熟悉的景色都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四面八方都传来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哀嚎声中玫瑰夫人尖锐的笑声清晰可闻。
“实现我的愿望!魔鬼!实现我的愿望!”她一面狂笑,一面扬起双臂,如同一名疯癫的指挥家。烈焰随着手指的每一次扬起和落下而迸发,“点燃一场大火,让格温庄园化作灰烬,让每一个活物都化为焦炭!”
第45章
埃莉亚·格温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她能够回到少女时代,一定要先狠狠地给妄图依靠婚姻一步登天的埃莉亚·梅兰斯一耳光,再带上崔梅恩远走高飞,离该死的梅兰斯家和该死的格温家远远的。
如果那时崔梅恩还没和她的弟弟结婚就更好了。她会去首都找她,也许可同她一起卖卖牛奶,或者自己想办法干点别的活。
她也许会活得不容易,也许日子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艰难,但不论如何,都比她困在自己窄小的卧室里逐渐腐烂要强一百万倍。
直到真正嫁入格温家之前,埃莉亚都自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同绝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埃莉亚的婚姻并非由父母所安排,而是自己决定的。
父母心心念念指望着重返上流社会,为此不惜把已经折磨死三任妻子的老鳏夫之流纳入了女婿的备选范围之中。
既然嫁给谁都不过是一笔交易,埃莉亚便决心干一桩对自己利益最大的买卖。她偷走父亲手中家族祖传的旧印章,伪装成一位年迈且颇有权势的老贵族,向北境发去了信件。此外她还做了些别的伪造工作,给梅兰斯家族塑造了一个“已不在权力中心、但仍具有一定影响力”的老派贵族的形象。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北境与梅兰斯封地和首都都相距甚远,缺乏交流,但谁也不能保证格温家族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事实上,只要稍微仔细调查调查,或是写信向首都任意一个家族询问,埃莉亚的谎言就会被戳破。
然而,也许是格温家族当真在内陆没有可供使用的人手,也许是详细的调查与询问太耗费时间、而格温公爵又太迫切地希望与内陆的贵族交好——总之,埃莉亚很快就收到了格温公爵的回信。
北境大公同意了这门婚事。
她拿着信件得意洋洋地找上了父母。起初听说她擅自伪造信件时,父亲简直怒不可遏,可当听说埃莉亚极有可能嫁去富可敌国的北境时,他的怒容又迅速转变成了灿烂的笑脸。其变脸速度之快,足以令最优秀的戏剧演员汗颜。
有了父母的帮助,与格温公爵的婚事商议就变得顺利了起来。不久后,两家便敲定了婚期。
对于贵族来说,梅兰斯与格温商议婚事的进度未免太快,也许是因为——埃莉亚讽刺地想——两家都生怕对方反悔的关系。
没落的梅兰斯家族指望着埃莉亚站稳脚跟后反哺娘家,而格温公爵眼界甚高,又因着他那名声名远扬的情妇的关系,没有哪家大贵族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满以为梅兰斯还是个极风光的姓氏,生怕到嘴的肥肉飞走呢。
总的来说,缔结婚约的双方都在算计彼此,并且都认为自己是占了便宜的那一方。作为二者之间的交点,埃莉亚承受着来自两头的压力:纵使梅兰斯家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等到婚后格温公爵发现不对劲时,第一个肯定会找她算账。埃莉亚,你害怕吗?
在踏入格温庄园前,埃莉亚的答案都是:不怕。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会面临复杂险恶的局势,却非常乐观地认为自己会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与不爱读书,更爱研究魔法与剑术的弟弟塞德里克不同,埃莉亚从小就热爱历史、政治与哲学,甚至对军事也有一定的了解。
父母无数次叹息过,如果埃莉亚是男孩就好了:如果埃莉亚是男孩,她一定会大有出息,甚至还可能重振梅兰斯一族的辉煌;可她是个女子,纵使她再如何的知识渊博,也只能嫁与他人、相夫教子,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日与华服和珠宝为伴。
埃莉亚自己却不这么想。她十分憧憬那些历史中的女王与女大公:她们杀伐果断、大权独揽,活得令人羡慕得没话说。
年轻的埃莉亚·梅兰斯翻阅过无数史书,她揣摩她们的政治手腕,汲取历史遗留给她的经验和教训,自以为已经学习得十分出色。她将嫁入格温家视作一次跳板,希望能借此取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势——她早已模拟过很多次该如何应对未来的丈夫和他的情妇,坚信胜利对她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在埃莉亚走上这块跳板前,只有两个人表达过她的担忧:她的弟弟塞德里克,以及崔梅恩。
崔梅恩是塞德里克的妻子,如果不是因着这层关系,(姑且算是)贵族小姐埃莉亚是不论如何也不可能认识一名牧场女工的。
不过,埃莉亚不愿意将她叫做弟媳或是别的什么。她和崔梅恩一见如故,聊得很是投缘。虽说崔梅恩并没有如她一般读过许多书,却是名既有见识又有趣的女性。
当她们坐在一起时,埃莉亚通常会给崔梅恩讲讲历史,顺带教她认字;崔梅恩则会给她讲一些牧场与平民生活的琐事,这是埃莉亚从未接触过的。
埃莉亚认为,即使她不是她弟弟的妻子,而只是一名卖牛奶的女工,假使她们有机会说上话,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成为朋友。
当得知她将要嫁给格温公爵时,与狂喜的父母和艳羡的亲戚不同,崔梅恩在意的是她“是否被逼迫”。
埃莉亚想起当时塞德里克也是这样问她,并表示如果她是被逼迫,自己愿意帮助她对抗父母。塞德里克平时看上去没心没肺,却是家里除她以外唯一一个没有被权势与财富晃花眼的人。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崔梅恩能走到一起。埃莉亚自己早已对所谓“灵魂契合”的婚姻没有丁点指望,却乐意看到朋友能有心意相通的伴侣。思及此处,她不由地露出一个微笑。
她揽过崔梅恩的肩膀,洋洋洒洒地同她畅想了一番自己伟大的计划。
她的计划如此周密、如此详尽,即使是父亲听了也只会频频点头,赞扬她的智慧,并对埃莉亚执掌格温家之后的美好未来流露出热切的期待与憧憬。
而崔梅恩——一名在故事与戏剧中都会被描绘成最贪慕荣华富贵的丑陋形象的乡下姑娘——却只是对她说:“你会很辛苦的。”
埃莉亚激昂膨胀的野心因为这句话而小小地颤抖了一下。她有一瞬间的无措与茫然,旋即便将其抛之脑后。
“我知道。”埃莉亚·格温听见年少轻狂的埃莉亚·梅兰斯说,“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信心能走下去。等我把格温家族握在手里了,我就从他那个著名的玫瑰园子里摘一大捧玫瑰送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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