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它们都变成此刻被巨大窗框禁锢框限的莫岁。
那些褚洄之曾经不屑一顾、毫无共鸣的浪漫故事,似乎在此刻都变得可以理解了。
“莫岁!”
周围无人,在莫家打理精细的花园里,褚洄之解除了隐匿身形的法术,向莫岁喊道。
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而已,莫岁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漫不经心地瞟了眼窗下,顿时站起了身。
虽然受到惊吓,但莫岁却是笑着的。他半个身子几乎探出窗外,只单手撑着窗框,向褚洄之挥手。
夜风隐隐送来花丛浅淡的幽香,是赫莲娜夫人最喜欢的小叶木芙蓉。花香飘散在空气中,隐隐联系起两个隔着高度遥遥对视的人。
谁都没有说话,心跳声因而在对方的笑容中一点点放大,震若擂鼓。
远处有灯光一闪而过,巡逻的家仆不多时就会抵达。
莫岁下意识看向褚洄之,后者向他晃晃手腕上的通讯终端,莫岁会意,看向光屏。
褚洄之发来消息:“跳下来,我带你出去。”
莫岁惊到睁圆了眼睛,再度看向楼下的褚洄之,褚洄之正缓慢地做着夸张的口型——
他说的是,“我会接住你。”
闪烁的灯光越来越接近,褚洄之随时可能被发现,他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只是仰头坚定地看着还在犹豫的莫岁。
真是疯了。
眼见灯光即将拐过拐角,莫岁啧了一声,利落攀上窗框,从四五米高的窗口一跃而下。
风声呼啸,莫岁伸展四肢,拥抱夜晚浸润着寒意的空气。
褚洄之运起御风符。
柔风自地面升起,与寒风相撞,包裹住莫岁,减缓了他下落的速度。
褚洄之伸出双臂,在接住莫岁的那一刻,伴随着强烈的冲击力,他的心跳生生错了拍。
公主跳出了画框。
非常不像话的一句话出现在他脑海里,矫情到令褚洄之慌了神,他脚下一滑。
两人一齐向后倒去,压倒了一大片木芙蓉。
沾了水汽的大片花瓣本就易落,经了这一下,扑簌簌地纷然飘散。
莫岁率先坐起,看向身下连发梢都沾满了花瓣的褚洄之。
有片花瓣甚至正好落到了褚洄之眉心,莫岁下意识伸手去摘,在拿开花瓣的那瞬间,正对视上褚洄之满含笑意的眼睛。
“接住你了。”褚洄之道。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莫岁注视着褚洄之,却比以往看到满月更惊喜。
他比月亮更特殊,他不是由任何人或程序设定好的必然,他不属于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我们能溜出去吗?”莫岁小声问。
“当然可以。”褚洄之道。
隐匿身形的术法他运用得还不够熟练,要想带别人一起,必须得和他肢体接触才行。
褚洄之本想牵起莫岁的手,但不知为何,看着莫岁澄澈的眼睛,他停顿一瞬,选择只是勾起了莫岁的小指。
“不要松开我。”褚洄之道。
两人一路顺利地溜出了莫家庄园。
一定是因为害怕被发现,自己的心才跳的这么快。莫岁如此说服自己。
可分明已经到达安全地带,为什么心跳依旧不受自己控制。
“我们去哪儿?”确认安全,褚洄之松开莫岁,面向他问道。
因为刚刚给莫岁当肉垫,褚洄之的衣服被搞得一塌糊涂,雨后的花园本就泥泞,大片污泥沾上衣衫,这件衣服估计只能报废了。
第一次当金主的莫岁小少爷突然间福至心灵,拉起褚洄之道:“去买衣服!”
帝国中心商厦采取会员制,全天营业接待主星的达官显贵。接待客人的多是服务型智能机器人,故而顾客们也不必担心隐私的泄露。
星际平民多采用全息及物流技术采购衣物,在实体店试穿倒成了上流社会的消遣。
莫岁带着褚洄之走进风格最对他胃口的名牌门店。
“这件、这件、这件,除了这三件以外,这一排的套装,都拿他的尺码过来。”
事不关己的褚洄之本以为能看到小少爷的换装秀,谁知莫岁竟指向了他。
他吃惊:“我的尺码?”
