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听说过学书法的小孩子都要练悬腕这一关,不然手不稳。
于是目光又落到袁北的手腕上,有点儿清峋又好看的腕骨,好像没怎么费劲儿,几个字就落成。
是一句诗。
等墨干,袁北把字递过来:“送你。”
他的眼神很真诚。
好像不论对视多少次,汪露曦都会在心里夸赞袁北的眼睛,那是一双好看的、清淡的、能隐藏很多情绪的眼睛。
她看了一眼那字,再看一眼袁北,夸赞的角度变了——她觉得这字真是漂亮字,人,真是聪明人。
盯这句诗盯了很久。
犹豫过后,到底还是把这宣纸卷了起来,准备带走。
既然是送她的,那她就留着。
“大的卫生间给你用,打扫过了,我用卧室的。”袁北说。
汪露曦走进卫生间,放下自己的洗漱用品。
她还瞄到了一些袁北的东西,原本想看看他用什么香水来着,那次去北海公园袁北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但只出现了那一次。
……算了,有点冒犯。
她从卫生间探个脑袋出来,看到袁北坐在客厅,时间还早,于是提议:“袁北,我们看电影吧。”
“好,看什么?”
“哈利波特?”明天去环球,她最期待的就是霍格沃茨的城堡区域了,但上次看已经是几年前,“随便挑一部,我要补补课。”
“行。”
袁北买的那些零食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汪露曦坐在沙发上开了罐薯片,袁北调试投影仪。
卧室那边忽然窜过个黑影,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呀一声惊呼:“袁北!我看到你家猫了!好圆好胖啊!”
“嗯,它好奇。”袁北淡淡地,“当人面不揭短,猫也听得懂。”
汪露曦双手合十,虚空道歉:“不是胖,是健壮,有福气。”道完歉又傻乐。
她意识到今晚这间屋子里除了她和袁北,还有两个活的小动物,两人两猫,互相偷窥,多有意思啊。
袁北在她身旁坐下,隔了大概能容纳一只猫的距离,丢给她一个抱枕。
汪露曦舒服后仰,发出感慨:“袁北,你不觉得神奇吗?”
“天底下的东西,你都觉得神奇。”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缘分啊,旅行团那么多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两个成为了朋友,现在还能坐在一起看电影,不是吗?”
袁北慢悠悠的:“谁说只有你的。”
汪露曦:“?”
“团里还有人加了我微信,直到现在还每天给我发消息。”
除了我?还有人?
男的女的啊……
汪露曦看着袁北侧脸,觉得他在扯。
“真的?”
“真的。”投影仪的光影落在袁北眼睛里,忽明忽暗,“每天都发。”
袁北的手机就放在手边。
汪露曦跃跃欲试,尝试伸手,胳膊停在半空,观察一下,发现袁北没反应,似默许,于是胆子大起来,直接将手机拿来。
袁北的手机没密码。
所以她轻而易举瞧见了微信。
……确实是有,一个顶着荷花头像的大姨,每天锲而不舍给袁北发消息,宣传自己代理的保健品。
汪露曦把手机一扔:“你耍我啊你。”
袁北往后靠着,似笑非笑的:“那天团里除了你,平均年龄六十往上。”
“……我是图便宜嘛!”汪露曦撇撇嘴,“而且那些大姨也挺可爱的,和我同住的那个奶奶,还请我吃东西呢!”
汪露曦对于这次跟团游的评价其实很高,不仅是因为借此认识了袁北,其他团友人也都很好。
她问袁北:“你怎么会有导游证呢?你又不是学这个的。”
“大学的时候觉得日子难熬,就想着考证,打发时间。”
不仅是导游证,还有演出经纪证之类七七八八的,但凡能考的,袁北都背题,去试,以缓解大三大四夹在学业和工作之间的焦虑,还有对未来的迷茫。即便是袁北,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然而还没到行进到那个阶段的汪露曦暂时体会不到。
她回忆起那天在天坛,袁北磕磕绊绊讲解的样子,忍不住笑:“我那时候觉得你肯定是个新手,要么就是临时工,你水平太差了袁导,幸亏大姨们不在意。”
袁北掀眉:“我那时候觉得这小姑娘话真多。”
即便不专业,即便磕绊,他那天也讲解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找个清静地儿歇着喝口水,却意外当了偷听贼。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张口就伤人,打电话吐槽他。
从袁北的视角,他看到小姑娘一口吞了一个鸡蛋,腮帮子鼓得像个小耗子,先是说他工作能力不济,而后又扇一巴掌给个甜枣,夸他长得真帅。
袁北摸摸鼻梁,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于是他犹豫再三,递出了那罐可乐,认识了一个叫汪露曦的人。
人如其名,那天早上天坛的古树棵棵茂密,叶片上的露水反射出钻石一样的光。
“你这么说,我更觉得是缘分了,虽然你偷听是不对的。”
袁北没有说话。片刻沉默后,悠悠开口:“其实也不止。”
“什么意思?”
“其实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啊?你见过我?什么时候?”
