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体温透过两人接触的皮肤蔓延过来,比被子与床单上的温度更加滚烫,烫得塞德里克微微地发抖。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揽住崔梅恩的腰肢,将自己埋入了她的怀抱中。
她是有呼吸的,暖的,软的,活的。她不会因他的触碰而消失,不会因清晨的阳光而消失,不会在他的面前化为雾气、烟消云散。
他将脸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于是便听见一颗活泼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每一声都无比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中。
崔梅恩没有再继续说话或提问。她的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背上,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许久过后,塞德里克僵硬的身躯才略微放松了些许。
“睡吧。”崔梅恩如同安抚孩童般哄道。
塞德里克在黑暗中点点头。
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笨拙地躺下,他扯过被子仔细地掖好,将崔梅恩密不透风地裹在自己的怀中。
塞德里克原本就比她高大,二十年来圣殿骑士的生涯又赋予了他一具健壮的身躯,此刻拥着崔梅恩,只觉得她抱起来比以前更小了。
她安静地蜷在他的怀里,他把手臂收得更紧一些,摩挲着她的肌肤,心想: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放下心后,睡意很快席卷了上来。就在塞德里克就要陷入沉眠时,恍惚之间,他听见崔梅恩说:“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如果你睡着,就不用回答。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假装睡着。我只想听真话。”
“我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她轻声地说道。每一个单词都那样轻,仿佛刚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塞德里克瞬间清醒了过来。
崔梅恩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等边境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休假申请终于不再被驳回后,塞德里克第一时间赶回了家中。
为了尽可能地缩短路途上所耗的时间,他申请自费使用了传送阵,其费用之高昂,绝非落魄的梅兰斯家族可以支付的——若非塞德里克在此次深渊侵袭中战功赫赫,恐怕连传送阵的使用申请都不会被通过。
家中等待他却并非将要生产的妻子,而是悄无声息、散发恶臭的老宅。
塞德里克悬起的心重重地一沉。
他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尸臭。不是一般的一具或两具尸体腐烂的味道,而是大量堆叠的尸体腐烂后无人处理的味道。
在被深渊侵袭的村庄中,这种味道不算罕见。很多时候魔鬼来不及吞噬全部的尸体,等圣殿骑士打退它们之后,就会在村庄中发现大量的尸体。
在见习骑士中,一半的成员不过是被家族送来镀金的小少爷,剩下的一半也没什么直面数量众多的尸体的经历,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骑士们往往会因此吐得稀里哗啦。一段时间后,他们便已经学会面无表情地处理尸体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也不例外。
问题是,这种味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他冲进家门,古老大宅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影,可那股味道却愈发浓烈,令人作呕。
塞德里克顺着味道一遍遍地找寻,终于在一楼大厅的地毯下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暗门。打开门之后,赫然是一道长长的狭窄的楼梯,尸臭扑面而来,逼得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脸色愈发凝重:他在这座宅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不知道有这么一间地下室。
塞德里克走入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尸臭太过熏人,他不得不使用了净化和照明的魔法。楼梯比他预计中要长很多,他走了许久,才总算走到了尽头。
走过一道窄门,踏入的却是一方广大的空间——地下室甚至比梅兰斯老宅要大许多,仿佛一个小型的广场。
不知为何,恐惧攥住了塞德里克的心脏。他挥手扩大了照明术的范围,于是整个地下室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那是一幅只能在地狱中才能看见的画面。
首先入目的是尸体。许多尸体,一半被烧得焦黑,一半腐烂得不成样子,挤挤挨挨地堆叠在一起。肉块从骨骼上脱落,老鼠和虫蝇在肉泥堆里进进出出。所有尸体都穿着相似的服装:宽大的长袍,长袍上绣着古怪的咒文。
塞德里克从未见过这种服饰。他能辨认出一部分咒文,像是某种古代魔文的变体。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随着照明术范围的扩大,成群的老鼠和虫子被吓得四处逃窜。塞德里克这才看清,尸体集中在出口处,似乎是想要往外逃出去,却碍于种种原因未能成功。
他们的身下隐约能看见一个巨大法阵的痕迹。血水与尸液深深地渗入地面中,破坏了法阵的结构,使得塞德里克难以分辨它的作用。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避开尸体,往法阵的中心中走去。他首先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烂在一起,几乎不分你我,可他依旧认出了他们。那毕竟是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了崔梅恩。
在这个由尸体组成的诡异的法阵中,崔梅恩是唯一没有腐烂的人,一个奇异的圆心。
她的确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就像菜板上一条仔细处理过的鱼,你可以轻松地从伤口的痕迹上辨别出厨师到底有没有偷懒——没人能携带着这些伤口丨活下来。
