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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深渊归来(黄油柿子)


——原来她是这样与魔鬼缔结契约的。
亚瑟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说什么,眼泪却比话语更快地涌了出来。
崔梅恩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尽管她依旧举着匕首。她低下头,困惑地凝视着亚瑟的脸。
她长长的黑色卷发落在亚瑟的脸侧,仿佛一捧黑色的瀑布,将他们二人与风暴肆虐的世界隔开。
亚瑟想,他似乎总是从这个角度看她——不同于以往的青涩懵懂、意乱情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双黑眼睛里激烈的恨意。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终于弄明白她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她太恨塞德里克,为此不惜利用一切来伤害他。亚瑟·梅兰斯不过是崔梅恩报复丈夫的工具之一,她引诱他,不是因为她喜爱他,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年轻的伴侣,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儿子。
亚瑟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崔梅恩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他的手微微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发丝上。他像个孩子那样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不太体面,很是狼狈。
他说:“……对不起……”
在筑成崔梅恩过往的悲剧中,亚瑟没有参与过一分一毫的戏份,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为她悲惨的命运,还是为她屡屡被辜负的真心?为她戛然而止的短暂的一生,还是肆意凌辱折断她的所谓爱人?
亚瑟绝望地想,他出生得太晚了。
他深爱的人,他最想保护的人,在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之前便已死去了。
他想将那群欺侮崔梅恩的骑士打个落花流水,再帅气地带着她离开那个窄小的巷子;他想在她逃离梅兰斯封地时站在她的身侧,护送她远走高飞;他想闯入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在第一个伤口出现在她身上之前砍翻所有信徒,解开困住她的锁链,抱起她离开那片可憎的土地……
亚瑟最想要在赛缪尔和塞德里克之前遇见她。崔梅恩也许会爱上他,也许不会,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有小小的波折,但理应是顺遂又精彩的一生。
如果她没有选择他,他便会偶尔去偷偷看她一眼,直到她快快乐乐地活过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最终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睡上一觉,不再醒来。
那是他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崔梅恩不会再重来的一生。
亚瑟哭了许久,才发现崔梅恩并没有再对他刺下匕首。凄厉的风暴声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亚瑟慢慢地放开了崔梅恩,离她远了一些,只见崔梅恩静静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一张新奇的画。
她说:“你不是塞德里克。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叫亚瑟。”亚瑟说,“我来带你离开。”
此时在他们的身后,年轻的“崔梅恩”正携着塞德里克的手举行婚礼。教堂里铺满阳光,每个人都在鼓掌和欢呼。
年轻的新娘露出幸福的微笑,挽着新郎的手,靠着他的身躯。阳光穿过教堂彩色的玻璃落在他们身上,晕开一片极为漂亮的五彩光芒。
光芒闪烁、旋转、抽搐、抖动,教堂内两名新人的脸也忽明忽暗,诡异万分。
崔梅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热情拥吻的新人,出神地问:“离开这儿,去哪里呢?”
亚瑟走上去,从身后抱住崔梅恩,遮住了她的眼睛。他还年轻,但身量已经长开,双臂一展,便把崔梅恩抱在了怀中。
塞德里克去世之后,崔梅恩对他的兴趣便直线下降。在不进行“仪式”的时候,他们很少会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按理说这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们在外人眼中依旧是继母与继子的关系,保持距离本就是应该的事。然而此时此刻,亚瑟没来由地想要紧紧地拥抱她,他也这么做了。
他几乎是将崔梅恩箍在怀中,强迫她的视线从那一幕永不止息的循环戏剧中离开。崔梅恩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任他抱着。
“别再看了。”亚瑟的声音闷闷的,“别留在这里。”
“为什么?”崔梅恩问。
婚礼同风暴一同消失了,包围住他们的景象瞬间变成一片纯粹又寂静的黑,就像崔梅恩的眼睛。
亚瑟的心里瞬间飘过去许许多多的答案,最后他低声道:“如果你留在这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丨身去,吻上了崔梅恩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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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睁开了眼。
记忆一片混沌,仿佛有人把她的脑浆倒出来用力地搅拌了一晚上再倒回脑子里一般,过去曾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混杂在一起,令人感到头疼。
崔梅恩感到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尽是些讨厌的事。令人憎恶的过去缠绕在她的身边,一遍遍地回放,不论她跑向何处,都只能重新落入回忆之中。
她想要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闭上眼睛,视线却不听使唤地死死地黏在回忆中塞德里克的脸上。
小巷中被月光照亮的金发,毛茸茸的草地上被坠落的群星环绕的身影,教堂中被五颜六色的阳光包围的笑容,地下室中面无表情的面孔……她疯了一样地挥刀刺去,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上,回忆却依旧生动地向她伸出手来。
滚开,滚开,滚开! ! ! !
