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毅执着的公爵之子,握住她的手大声向她倾诉爱语的少年,在漫天星光下向她许下永远的恋人。他们的面容在她的记忆中扭曲,融合成了眼前可怖的脸。
她闭上眼,抬起一侧的手臂,再次打了一个响指。
烈火再度自她的侧脸边咆哮而过,转瞬间便裹住了公爵的躯体。那具肉丨体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不似人类的哀嚎,就扑倒在地,化为了灰烬。
风把灰烬拂到玫瑰夫人干裂的嘴唇上,味道苦涩,如同一个敷衍的吻。
她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大笑出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穿过仍旧勉强维持着骨架的庄园,在大火中呼唤道:“实现我的愿望!魔鬼!实现我的愿望!点燃一场大火,让格温庄园化作灰烬,让每一个活物都化为焦炭!”
此时此刻,火焰是她最忠实的仆从。它们顺从地听从她的命令,向着庄园内还活着的人凶猛地扑去。
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和哭嚎,没人注意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阴暗的楼梯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脑袋,发出幼兽般尖细的哭声。
亚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的梦境中还残留着记忆里那可怕的高温,以及满屋子烤肉的香气与焦臭交织出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久的呆,才逐渐回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他帮助崔梅恩烧尸体,丢脸地昏了过去,之后呢?
他从床上坐起身,点起床头的灯,这才发现了伏在床沿的崔梅恩。朦胧的灯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柔和。
亚瑟盯着她的睡脸发了好一阵呆。因着进入首都后还没有进行过“平衡”的缘故,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崔梅恩的睡脸了。而她在睡觉时又是为数不多不会伪装自己的时刻。
思及此处,他的内心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涩:就像崔梅恩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从来吝于给予他任何真正的感情。
记忆里她对塞德里克时而横眉冷目时而相拥而吻,一切都十分自然,那才是她真正的模样——亚瑟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他终于明白也许自己发自内心地嫉妒塞德里克,甚至赛缪尔。他嫉妒他们曾经得到过崔梅恩真正的亲吻与爱抚,而自己甚至没有去与之竞争的机会。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崔梅恩的头发,而她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亚瑟像被电击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崔梅恩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手支着下巴,问道:“醒了?”
“……嗯。”亚瑟点点头。
他本以为崔梅恩会问他为什么会晕倒之类的事,而他也已经想好了糊弄她的说辞。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并不愿意让崔梅恩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希望她发现自己其实并非塞德里克·梅兰斯亲生的孩子——毕竟,“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的身份是崔梅恩找上他的唯一原因。
亚瑟实在很担心被她抛下。更不要说,她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赛缪尔·卡伊在圣殿中任教多年,尤其精通法阵与魔力的精细化输出,长相也好。不论从哪方面看,如果只是为了“平衡”深渊对身体的侵蚀,他都是更合适的人选。
