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甘愿被莫岁包养,无非图钱图权。钱我当然能比莫岁给得更多,至于权,我能保证,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星炬杯之后,你能进入主星的政府部门。”
“听起来很诱人。”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都清楚选哪个是正确的。”
褚洄之和煦地向莫凌昭微笑,看上去非常善解人意。
莫凌昭没因为褚洄之这样的回复感到意外,他早就看出,褚洄之这人唯利是图,是个绝对的利益至上者,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人很像。
于是,他胸有成竹道:“你要做的也很简单,让莫岁对你失望就行了,背着他做点不光彩的事再故意被他发现……”
“等等,不好意思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褚洄之举手,打断莫凌昭的安排。
“理智这两个字跟我可不沾边,我有的时候吧,脑子挺有病的。”褚洄之笑道。
“你见过莫岁笑着从空中落进你怀里的样子吗?我知道你肯定没见过。太漂亮了,不论你拿什么来换,我都觉得,完全不值。”
开幕表演顺利结束,莫岁放松下来,从驾驶舱迈出。
周围有同样参与表演的同学上前恭维:“莫少,你的表演片段视频已经冲上星网榜一了,真不愧是咱们维拉利加的第一!”
以往的莫岁是不会理会这些场面话的,但想到莫凌昭对自己的轻视和否定,他一时起了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的心思。
不就是和人说话吗,有什么难的。
于是,莫岁礼貌回应道:
“谢谢,大家都辛苦了,也感谢大家包容我任性的即兴发挥。”
没在意身后人一片意外的抽气和私语,成功社交的莫岁颇有点自得,脚步轻快地走出表演人员通道。
他先瞟了一眼主席高台,瞬间笑意尽褪。
主席台上,莫凌昭的位置,是空着的。
褚洄之呢。
莫岁记得一年级S班的坐区,他几步跑到能看清观众席的位置——褚洄之不在。
“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观景台上,被拒绝的莫凌昭瞟向褚洄之,语气里不无遗憾。
“什么才算聪明人?站在你这边欺负莫岁的人吗?”褚洄之话里带刺。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有敌意。”莫凌昭不为所动。
“你不了解莫岁,他并不适合生活在贵族阶级。”
这句话是个陈述句,仿佛说话人说的是什么毫无转圜余地的定律。
强烈的既视感令褚洄之突然想起,他其实也曾经无数次听过这样的话。
——褚洄之不是个适合被领养的孩子,他克死过人的,您还是换一个看看?
——褚洄之是有天赋,但生不逢时,注定无所作为。
——褚洄之?他能干什么?他这辈子也就跟阿猫阿狗说说话了。
他们到底凭什么随意给别人的人生下定义。
“是吗,我的看法与你正相反。谁是对的,要赌吗。”逆反的劲儿上来,褚洄之针锋相对道。
莫凌昭没直接回应,他面向褚洄之,换了个话题。
“莫岁以为父亲对他失望是因为他除了战斗外别无所长,但除此之外,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莫岁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长风吹面,莫凌昭平静讲述道:
“父亲问过他,得到力量是为了什么。莫岁的回答是,他想保护别人,开辟荒星、清剿恶兽,把星际更多的星球建设为主星这样先进和平的宜居之地。”
“这有什么不对。”褚洄之蹙眉,他不觉得莫岁的想法有任何问题。
“像你这样的平民当然会欢迎莫岁这种贵族,但问题是,谁是贵族,是由贵族决定的。”莫凌昭语气平淡,似乎他所讲述的一切本就是定律。
“帝国制度下,社会阶级已经定型。兽化天赋决定了人生来就有强有弱,拥有强大力量的贵族不会关注平民的诉求,兽化天赋较差的贵族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天赋更好的平民越过阶级。”
“如果让莫岁按他的理想一路走下去,他迟早会成为贵族的异端。而莫岁只擅战斗,他连我说的这些话都没想到过,显然,他只会失败。”
“……所以你甚至不给他起步尝试的机会。”褚洄之道。
“没必要。除非他能找到方法,从根本上改变兽化天赋带来的人类的力量差距。”
莫凌昭视线转向远方,轻声似叹:“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一只小鸟,我知道他能飞多远。”
“你很会说话,起码听起来,你真的像个在全心替莫岁考虑的好哥哥。”
耐心听莫凌昭说完所有话的褚洄之点点头,如此回复。
但他语调一转,流露出恶劣无礼的本色来:
“但不好意思啊,我觉得你挺人面兽心的,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你应该有没说的理由吧?不能告诉任何人的、见不得光的理由?”