很多年前。
虽然他也忘记了,那是那一年。
“你给我看过你小时候在天坛拍的照片。”袁北说。
汪露曦将信将疑,她翻开手机相册,将那张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袁北手指了指,在她身后,天坛丹陛桥的另一边,一个男孩子入镜,面无表情比了个剪刀手。
照片上的游客其实密密麻麻的。但只有他们两个,在那一刻,望向了同一个镜头。
那是袁北。
汪露曦根本就不相信。
她把那照片放大最大,然后仔细对比袁北的脸……好像确实有点像,照片上的男孩子和此刻的袁北神态接近。人的五官会变,但气质和神态,大差不差。
“……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袁北!你别吓我!”汪露曦龇牙咧嘴,“这也太巧了吧?你那天也在天坛?去玩?”
“我忘了。”袁北说。
依稀记得是妈妈那天从国外回来,顺便看看他,只有一天时间,妈妈问他想去哪,其实袁北哪也不想去,但是又看不得妈妈失望眼神,就随便说了个,天坛吧。
那句讲解词怎么说的来着?
天坛,体现了古代中国人的宇宙观。
天圆地方,即便天地浩大,也总有尽头,尽头之处,有缘之人会相逢。
“……”汪露曦哑言了。
她呆滞看着那照片,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心里波动,如果这会儿给她插上个心电图,一定会监测到她的心跳在巨幅跳动和一条直线间来回更迭。
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可袁北的神情又是真真切切的。
他嘴欠,爱开玩笑,但绝对不会是在这种事情上。
因为知道她会在意。
汪露曦咬着嘴唇,低着头。
电影播了什么,她完全没有注意,只觉得吵闹,思忖半晌,放下薯片起身,拿来了自己的拍立得。
“好神奇啊袁北,”她期期艾艾看着他,“我们再拍一张吧。留个念。这次你表情好一点。”
“什么叫好?”
“就是笑一笑啊。”
“我拍照不会笑,真的,”袁北说,“我发小说我毕业照像是刚挂了科,工牌上的照片也像是公司快倒闭了。”
汪露曦鼓励他:“没事没事,努努力嘛,来。”
举起拍立得,调转镜头,咔嚓一张。
袁北果然没笑。
表情像是凝固了。
汪露曦回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袁北肩膀上:“别浪费我相纸!嘴角提一提好不好!”
说罢伸出手去,捏住了袁北的下巴,手动引导。
袁北倒吸一口气:“你这小姑娘怎么总动手呢?”
他抓住了她的手:“我都说了我拍照不会笑。”
汪露曦看着他们交叠的手指,忽然爆发了:“笑一笑!你以为我很想笑吗袁北!我又没别的要求!只是想跟你拍张照!你笑一笑好不好!”
……声线忽然有点扭曲。还有些潮意。
这把袁北吓到了。
他确定自己没听错。
小姑娘眼睛红了,好像蒙了一层水,在电影画面流转的光影之中,格外清澈。
“……干什么这是,”他重新正了正坐姿,捏住她的肩膀,把人往身前带了带,自己则在她的身后,“拍吧,我努力。”
汪露曦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了拍立得。
取景完全是靠感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拍得完全。
在等待相纸显像的几秒钟里,汪露曦始终低着头,直到两个人的脸出现在画面里。
她望着镜头,笑出了两排牙。
而袁北在她身后,轻轻弯了弯嘴角。
他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
目光似有重量,落在她的身上。
心跳终于自悬崖坠落,再无声响。
很久的一段沉默。
汪露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扭头便往房间走。
“我困了,你看你挑的电影,无聊死了。”
袁北却叫住了她:“汪露曦。”
声音很平。
不知有无后文。
汪露曦没停,也没回头,只摆了摆手:“睡觉!明早迟到了害我玩不成,我要打人的。”
“晚安。”
她关上了门。
房间很静。
汪露曦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呼吸。
今晚她在袁北这里收获了两样东西。
千头万绪好像毛线团,她真的不知道怎么理,这归拢线团的滋味,既心酸,又欣慰。
心酸是因为他写给她的那一幅字——莫愁前路无知己。
袁北把这句话送给她。
欣慰,则是因为手里的这张照片,已经被她捏出了褶皱。
在她冲着镜头努力笑得真实时,袁北一直在看着她。
那眼神里温度几何,有无暧昧和情愫,汪露曦都不想深究了。她只知,在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间,袁北的眼里只有她。
至少,她抓住了这一刻,对吗?
阳光打进车里,汪露曦坐在副驾驶,频频打呵欠。
余光望向袁北, 他撑着方向盘的手很稳, 从她的角度瞧不出他脸上有太多疲态,但从停车场出来,走上城市大道, 第一时间却是去买咖啡,全冰再加浓缩, 一切掩盖都变得毫无意义。
其实昨晚袁北睡的很晚,汪露曦听见了。
他一直在客厅,直到那部电影播完, 才起身回了房间。
袁北家的客房是榻榻米,外面的声响格外清楚, 汪露曦平躺着,屏息听着动静,她听到袁北的脚步声很轻, 越来越近,当那脚步在她房间门口停下,静默,她再也忍不住, 把毯子盖过了头顶。
袁北没有敲下这扇门。
那她也就当做不知道。
“喝哪个?”