“我想看你穿,你快去换。”
莫岁随手拽了一套衣服塞进褚洄之怀里,把人推进了更衣室。
更衣室内,褚洄之看向莫岁塞过来的新衣服。
自己的衣服脏到没眼看,莫岁想让他换一套也正常。
只是,原来莫岁喜欢这种风格吗?
内搭的深v无袖背心印着张牙舞爪的喷绘工艺logo,短款的皮质外套则镶满铆钉和碎钻。
还有潮到风湿的破洞长裤,要是没有价签上那一串零,褚洄之简直怀疑是从哪个刚参与了打架斗殴的人腿上扒下来的。
其实莫岁眼光不差,这身衣服虽然夸张,但极具设计感,版型裁剪都极大胆前卫,但这种张扬的风格是褚洄之绝对不会选择的。
算了,就当满足小少爷的好奇心,配合一下。
褚洄之叹了口气,开始在那件无袖背心的若干个洞里寻找起到底哪一个是领口。
听到更衣室的开门声,抬起头的莫岁眼前一亮。
多亏褚洄之肩宽腿长比例又好,这才能撑起这套衣服。过分张扬的风格被他那张清润的脸压得没那么夸张,却又和男人眼底的锋芒暗暗相合,比莫岁预想得还要合适。
肤浅一点的话,隐约露出来的胸肌和腿部线条也很漂亮。
逐渐接受了包养的这层关系,莫岁也大胆了些,十分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金丝雀”。
自己的眼光果然很不错。
莫岁眼里亮起的光当然没逃过褚洄之的注意。
“觉得好看?”
褚洄之微笑着问,却又发现自己这话说的有点奇怪,不自在地找补道:“咳,我说衣服。”
“好看,你穿好看。”莫岁在这种小事上一如既往坦诚,用力点了点头。
想太多的褚洄之却错误理解了莫岁的这句话。
莫岁身为政府总长的儿子,肯定是不被允许穿这种衣服的。莫岁喜欢却不能穿,或许是把自己当做了满足愿望的替代途径,用来过个眼瘾。
“还有这套,也想看你穿。”
莫岁算是彻底感受到了花钱养人的乐趣,兴致勃勃地又往褚洄之怀里塞了套衣服。
褚洄之自以为验证了猜想,看了看手里更加夸张的新衣服,认命地回到试衣间。
等两人走出中心商厦,莫岁在家宴上的阴霾被暂时一扫而空,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褚洄之跟在莫岁身后,看着小少爷随着步伐一耸一耸的后脑勺,唇角也不自觉浮上笑意。
突然,莫岁脚步一顿,浅灰色的眸子霎时暗了下去。
褚洄之顺着莫岁的视线向前望去,看到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男人。
那人长得斯斯文文,一头棕色的长卷发,慵懒地靠在护栏边,手里敲着把刻满电子回路、华而不实的透明折扇。
他身边还跟了个看上去和莫岁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怯怯地低着头,黑发垂下,看不清脸。
那男人显然也已经看到了莫岁,他十分热情地张开双臂,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哎呀,真是好运气!原本想着明天专程去府上拜访的,怎么竟然在这里遇上你了呢,我亲爱的、前未婚夫?”
第15章 近墨者黑
眼见那男人就要揽住自己,莫岁跟生怕沾上脏东西似的往旁闪了一大步。那人好悬摔倒,被他身后的女孩拽住才堪堪站稳。
“缪特·嘉利,你怎么会在这里。”莫岁蹙眉问道。
那男人身上还带着隐隐的酒气,眼神也迷离不定,他撇了撇嘴,不满道:
“这么生疏?说了叫我缪就好嘛。我们有过婚约呢,怎么对我这么冷漠。”
一旁的褚洄之没有说话。
虽然他周身的气压已经十分明显地降到了极致,沉郁如雾瘴的眼神几乎要活吞了这个来历不明满嘴胡话的陌生男人,但他依旧在等莫岁开口表态。
“只是长辈开玩笑的戏言,约定早就取消了。退一万步讲,我当初的婚约对象也是瑞卡小姐,并不是你。”莫岁一本正经道。
缪特摇了摇折扇,语气轻屑:
“瑞卡都已经死了,还提她做什么。当初说好的是你和我们双胞胎当中的一个订婚,我妹妹没福气,当然得轮到我了。”
神态轻佻的男人做作地用折扇掩了下脸,拖着长音道:“呀,不会吧,我们小莫这么保守,不想跟男人结婚呀?”