——也就在这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那是双冰冷的手,它的主人甚至有些微地发抖,却终于将她从那可怖的轮回中解救了出来。
崔梅恩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再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卧室中。
也许是因为刚从连续不断的噩梦中醒来的缘故,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能在一片朦胧的暗影里看见几个更深一些的影子。
崔梅恩下意识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影子伸出手去。还没等她看清那个人的脸,便被他拽入了怀中。毛茸茸的金色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手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这使得她看不见他的脸。
她愣了好久,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金发。她想起了梦中之人的姓名。
“亚瑟。”她说。

第38章
魔鬼在一旁发出夸张的被恶心到的声音,而赛缪尔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
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就连紫色的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
拥抱许久后,亚瑟才放开了崔梅恩。他的耳朵有些发红,漂亮的绿色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刚得到了肉骨头的小狗。
崔梅恩扶着他的手从床上爬了下来,她到了这时才发现漆黑的屋子里还站着另外两个大活人。她的视线飞快地掠过赛缪尔,停在魔鬼的脸上。
“有没有哪位能告诉我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魔鬼耸耸肩:“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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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缪尔留在房内,负责解除黑暗结界。等他下楼时,发现楼下很是热闹,便俯身向下看去。
厨房里飘来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自称艾德的少年叼着一片煎培根动作敏捷地蹿出厨房,仍免不了被紧随其后的土豆砸中脑袋。
他捡起土豆不满地挥舞着,嘴里嚷嚷着你给我记住之类的话。崔梅恩坐在餐桌边,一边喝牛奶,一边翻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
没过一会儿,亚瑟端着平底锅从厨房内走了出来。他将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和微微晃动的鸡蛋倒进崔梅恩的餐盘内,又夹来两块烤得边缘焦脆的面包。
“你要苹果酱还是柳橙酱?”亚瑟一边说,一边眼疾手快地夺过艾德手里装着柳橙酱的玻璃罐——后者正准备把这罐柳橙酱整个倒在培根上— —放在崔梅恩的手边。
“都要,我饿了。”崔梅恩咬了一大口培根,一脸满足,“家里还有奶油吗?”
“有,我去拿。”亚瑟回答道。
他们对彼此的生活习惯无比熟悉,一看就知道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久。
赛缪尔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从前跟崔梅恩在一起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见习骑士,吃住都在圣殿;崔梅恩家住郊区,距离首都太远,自然也从未邀请过他住一晚。哪怕是休假的时候贴在一起,也多是在某个小旅馆中腻歪。
就像所有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他们当然畅想过未来。崔梅恩想要建一栋两层的小屋,屋外是一片花田;赛缪尔想象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满满当当的食材回家,天色渐沉,风把花香送来,再坏心眼地撩起崔梅恩的头发。
这些都只是想象。他从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
赛缪尔的手不知不觉地越握越紧,质地坚硬的木质栏杆从他的手掌下蔓延开细细的裂缝。几缕散落的黑发划过颊边,遮住了他溢满阴霾的紫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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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饿得不轻。等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大盘早餐后,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坐下来听几人说今早发生的事。
魔鬼和亚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完,她点点头,对走下楼来的赛缪尔说:“还没谢过卡伊骑士长。只是我想不明白,您怎么会恰好就出现在我家呢?”
赛缪尔说:“您之前同我说过关于深渊教派的事,我这几天做了些调查,有了些眉目,想请您商量一二,就直接来拜访您了。没想到刚好碰巧,撞上您生病。”
崔梅恩挑了挑眉。她从沙发上直起身,对赛缪尔说:“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商量吧。您看就在我家客厅合适吗?”