相比破烂的身体而言,崔梅恩的面部保存得还算完好。她那双活泼灵动的眼睛已经完全凝固了,好似一对镶嵌在眼眶里的污浊的宝石。
真奇怪,即便如此,这双眼睛里也依旧透露出了彻骨的恨意。
并且,塞德里克·梅兰斯立刻清晰地认识到,她在恨他。
他跪倒在崔梅恩的面前,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在塞德里克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比起“崔梅恩死了”这个认知,塞德里克首先意识到的是:崔梅恩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消失”是,再没有拥抱和亲吻,没有手牵手走过的黄昏,没有肩并肩躺在草地上仰望的星空。
在繁琐沉重的训练中再没有那个“一放假就想要见到的人”,在深夜醒来时再没有熨帖在身旁的另一个人的体温。消失是,只用准备一副的餐具,只用烹制一份的晚餐,只有一个人的日日夜夜。
在遇见崔梅恩之前,塞德里克的人生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他们相遇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时间更短,可是崔梅恩的存在已经融入到了他的灵魂里。与她分开仿佛是要从他的灵魂上硬生生地撕下血肉模糊的一块,他无法也不能忍受。
——最可笑的点在于,他甚至没法选择不去忍受。因为崔梅恩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早已发生过的既定的事实,不会因他的意志有任何改变。
塞德里克的大脑艰涩地运转起来,想起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来自家里的信件。那封信之后,家里再没给他寄过信。
当时恰逢边境战事爆发,他无暇理他顾;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也只当是特殊时期传送阵不再为见习骑士送信的缘故。
那封信里说了什么?父亲写信告诉他,崔梅恩在集市上走丢了。为了能更快地找回她,他给家里寄去了自己的血液。
塞德里克的视线扫过父母与周围一圈身着长袍的尸体,再落到脚下的法阵上。
它们之间一定有联系。他想。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崔梅恩的尸身,想先将她带走。
在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尸体迅速地化成了灰烬。
####
二十年后,塞德里克·梅兰斯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的身体,补上了那个迟来的拥抱。他抱得那么紧,仿佛饥饿的人死死地攥着手中最后一口食粮。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崔梅恩的脸。他感到她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颊,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再继续摸索下去。他已经有些老了,他的眼角和唇边都爬出了细细的皱纹。这总是让他心生自卑。
他们重新安静地抱在一起。又过了许久,塞德里克轻声道:“你想要复活吗?”
崔梅恩发出疑惑的声音:“复活?”
塞德里克点点头,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他留念地埋首在她的颈窝里,享受着她的体温。阔别整整二十年,他终于能够再次触摸到她。如果他能够撕裂自己的胸口,他就会将她埋进自己的肉丨体中,从此永不分离。
“真正的复活。没有任何副作用,我会想办法的。如果你想的话。”他说,“我一定能办到。”
崔梅恩笑出了声。
“塞德,魔法不能复活死者,你知道的。”她怜悯地说,“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塞德里克像是被利刃刺中,浑身僵硬。
他的呼吸停滞了那么几秒,才接着说:“……我会办到的,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也——”
他没有说下去。崔梅恩竖起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她说:“我不想复活。”
卧室便又陷入了寂静中。又过了很久很久,塞德里克才再次开口。他的语气近乎乞求:“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多在这边停留一会儿。多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睡吧。”崔梅恩再次摸摸他的脸,说道。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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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没想到她还会再跟塞德里克以外的人聊起复活这一话题——赛缪尔·卡伊在交谈中向她许诺,他可以真正地复活她。
她其实是有些想笑的:塞德里克也好,赛缪尔也罢,他们在伤害她的时候从未有过半分犹豫,却又在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后试图力挽狂澜。
于她而言这种举动体现不出半分的英雄气概,只会让她嘲笑他们的愚蠢与自负。
“我不想复活,我对这个狗屎世界没有半点兴趣。”崔梅恩直白地说,“但是可以先答应卡伊看看。他那么笃定能复活我,我怀疑这其中有问题。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复活死人,这是最基础的理论。他的魔法知识总不可能比我还差。”
“我喜欢你的态度——不过狗屎归狗屎,柳橙酱和牛奶布丁还是不错的。”魔鬼客观公正地评价道。
他俩对视一眼,像童话里的反派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举手击掌。
亚瑟叹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拖过一张小板凳,挨着崔梅恩坐下。
崔梅恩像揉弄金毛小狗那样揉揉他金色的头发,宣布道:“既然达成一致,现在就让我们来制定作战计划!第一步——先把你的那一堆尸体处理了如何?我不能忍受一堆尸体放在家里!烂掉了怎么办?”
她对魔鬼说。
魔鬼仿佛一只把所有把桌上的玻璃杯统统推下桌子又指望主人发现不了的猫那样,若无其事地趴在主人膝头,蹭了蹭她的大腿。
如何在一个和平(姑且算是)的城市中处理尸体?