“那这位又是谁呢?从哪里找的非主流小男友?很面生呀。”
缪特并起折扇,机械扇柄骤然伸长,如同利剑指向褚洄之胸口。
懒得忍耐的褚洄之直接攥住了那把花里胡哨的扇子,随着他用力,咔吧一声,扇骨被他折断,电路元件顿时散落一地。
“我是莫小少爷的、保镖。”
褚洄之谎话张口就来:“这位先生,看上去你对我们小少爷的心情造成了影响,麻烦您离开。”
语毕,他还不忘转向莫岁,一脸严肃地微微躬身致歉:“抱歉少爷,我逾矩了,只是刚刚在危险情况下做出的应急判断。”
近墨者黑。
莫岁眨了眨眼,随后竟也跟着褚洄之演了起来。
但他还做不到在说谎的时候直视缪特,便有些僵硬地看着褚洄之,像模像样地接话道:“嗯,刚刚确实很危险,所以没关系。”
危险什么?他就是拿扇子戳了一下这人!
还有,莫岁那个暴力狂哪需要保镖,上哪儿找的这种穿一身破衣烂衫的小白脸保镖!
缪特瞪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莫岁换了芯子。
“你为什么来主星?”莫岁说回正题。
缪特·嘉利,闲散亲王,他的母亲是女皇的表姨母,如假包换的正统皇室贵族。
按理说,缪特·嘉利这种贵族本该居住在主星,但因为一场变故,他的家族早在十几年前就搬去了第一星区边陲的星球。
在那场变故中,缪特的双胞胎妹妹瑞卡·嘉利死于非命。
据说,是因为双胞胎的母亲嘉利夫人过于痛心,不愿再留在主星这个睹物思人的地方,缪特·嘉利便随着母亲搬离了主星。
至于婚约,也就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而已。
莫岁的母亲怀孕时,经常与交好的嘉利夫人走动。双胞胎当时已经六岁了,嘉利夫人便开玩笑说,不管未出世的莫岁是男孩女孩,都可以跟双胞胎当中的一个定下婚约。
瑞卡和莫岁从没把这婚约当回事,倒是缪特,知道莫岁是男孩后还哭闹了一阵。但后来,瑞卡去世,这婚约也就自然取消了。
“来主星,当然是来见你了。”缪特笑道,一脸不正经。
莫岁没因为他冒犯的话表现出什么情绪,他没理会缪特,而是转向缪特身后那个陌生女孩道:
“他有告诉你他叫缪特·嘉利吗?伯爵之子、风流成性、不是好人,也并不常住主星。如果他欺骗你或者逼迫你,你可以向我说明。”
“怎么能这么评价我!这次我可没骗人家感情!”
缪特抗议,上前两步就要揽住莫岁的手臂把人拖到一边。
看着动手动脚的缪特,褚洄之冷笑一声,他挡在莫岁身前,履行自己临时保镖的职责。
他扣住缪特不安分的手腕,反向施力,缪特立刻痛呼起来:
“痛痛痛!你还真是保镖啊?”
褚洄之刚要张口回话,却听耳畔风声掠过,眨眼之间,一只豹爪抵住了他喉管。
是缪特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女孩。
“抱歉,请你放开他。”
女孩低着头轻声道,声音里还能听出些颤音,指着褚洄之动脉的利爪却是稳稳当当。
她的速度快到连莫岁都没在瞬间反应过来。
但莫岁也只是慢了一拍而已,他利落拔出离子枪,毫不留情地抵上女孩的额头,枪托上的红色绳坠带起一片摇晃的虚影。
眼见四个人以诡异的姿势彼此掣肘威胁,稍微有点动静就要掀起一串血溅当场的连锁反应,最先出来打圆场的是此刻处于食物链底端的缪特·嘉利。
“哎呀呀这是干什么,柒柒,放手,我没事。”
“还有莫岁,你把枪收收,管管你保镖!”