根据亚瑟和魔鬼的说法,她这头刚晕过去,那头赛缪尔就闪亮登场,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如果他是临时编了理由搪塞她,那么若是无事可商量,他的谎言立马就会被戳穿,聪明人应该会再编个类似“今日您身体不适改日再议”之类的说辞——未曾想,赛缪尔立刻诚恳地答道:“有部分内容尚且属于保密资料,我希望能与您单独详谈。”
亚瑟的视线扎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敌意。魔鬼则趁他不注意大吃柳橙酱。用来抹果酱的刀子在他的手中上下翩飞,转出一片绚烂的刀花,明明只是把并不锋利的餐刀,却让人毫不怀疑他能用它扎透一个人的眼窝。
餐厅内的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塞缪尔仿佛根本没察觉到身旁二人的视线一般,他用紫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崔梅恩,柔和静美的面孔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沉默五秒后,崔梅恩站起身,对他说:“请您跟我到书房来。”
“等——”
亚瑟急急地开口,然而崔梅恩立刻打断了他。
“正好我也有事想要问问卡伊骑士长,”她挥挥手,“亚瑟,艾德,你们在外边等我,顺便记得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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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门甫一关上,赛缪尔便握住崔梅恩的肩膀,将她重重地抵在门板上。他的呼吸急切地拂来,却在堪堪距离她只有一丁点距离时停下了。
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赛缪尔的嘴唇已经贴在了崔梅恩的唇边。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稍微往前凑一凑,便能完成这个吻。
“停。”
崔梅恩举起一只手,放在赛缪尔的胸前。
赛缪尔便乖乖地不动了。抵在门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好半天后才慢慢松开,却没有后退半步。
他贴在崔梅恩的唇边低语,睫毛轻颤,语气里竟有些撒娇般的委屈:“你骗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崔梅恩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就好像那天她在五月节庆典上见到他时一样——崔梅恩表现得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遑论爱意,就连哪怕一丁点的恨意都没有,就好像赛缪尔从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过一般。
她那么激烈地爱塞德里克,那么激烈地恨塞德里克。她爱到为了他而死,恨到为了他而活。她就从没有如此爱过赛缪尔,也没有如此恨过赛缪尔。
她说过他爱他,却能够毫不留恋地轻飘飘地放弃他;她理应是恨他的,却从未做出过任何饱含恨意的举动,她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放下他了。
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仿佛嗓子眼里堵了一团棉花,把他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噎得不上不下。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说道:“……你和我说你只是长得像她。”
“卡伊骑士长,您这就是冤枉人了。”崔梅恩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您自己一上来就说我长得像塞德里克的前妻,怎么就成了我骗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喜欢把自己的错误赖在别人身上,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的话里带了些恼人的小刺,这反倒让赛缪尔空落落的心安稳了一些——看,她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事实上并不能完全放下他,不是吗?
他垂下眼,没再说话,放下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崔梅恩。
崔梅恩的身高没什么变化,赛缪尔却比少年时代长得更高了。他需要更大幅度地弯下腰,才能把她揽在怀里。
她抱起来温暖而柔软,好像拥着一床暖融融轻飘飘的被子。赛缪尔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迫不及待地去嗅她的气息。
暌违二十多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崔梅恩的怀抱。这让他感到一阵近乎晕眩般的幸福。
他在梦里做过太多这样的事,可是梦里的崔梅恩永远都是冷的,远的,虚假的。她没有温热的体温,没有皮肤的触感,没有令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气息,于是他得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拥抱她的机会了。
“卡伊骑士长,”崔梅恩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她说,“我是来同您商量关于深渊教派的问题的,不是同您发展亲密关系的。我数到三,您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三。”
赛缪尔便乖乖地放开了她。他感到自己把一生的毅力都用在了此处,强迫自己把恋恋不舍的手臂拿了开来。
他将双手交握在身后,狠狠地在手上划了几道口子,黏黏糊糊的神志才清醒了几分。
崔梅恩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淡淡地说:“卡伊骑士长,您还打算谈吗?如果您没什么要事,只是闲来无事踹寡妇门玩,请您还是早些离开我家为好。 ”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低低地说。
“什么?”崔梅恩皱了皱眉。
她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赛缪尔,好似不大明白他的用意。
“不要叫我卡伊骑士长。”赛缪尔说,鲜血淋漓的手臂自背后放了下来。银色的光芒一闪,鲜血连同伤口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叫我的名字。”
“你之前交给了我一些信件,我挨个挨个做了调查。你说得没错,深渊教派正在快速复苏,甚至他们的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你之前诡异的昏迷,也许就与此有关— —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如果置之不理,我担心后面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赛缪尔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叫我的名字。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崔梅恩挑挑眉。
她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嘴唇,思考了一阵子,便痛快地改了口:“赛缪尔。”
赛缪尔嗯了一声。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泪从他长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

第39章
谈完正事送走赛缪尔后,崔梅恩打开门,把就差贴在门板上偷听的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魔鬼)拎进屋内。
亚瑟和魔鬼在梅兰斯封地时极不对付,面对赛缪尔时倒莫名其妙地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亚瑟抢先开口问道。
“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魔鬼一边刮着玻璃罐里剩余的柳橙酱,一边点评道,“比我旁边这个圣殿骑士要恶心多了。”
亚瑟瞪了他一眼。
赶在他俩又一次互殴起来前,崔梅恩从中间走了过去,把他俩一边一个推开。她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回忆了一番方才与赛缪尔交谈的内容:“他告诉我,他根据我提供的资料进行了调查,查出这些年深渊教派在全国各地迅速发展,甚至其中心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他希望与我合作。”
“骗子。”亚瑟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直接上报圣殿,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外人进行所谓的合作?”
崔梅恩说:“他说这是因为圣殿本身就有被渗透的痕迹,他不想打草惊蛇。”
魔鬼像只小鹿那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往沙发扶手上一跳,又像只长条的猫那样大喇喇地把自己摊开在崔梅恩膝头。
他眨着金色的眼睛问:“那为什么是你?他可是你们人类的圣殿骑士长,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脉。我的契约者,恕我直言,你在外人眼里就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既没有实力,也没有权柄,他干嘛非得找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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