最流行的方法是直接扔在河里。首都城内被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河贯穿,不少人都见过河上有尸体飘过。体面一些的套个扎口的大麻袋,更多则直接便是一具难以辨别样貌的尸身。
尸体的来源很广泛:赌场、妓丨院、做非法生意的酒馆、魔法协会用剩下的实验品……通常都是些即使死去也无人在意的冤魂,最多沦为人们挂在嘴边的几句谈资。
此外,焚烧或是掩埋也是不错的处理方法。亚瑟虽然没有自己干过,不过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半真半假的流言。尤其对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来说,让一个普通人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世界上,并非是一件难事。
思及此处,他又想起了崔梅恩,便侧头悄悄地偷看她。崔梅恩正对着敞开的衣柜冥思苦想,看上去已经完全从不久前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但是亚瑟很难忘记刚刚所见的一切。年轻的崔梅恩在他的记忆里像只活泼的小鹿那样走来走去,他的眼前时而是初见时崔梅恩脸上那副假得可笑的笑容,时而是崔梅恩与塞德里克·梅兰斯结婚时幸福的笑脸。
下一刻,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脸就变成了他的脸。亚瑟发现自己代替父亲站在洒满阳光的教堂内。在他的对面,身着婚纱的崔梅恩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
“亚瑟?”崔梅恩用手使劲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拍拍他的脸颊,“亚瑟?你还好吗?还是刚才的魔法有什么副作用?”
最后那句她是对着魔鬼问的。
魔鬼耸耸肩膀,抱臂环在胸前,懒洋洋地说:“我看他只是单纯的犯傻。”
亚瑟晃晃脑袋,感觉到耳朵有些发热。他后退一步,掩饰性地咳嗽一声,说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不论是哪种处理方法,好像都不大可取。尸体的数量太多了。”
崔梅恩叹了口气,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天气也热起来了,尸体在家里放不住——我可不想住在臭烘烘的屋子里——但是不论什么方法,都没法一次性处理这么多的尸体。而且如果被人发现尸体长得一模一样,那可就麻烦了……”
她说着说着,瞪了魔鬼一眼。魔鬼毫不示弱地瞪回来,张牙舞爪:“我怎么知道还要处理尸体!我能记得带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在深渊,我们一般都直接吃掉——”
崔梅恩转过脑袋,无视魔鬼的后半句话,对亚瑟说:“我明天联系卡伊问问,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你今天也累了,待会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您要怎么联系他?”亚瑟问道。
崔梅恩在裙子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来一只小镜子。她说:“这是他临走前给我的,说是可以用来联络,比寄信要方便。我就留下了。”
“可以给我看看吗?”他又问。
崔梅恩大方地把镜子塞在他的手中。魔鬼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亚瑟将手指搭在镜子上,魔力在其上流淌了一圈又收回。
他把镜子还给崔梅恩,说道:“的确是可以用作联络的魔法道具……但是,上面还刻了一个更隐秘的追踪魔法。我想这才是卡伊副骑士长把它送给您的真正目的。”
他光明正大、不动声色地踩了赛缪尔一脚。
“追踪魔法?是干什么用的?”这次轮到崔梅恩发问了。
魔鬼抢在亚瑟前面开口道:“简单来说,就是能定位到镜子的位置。如果你把它带在身边,那么不论你走到哪里,那个叫什么卡伊的就都能知道。我建议最好现在就把它砸了,以免多生事端。”
崔梅恩的神色微微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等亚瑟和魔鬼都探查过镜子后,她便把它重新放入了口袋中(魔鬼不赞同地嘟囔了几句)。
“他倒是没跟我说还有这个作用。”她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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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这头的房子里热热闹闹(虽说讨论的内容多少有些惊悚),另一头,跨过大半个首都,在某栋豪华的宅邸中,赛缪尔·卡伊的卧室里则寂静无声。
他坐在桌边,手中缓缓摩挲着一枚极朴素的戒指。他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户里落下来,照亮了那张秀美的脸。
戒指是银质的,雕刻着简单的花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装饰,更别提镶嵌宝石什么的了。
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戒指,也是十七岁的赛缪尔攒了小半年的见习骑士薪水才买下的。他郑重地把对戒中的另一只送给了崔梅恩,当做他们订婚的信物。
“以后我一定会给你换更好的。”那时赛缪尔说。
崔梅恩把戒指戴在手上,对着阳光欣赏了半天,接着搂过赛缪尔的肩膀,在他脸上吧唧留下一个口水印。
赛缪尔故作严肃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赛缪尔并没有告诉崔梅恩,戒指中被他刻下了一个追踪魔法。这样,不论她在哪里,只要她还戴着这枚戒指,他就能够清楚地知道她所在的位置。
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对自己说。
也正因如此,当他被公爵拉去某个舞会的那个夜晚,他才会发现崔梅恩在塞德里克的房子里呆了整整一晚。
妒火将赛缪尔·卡伊烧得理智全无。
舞会结束后,他在崔梅恩白天摆摊时租用的地方蜷缩了一整个晚上,她的位置才从塞德里克处离开,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他们分手之后,崔梅恩本想将戒指还给他,被赛缪尔拒绝了。他本以为她会将戒指丢掉或是干脆毁掉泄愤,可她只是将它收了起来。
戒指的位置长久地停在首都某个小小的角落里,与崔梅恩的新居重合,这竟然让赛缪尔莫名地有了几分安心。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抬手搭在枕边,紫色眼瞳长久地凝视着那枚银色的指环,看得久了,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崔梅恩规律的呼吸。每当此时,他便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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