名叫柒柒的女孩听话地解除兽化,又恢复了原来怯生生的样子,莫岁和褚洄之也各自收手。
“你到底来干什么。”看着来路不明的柒柒,莫岁语调转沉。
“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莫小少爷?”缪特笑道。
“星炬杯。我来玩玩。”
星炬杯是由皇室主办的星际青年军事作战能力大赛,三年一度,是全星际共同关注的盛事。
帝国众多军部将领都是在星炬杯崭露头角后入职军部,民间甚至有星炬杯冠军就是未来元帅的说法。
“你?你能打得过谁?”
莫岁诧异发问,倒不是在有意嘲讽,他是真不知道缪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参加星炬杯干什么。
“我是谁也打不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嘛。”缪特摊了摊手,“所以才从第六星区挖到了我们柒柒呀,怎么样,她很强吧?”
莫岁没听懂:“星炬杯是个人战,你挖人有什么用?”
听莫岁这么问,缪特震惊,不似作伪。
“你不知道吗?”他问。
面面相觑的片刻沉默后,缪特大笑起来,扶着柒柒前仰后合,他笑得太用力,在收声时甚至咳嗽了几声。
“哎哟不好意思,实在太好笑了,你居然会不知道。”
“莫凌昭这人真是,太有本事了。”
笑声刺耳,听到兄长的名字,糟糕的预感涌上心头,莫岁心跳加速、血液上涌,却只能强装镇静道:“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前段时间,皇室召集部分议会大臣举行了秘密会议商讨星炬杯筹备事宜。女皇陛下有意改变政策风向,培养有助于稳定和平局势的多元人才,你猜,你亲哥哥在会上提出了个什么方案建议?”
缪特从柒柒手里接过新的折扇,悠悠开口讲述。
看着还在卖关子的缪特,莫岁眼神转冷。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行动的,一瞬之间,他一手钳住柒柒,另一只手虚扣着扳机,枪口直接狠狠抵上缪特的下颚。
“有话就说,你再让我猜,我就杀了你。”
缪特勉强笑了一声,举手投降:“我说我说,火气别这么大嘛。”
“莫凌昭提议,将星炬杯的个人战形式改为双人组队参加,全面考察参赛者的综合素质。不仅关注选手的单兵作战能力,也考验选手的协作能力和策略谋划。”
不可能。
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知道自己长于单打独斗而最不擅与人合作,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想拿下星炬杯冠军,他也明明知道,他想拿下星炬杯冠军的很大原因是想得到他的认可。
莫岁不可置信,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缪特继续道:“这个提案很不成熟,但女皇陛下同意了。据说,当日参加会议的议会大臣要么是如莫凌昭一般年轻创新的新进派,要么是主和反战早看星炬杯不顺眼的主和派,要么就是唯莫家马首是瞻的你父亲的幕僚。”
“真是巧合。”缪特轻笑,声音仿佛淬了毒的蜜。
“虽然还没公开,但估计很快,女皇陛下就会发布新一届星炬杯的执行事宜,到时就能见分晓了。”
星炬杯是什么、莫凌昭是谁、新进派和主和派又是什么东西。
这些褚洄之一概不了解。
他只知道,因为缪特的话,莫岁的眼睛一点点暗下去,好不容易被哄开心的小少爷此刻看上去连魂都要丢了,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泛白却还浑然不觉。
“我们回宿舍好吗?外面太冷了。”
褚洄之不动声色地靠近莫岁,温声道。
“哦,是很冷。”
莫岁应着,茫然抬头。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褚洄之甚至觉得他在莫岁的眼底看到了一点水汽。
“我们回宿舍,走吧。”褚洄之重复道。
莫岁的手腕被礼貌圈起,可传到他手腕上的力道却和礼貌丝毫不沾边,褚洄之几乎是在拽着他离开。
男人的体温高到几乎令他不适。
他应该甩掉他,然后自己一个人躲起来消化好这一切。
但手腕烫到发酸,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走吧。”莫岁道,随褚洄之离开。
回到宿舍,莫岁依旧魂不守舍。脑内一团乱麻,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今晚会熬夜。”
身后传来褚洄之莫名其妙的话,心烦意乱的莫岁不解回头。
“所以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敲我的门,我都醒着。”褚洄之认真道。
室内,莫岁对着光屏上莫凌昭的通讯号,几乎凝滞成一座雕像。
他得向兄长求证,不能只听缪特的一面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