出乎亚瑟意料的是,崔梅恩并没有问他任何话。她只是踢掉拖鞋,爬上床,骑在亚瑟的腰上,粗暴地掰起他的下颌,吻了下去。
她的嘴唇专心地贴着他辗转,血液从两人唇齿相贴的地方流出,沿着亚瑟的下巴往下落。
他为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愣了几秒钟,立刻反应了过来——他退开一些距离,抵着崔梅恩的额头,急急地发问:“刚才不是做过调整了吗?怎么会这么快…… ”
“……也许是因为我发现得迟了一点……”
崔梅恩低声说。
亚瑟这才发现她慵懒的姿态并非是因为刚睡醒,而只是源于身体的无力。他果断翻身将她放在床上,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探查她身体的状况。
为了消除崔梅恩体内深渊魔力的侵蚀,亚瑟早已与魔鬼一起进行过大量的计算与调整,这么久以来他俩将平衡做得尽善尽美,毫无问题。
可是眼下,崔梅恩的身体中多出了一股计算之外的深渊魔力。在没有圣殿骑士的力量进行平衡的情况下,它在她的身体里可以说是畅通无阻、横冲直撞。
普通人类的身体面对这种侵蚀毫无任何抵抗能力。亚瑟胆战心惊地发现,崔梅恩的内脏已经被腐蚀了大半,她仿佛就是一个外表完好而内里被撞得稀烂的水果,如果不是这是一具魔鬼制作的躯壳,恐怕此刻她已经因剧痛而倒下了。
来不及细想这股陌生的魔力从何而来,亚瑟果断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纯粹的神圣魔力藉由两人的接触涌进她的身体之中,仿佛生力军投入焦灼的战场。深渊魔力的侵蚀逐渐被化解,神圣魔力深入她的躯体内部,逐一修补被腐蚀得七七八八的内脏。
那一定很疼,崔梅恩掐住他的胳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划出道道白痕。
在与亚瑟的关系中,她向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情丨事也几乎都是由她来主导。亚瑟很少能看见她——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种堪称软弱的模样。
他感到自己心里升起了一种微妙的蠢蠢欲动的冲动,促使他往她的体内送入更多的魔力。
两人的脸贴得极近,视线交缠,近到崔梅恩颤动的睫毛痒痒地刮在亚瑟的脸上。
这是亚瑟第一次在两人的相处中中拿到主动权,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崔梅恩如此不设防的姿态。
他们不是某个贵族的继室与他的继承人,不是魔鬼契约者与圣殿骑士,更像是——更仅仅像是亲密的爱人。
他箍住她的腰,俯下丨身去,更激烈地吻她。
这个吻没什么情丨色的意味,更接近于没头没脑乱啃的小动物,但显然崔梅恩对此很是受用。她松开了他的胳膊,手指插丨入他柔软的金发中,仰起头热情地回应他。
亚瑟感到心中某种一直压抑的情绪倏然冲破了阻隔。他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却传来了崔梅恩的声音。
她喃喃道:“塞德……”
她的声音如同一大桶冰水,浇在亚瑟躁动的心脏上,浇得这颗正扑通扑通乱掉的心脏一阵抽搐般的剧痛。
亚瑟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从崔梅恩软绵绵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掰起她的脸,问道:“你在叫谁?”
崔梅恩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她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没有丝毫诚意地道歉:“亚瑟?抱歉,你们长得太像——”
亚瑟赶在她说完之前再度吻了下去,堵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看着我,看着我,看清我。
我不是他。我从来都不是他。我幻想过如果我是他。或许我曾怨恨过我不是他。如果我是他,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让你痛苦、不会让你落泪。我会倾尽一切让你幸福,直到我生命的尽头。如果是我更早遇见你……
而矛盾之处在于,他清楚地知道,他能与现在的崔梅恩的相遇,正是因为塞德里克·梅兰斯害死了她。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也许他们此生都不会相遇。