闻言,莫凌昭的眸子带着慑人的凌厉瞪向褚洄之,他没回答褚洄之的问题,狠狠道:
“我果然还是想杀了你这个傻逼。”
褚洄之没对这样赤裸裸的人身威胁有任何表示,他微笑:“他会飞到比你想象的远得多的地方,拭目以待?”
当然,他飞到的地方,会有我在。
另一边,莫岁询问了S班的其他人,得知褚洄之是自己离席的,离开的时间也并不长。
莫岁有些心急,一路疾跑到了观众席最顶部。
人山人海、鼓乐喧天,在这样的盛会中找到一个特定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莫岁一边尝试连接褚洄之的通讯,一边快速穿行过密集的人群,直接攀着护栏跃上了会场建筑的穹顶。
视野终于开阔,莫岁自最高点俯瞰整个会场。
分明褚洄之没接通讯的时长还在正常范围内,莫岁却感觉度秒如年。
拜托,别出事。
莫岁在心底一遍遍默念着,下唇被用力咬到印出白痕,光屏上旋转的加载圆圈似乎是他外化的心跳曲线,每转过一圈,他的心脏便也随之狠狠落入谷底。
“表演结束了?”
万幸,褚洄之安然无恙的声音终于从终端传出。
莫岁长舒一口气,紧接着涌上来的是埋怨和一点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褚洄之!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跟你哥聊了几句,打听到点消息,回去跟你说。”
褚洄之温柔轻笑,接着保证道:“你的表演我全程都在看,没移开过视线,走路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来着。”
“……等等,我等一下再跟你说,我好像,看到点不对劲的东西。”
通讯中传来的莫岁的声音带着犹疑,他似乎在尝试确认什么,音量渐小。
广场末端,一个代表团似乎有点骚动,但距离太远,莫岁也看不太清。
那是个残障人士的特邀观众团,甚至多数都是小孩子,是最没有自保能力的。
出了什么问题。
想要确认情况的莫岁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在看清阴影里那片诡异蠕动着的暗色的瞬间,他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一只小型异兽,形态扭曲、毛发虬结,正要咬上一个双腿残疾的孩童的后颈。
“褚洄之!通知安保!”
撂下这句话,莫岁挂断通讯、化作矛隼,从场馆顶端俯冲而下,直扑向那只异兽。
还不够快。
在莫岁的瞳孔里,异兽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到最大,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到完全丧失行动能力的孩童马上就会成为异兽口中的亡魂。
三秒,自己最多只有三秒。
莫岁刚刚恢复兽化能力不久,化形为矛隼的星兽形态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提速,莫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可是,自己都已经预见危险了,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人在他眼前送死。
“开、什么玩笑!”