“跟你一样。”
“大早上就喝冰的?”袁北抬眼看她。
“许你喝不许我喝?”
咖啡出来, 汪露曦率先拿过喝了一口, 虽然很想保持今日高冷风格,但还是控制失败, 苦得她眉毛都开始跳。
袁北看得好笑,又点了杯去冰的巧克力, 一个蓝莓贝果,塞她手里。
他们顺着游客人流的方向,沿着城市大道往前。
城市大道是环球影城之外的购物街区,走到尽头则是一颗硕大蓝色地球——环球universal,也是环球影城地标。汪露曦远远看见这颗蓝色大球就疯了,一声尖叫后快步往前跑,至此,盘算了一晚上的“今天不给袁北好脸色”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她把拍立得递给袁北,让他帮忙拍一张标准游客照,就在那universal几个字前。
一个球形四面八方都是正在摆pose的人,汪露曦站好,指点江山:“尽量找角度,少一些陌生人入镜哦,不然说不定多年以后……”
话没说完。
袁北看了她一眼。
原来阴阳怪气这么有意思,汪露曦悟了,但她又不想太过嚣张,因为无论她说什么,袁北都不接茬,也不反呛,好像一拳打进了云朵里,这和他们前些日子的相处模式又不一样了。
袁北不回嘴,乐趣就少了一半。
她负责找路线,看方向,袁北就负责跟在身后拎包。哦对,袁北擅自做主买了优速通,为了使排队时间稍短些,提升体验,被汪露曦知晓后有些无奈。
“欠人情好没意思……我会还你的。”
说这话时汪露曦有点心虚,因为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麻烦袁北这么多天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做出努力,使两人之间的天平恢复本来模样。
“……如果今天来不及玩所有项目,也没关系,以后我还会再来。”
她至少还要在北京待四年呢,以后可以和同学来,和朋友来,和室友来。
还有很多很多机会的。
至于今天。
“今天就尽力吧,”汪露曦蹲下身紧了紧鞋带,“尽力,看看我能玩多少,冲!”
说冲,汪露曦真就冲出去了。
一天时间太短,游客又太多,她还要兼顾到打卡点拍照,除了努力奔跑,好像没什么办法。
她想拉着袁北一起奔跑。
在这个宛如脱离现实生活的浪漫之地,尽量地,竭尽所能地,往前跑。
游乐园总要打烊的,花车巡演也总有尽头,演员要下班,灯光要关闭,但在那之前,我能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
汪露曦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这一天的天气依然很好,好像比那日去北海公园时还要好,老天慷慨又体贴,铺了这么一片纯净的蓝,拍出的照片像是已经调过了色,在汪露曦的相纸里,各个建筑上所有高饱和度的色块都好像是颜料泼洒。
她在小黄人乐园停留了很久,因为这里小孩子最多,比侏罗纪和变形金刚的区域更加吵闹。
……小孩子拍照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又可爱的姿势啊?
一个小妹妹抱着小黄人的雕塑,以拥抱的姿势拍照,还亲了亲小黄人脑袋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下一个轮到汪露曦,她也就跟着学,远远看见端着拍立得的袁北好像笑了,弯了弯唇角,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餐饮亭有小黄人爆米花桶,像个小背包,可以背在身上。
爆米花这东西真的神奇,平时永远想不起来吃,但只要在电影院或是游乐园碰到,必定要买。
上一锅卖完了,机器里放进了新的玉米粒,要等十五分钟,等待的人排成一长列。
一个带孩子的爸爸想要插队,顶着各个家长的白眼上前,看袁北是独自一人,瞧着又好说话,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插个队?孩子闹开了,一直在哭呢。
“您这话说的,谁不是带孩子呢?”袁北极其自然操起北京话,漫不经心地接过一桶爆米花,在诧异眼光里,招呼远处刚从卫生间洗手出来的汪露曦,“过来!”
汪露曦把爆米花桶背在了身上,还整理了下背带。
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爆米花刚出锅,热腾腾的,外面裹了一层焦糖,好甜。
甜得让人舍不得一口气吃完。
“袁北,我们去坐过山车吧,一会儿有花车,大多人肯定都去看花车了,我们现在去,刚好人少。”
环球影城的游乐设施大多适合各个年龄段,霸天虎过山车算是唯一和“刺激”搭点边的。
汪露曦是能够坐跳楼机的选手,这种程度的过山车构不成威胁,她没当回事儿,谁知道正坐着发呆呢,几声铃声结束,没回过神,噌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没有什么失重感,但速度极快,超出了汪露曦的心理预期。
从车上下来,险些吐了。
明明开始时她还拽着袁北反复确认,你可以吗袁北?不要逞能啊袁北?你不行的话,我可以自己去的……
现在好了。
袁北站在她旁边,替她拍着背。汪露曦先是埋怨早上的巧克力,又嫌是刚刚的爆米花太腻,转头一看袁北明显在憋笑,不乐意了。
“不行,我要再坐一遍!”
为了给汪露曦一雪前耻的机会,俩人又去排了一遍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