这一次的亲吻就更像是赌气的撕咬。他从崔梅恩的嘴唇上尝到了血腥味(并不完全是她之前吐出来的),而崔梅恩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他们把彼此的嘴唇和舌头咬得血迹斑斑。
每一次撕咬,都有大量的魔力被亚瑟以近乎恶趣味的方式灌入崔梅恩的身体中。对于被深渊侵蚀的人类躯体而言,这其实算得上一种不错的治疗方法,但未免太过粗鲁。
崔梅恩的精神恢复了一些,比起之前晕晕乎乎半睡半醒的样子,她看上去清醒了不少。她试图推开亚瑟,然而腰却被他箍得死紧,动弹不得。
“宝贝,乖孩子,慢一点……”她熟练地拿出对付亚瑟的招数,捧着他的脸,抚摸他的头发和嘴唇,就像母亲安抚玩闹的孩童。
而亚瑟却不为所动。他偏过头去咬住她的手指,说道:“叫我的名字。”
“什么?”崔梅恩愣了愣。
亚瑟捞住她的身体,拨开她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的发丝,低声道:“叫我的名字,我是谁?你看着的是谁?现在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崔梅恩轻轻地笑了。
“亚瑟。”她说。
亚瑟。亚瑟。亚瑟。她一声一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换来一个又一个血腥的亲吻,与源源不断的神圣魔力。
这一次的仪式进行得太过漫长,等到结束的时候,两个人的脑子都有些神志不清。
亚瑟抱着崔梅恩躺在床上,埋在她的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她,像一只趴在饭盆前的小狗,时不时就要用骨头磨磨牙齿。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昏倒的事。”他说。
“我为什么要问?我又不关心你。”崔梅恩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你要是愿意主动说,我可以听听。不说就算了。”
亚瑟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贴得更紧一些,从崔梅恩的胸口抬起头,说道:“你的身体状况比我预想的差很多。照理说不应该,我们出发前算过的,只要魔鬼保持伪装,深渊不会这么快侵蚀你的身体。但是你的身体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股陌生的深渊魔力……”
“我也正奇怪呢。”崔梅恩懒懒地回答,“不过深渊的事,谁也说不好,也许就是我的时间快到了吧。”
亚瑟不自觉地收紧臂膀,直到崔梅恩吃痛地拍了他好几下,才放开手臂。他问道:“……如果身体崩溃了,而你与他的契约还未达成,你会怎么样?”
崔梅恩开始玩他的头发。她把亚瑟的金发揉成金色的鸡窝,心不在焉地说道:“契约未达成,那就只能继续留在人间,直到契约达成为止。也许他会给我捏一个新的身体吧。不过你应该也知道,不像魔鬼,人类不能随意更换肉丨体。我是契约者,受到深渊的保护,倒也罢了,据说对于普通人来说,灵魂寄宿在身体以外的地方都是酷刑,所以把本该离世的灵魂困在人间至今都是被魔法协会严令禁止的……你这么一说我还有些害怕,我得加紧时间完成契约才行。”
崔梅恩嘴上说着害怕,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亚瑟无端地又想起那个永无止境地奔跑在风暴中的少女。
也许她早已不会害怕了。他想。
亚瑟的心钝钝地疼了起来。他抱紧崔梅恩——以不会让她感到疼痛的力道——说道:“我会帮助你的。”
他的语气极为庄重,就像是在受封骑士的殿堂中许下严肃的誓言。崔梅恩被他逗笑了。她拍拍他的脸,说道:“亚瑟,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是啊。”亚瑟平静地回答,“我也许真的爱上您了。”
第50章
“我确定他的灵魂也不在这里,正好尸体也处理掉了,最好今晚就回去。”魔鬼把自己陷在椅子里,抱着一杯热巧克力,尾巴甩来甩去,把靠背椅抽得啪嗒啪嗒地响,“我一秒钟也受不了这儿了。动静大一点的魔法都不能用,真是烦死了!我自从有意识以来就没这么憋屈过!”
崔梅恩默默挪了挪椅子,确保自己不会被那根四处乱甩的尾巴扇到,开口道:“那就又要从头来了。你真的确认都找遍了吗?毕竟你现在的身体对魔力的运用……”
她捧着装满热巧克力的杯子,右手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小小的戒指——那是她的订婚戒指,银质的戒圈,镶嵌着一颗廉价的绿宝石——心想,他到底会在躲到哪里去呢?