莫岁咬牙,那一瞬间,他的速度被他提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矛隼几乎成为一道流光,白日流星般横穿整个会场。
在会场所有人的惊呼中,砰声巨响。
矛隼死死叼住了异兽的脖子,狠狠撞向后方的墙壁,两具兽躯一同坠地,扬尘四起、瓦砾飞溅。
异兽在莫岁的猛攻下已经没了气息,莫岁看向身后的人群,那个被当做目标的孩子脖颈受了伤,鲜血缓缓流出,但绝对没有性命之虞。
成功了。
恢复人身的莫岁略略放松,神经复又绷紧。
虽说维拉利加圈养了不少训练用的异兽,但控制管理极为严格,怎么可能有异兽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逃出来。
血沫上涌,莫岁一阵猛咳,可他却顾不上自己,而是抓紧时间仔细检查异兽的尸体。
这异兽和人类体型差不多大小,倒是少见。
等等、不可能吧……
莫岁的脸色差到了极致,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因为兽化的副作用出现了幻觉。
他抓起异兽的左后肢,再次确认——
他没看错,这异兽的左后爪有四趾,但其中有一根,绝对是人类的手指。
这并不是指异兽折断了某个人的手指,而是,一根人类的手指长在异兽的爪子上,浑然一体,仿佛生来构造如此。
更诡异的是,在莫岁不可置信的凝视下,那根人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成兽趾的样子,几个呼吸之后,莫岁已经找不出人指与兽爪的分界线。
就好像,完成了“同化”。
手边传来微凉的触感,莫岁勉强从震惊中暂时抽离,看向触感的来源——
一个金属饰牌,嵌进异兽的皮肉之间,上面雕刻的字符已经被异兽的□□腐蚀得七七八八。
非常眼熟。
他当初追杀到第五星区的那只A级身上,也有和这个很像的牌子。
后来莫岁有在归档的时候把那块金属牌当做证物一同上交,但并没得到调查的后文。
怎么可能,是巧合吗。
副作用发作,莫岁大脑发涨,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却适得其反地加重了眩晕感。
“莫岁同学,你还好吗?”
有声音在莫岁耳畔响起。
第一个赶到的人,是谁?
褚洄之?还是附近的志愿者和安保?
莫岁集中精神,聚焦视线,看到一张完全出乎意料的脸。
科林,二年级的辅导员。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应该在学院的观众席吗?事发不过半分钟,除非他本来就在这附近,否则不可能赶得过来。
“你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科林一脸关切,上前要扶起莫岁。
头晕脑胀的莫岁一时想不明白,他把金属牌藏进袖口,扶着科林勉力站起。
而就在站起的瞬间,莫岁腿一软,再度瘫坐在地。
远超莫岁想象的脱力感和失控感猛烈袭来,压得莫岁喘不过气。
莫岁的兽化不受控制了,体内能量翻江倒海,他快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本能。
他的身体因为过重的负担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他好像,要兽化成肥啾了。
意识到这一点,莫岁脸色霎时煞白。
绝对不行,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莫岁随手拾起近旁的碎石,尖锐棱角扎进皮肤,血珠砸向地面洁白的石材,讨厌的痛感顿时通过神经传导至大脑中枢。
头脑暂时清醒,莫岁死死咬着唇,顶着强烈的不适感逼迫自己站起身。
他甩开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的科林,与带领着安保赶到现场的褚洄之擦肩而过,闷头向宿舍奔去。
幸好,今天大部分校内人员都集中在会场,专心赶路的莫岁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人。
他此刻也完全没精力分神去关注路人,他脸色苍白,大颗的冷汗坠落发梢,只是咬牙凭着一股子倔劲儿在向前。
矛隼没有属性加成,单纯依靠力速,其实不算什么很强大的星兽。
但莫岁的星兽体甚至跟矛隼也不沾边。
北长尾山雀,莫凌昭说得没错,莫岁就只是这样一只小鸟而已。
雪白的、毛绒的、圆滚滚的。
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莫岁吃的药也不只有止痛的作用而已。
那是由莫晤沉投资支持的生物实验室开发的试验药物,能够帮助服药者激发潜力、辅助兽化。
但与药物强大功效相匹配的,是极严重的副作用。
依赖性、眩晕感,这些都还在其次。
最不可控的后果是“透支”。根据药物实验报告,70%的试药动物都出现了虚弱亏损的反应,存活时间全部处于物种平均寿命线以下。
简单来说,长期用药,会短命。
莫岁知晓药物的副作用,但比起死亡,他更害怕一眼就能望见尽头的人生。
如果不用药,没有兽化能力的他早晚会在实力上彻底落后于维拉利加的其他人。
泯然众人的他会被迫出入世家子弟的交谊场合,早早地与某个同龄的少爷或小姐联姻,操持莫家某项并不重要的产业,在无数个深夜里声色犬马、不醉不归,直到大脑和肌肉都彻底被酒精和香薰腐蚀。
莫岁想过,如果哪天,关于他星兽体的真相实在瞒不住,他宁愿在战斗中葬身异兽之口,也不愿意过哪怕一天纸醉金迷的糜烂日子。
电子门锁被发颤的手指设置成反锁模式,莫岁踉跄着摸进房间。
在房门被慌乱锁紧的那刻,雪白的毛团子钻进了被窝里,他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给闷死,只顾着把每一根翎羽都严严实实地藏进柔软包裹的被褥里。
褚洄之赶回宿舍的时间只比莫岁晚了两分钟。
他原本是想拦住莫岁的,却被现场堵塞的众人和询问他事发状况的调查人员绊住了脚,褚洄之好不容易敷衍过众人,却还是慢了一步。
指纹无效,反锁的门禁红光闪烁。
不明就里的褚洄之拍门:“莫岁,出什么事了,给我开个门好不好?”