塞德里克这个人可真有趣,活着的时候为难她,死了也不叫她安宁。
魔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你俩叫得隔壁街都能听到的时候,我可是一直有在认真地找。我是个负责任的契约对象。”
“也没有叫到隔壁街都听见吧?”崔梅恩提出反对意见。
魔鬼龇了龇牙。他有着一口鲨鱼状的锯齿,尖尖的牙齿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至少我听到了。”他说。
那根无所事事地尾巴猛地甩出来,抽在崔梅恩的脖颈上,顺带绕了一圈勒住她的脖子。
魔鬼的尾巴是温热的,鳞片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翕动,他把巧克力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舔舔嘴唇,面无表情地看着崔梅恩。
她刚想说些什么,勒住她脖子的尾巴猛一用力,尖锐的鳞片便在她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俩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崔梅恩先开的口。她用手捞起盘在她脖子上的尾巴尖,将它含在嘴里,温柔地舔丨吻。尾巴显而易见地被取悦了,兴高采烈地晃来晃去,勒紧她的力度也放松了不少。
魔鬼倒还是板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几百个灵魂似的。由此可见,魔鬼的尾巴和魔鬼可以说是两种生物。
“你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生气干嘛。”她用手指来回抚摸着鳞片,温暖干燥的尾巴在她手底下微微颤抖着,尾巴尖讨好地绕着她的手指打转。
魔鬼噘着嘴说:“他说他爱你。”
“亲爱的,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爱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容易说出口的词。”崔梅恩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代表不了什么。”
魔鬼看上去并不赞同她的话,不过他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下去。他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身,松开尾巴,往崔梅恩这边走来,单膝跪在她的跟前。
“还有一件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他的手指放在崔梅恩的腹部,指尖凝起一团暗黑色的光芒,在她的身上滑来滑去,孩子气地皱着眉。
与总是习惯性地保持严肃表情的亚瑟不同,魔鬼的心情大多数时候都直截了当地表现在脸上:开心的时候脸上仿佛开着神气活现的小花,不高兴的时候就满脸乌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做错了事就连尾巴也要悄悄地藏在身后……
单从性格上来说,比起亚瑟,他更像是塞德里克的孩子——而亚瑟更像赛缪尔的孩子?不论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做不到也要逞强。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什么不对?”崔梅恩问。
“'侵蚀'不应该出现得这么快……”他喃喃道,“难道说是之前你昏迷时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当时我的魔力也没有成功进入你的体内……我的魔力与那个骑士的魔力之间出现了一个缺口,为什么?”
崔梅恩这时才想起了一个被她忽视已久的问题。她盯着魔鬼的眼睛,问道:“说来,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陷入昏迷吗?”
####
赛缪尔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墨水、笔、公文、各类信件、珍贵的孤本魔法书籍、水杯、魔药……便宜的昂贵的一大滩东西在地上滚做一团。杯子、墨水瓶和魔药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碎片亲密地混在一起,横流的液体浸透了慢吞吞飘下来的信件。
他站起身,像是还不解气一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间装潢典雅的书房已经没什么东西能给他砸的了,所以最后他只是重重地坐回了椅子里,咬紧嘴唇,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眼圈慢慢地红了,仿佛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赛缪尔生得那么美,生起气来也只会让人联想起画作中娇嗔的宁芙——他实在是很少生气,而通常情况下,引起他怒意的对象往往会落得不大体面的下场。
亲眼见过他发怒的骑士们会在私下里告诉新来的见习骑士,卡伊副骑士长是如何把试图算计他的贵族大卸八块,又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擦拭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据说那位贵族死前受尽了折磨,只求速死,而他的跟班狗腿则吓得屎尿齐出,回去后疯了大半。
人人都知道,在圣殿两位骑士长中,梅兰斯骑士长看着不苟言笑,实际上算得上心胸宽厚,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很好说话;卡伊副骑士长生了张娴静美丽的脸,却最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得罪他没什么好下场。
而即便是那些与赛缪尔相处多年的骑士,如果见到他此刻的脸,也一定会大吃一惊。他双目赤红,死死地咬紧了牙齿,手指陷入椅子的扶手中,竟是硬生生地将硬木的扶手抓出了深深的沟壑。
“凭什么他就可以……?”他发出极轻极小又极快的声音,与其说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在诘问某个不存在于此地的对象,“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不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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