隔着两道门,就算莫岁有心开门也听不见褚洄之的声音。
跟莫岁这个小暴力狂待久了,褚洄之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在必要时刻干脆利落地使用暴力。
他等了二十秒,屋内依旧没传出任何动静,褚洄之当机立断,转头便向楼外奔去——
条条大路通罗马,走不了门,走窗户就是了。
宿舍窗户用的是质量极佳的钢化玻璃,锁栓处反倒比玻璃本体更容易被破坏。
褚洄之怕莫岁是受了伤或者伤病复发,一向心细如发的他竟没注意到窗户并未完全上锁,从外侧并不难直接打开。他攀着上方窗框的护栏荡起,借着重力,猛踹向锁栓。
整扇窗户都因褚洄之的举动猛地一颤,本就不牢固的锁片弹出,金属锐利的侧边正好划伤褚洄之的脚踝。
褚洄之跃入室内,受伤的脚腕因巨大的冲力传来剧烈的痛感,能忍如褚洄之,也实在没忍住嘶了一声。
莫岁的房间门是关着的,褚洄之两步上前,敲门问道:“莫岁,我能进来吗?”
“……不行。”
莫岁的声音听起来很闷,褚洄之几乎能想象到他说话时埋着头不理人的样子。
“我什么事都没有,你离我远一点。”莫岁道。
这很明显是谎话。莫岁说谎时语速会加快,逻辑也会被丢到脑后,这两个句子分明没任何联系。
褚洄之蹲下,捡起飘落在门缝里的一片羽毛。
他向来是个聪明人,见微知著、心思缜密,能想到许多常人想不到的事。
关于莫岁的秘密,他其实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莫凌昭语焉不详的话,莫岁每次兽化吃的药,再次出现在莫岁房门口的羽毛,以及褚洄之洞观本相的术法,缺了任意一条,都不足以支撑褚洄之推导至那个看似不可思议的结论。
但大脑高速运转的褚洄之只是僵立在莫岁房间门口,垂头凝视着掌心的羽毛。
他其实不想猜到莫岁的秘密,因为他知道,莫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秘密。
可已经猜到的答案就浮现在脑海中,就算他尽力说服自己忽略,也显然不可能刻意忘却。
褚洄之不知道怎么做才会更好一些。
如果褚洄之是个从骨子里真正温柔包容的人,他会理所当然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猜到,然后按照莫岁的心意退出房间,善解人意地帮助莫岁守住他的秘密。
但褚洄之不愿这样,或者说,他不甘心这样做。他不得不承认,触碰到莫岁的秘密这件事带给了他隐秘的快感,心底贪婪且阴暗的欲望被满足,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如果褚洄之足够自信足够张扬,他会像无数浪漫故事里的桥段那样,不顾后果地直接冲进莫岁的房间,霸道、炙热,恳求莫岁相信他,告诉莫岁自己愿意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不光彩。
可褚洄之无法克服令他作呕的自卑感,对于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情,他永远都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假设,他如履薄冰,害怕某一步的莽撞会令自己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