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说,未完的心愿……
她还没有看到过袁北肩膀的纹身。
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她摘下耳机,抽了抽鼻子,把脸埋进枕头里。
袁北也没有睡好。
夜里在房间听到动静,叮叮咣咣,还以为是汪露曦要出门,猛地惊醒,起身,打开房门,客厅里只有两只猫在猫爬架爬上爬下。
客卧房门安安静静的。
袁北又回了房间。
……直到上午九点多。
袁北被猫挠门的声音吵醒,才想起来,昨晚忘记放粮。
到客厅,打开柜子,倒粮,开猫罐头,顺便铲猫砂,忙碌过后看向房间方向,汪露曦还没醒。
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阳光却透不进来。
今天是阴天。
他把昨晚的碗洗了,厨房收了,又顺便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按下按键。
这一整套忙碌过后,已经十一点了,汪露曦还没醒。
袁北打开微信,发现自己的置顶多了个黑乎乎的头像,就是纯黑色的,什么都没有,“汪汪汪”的昵称倒是没改,缀在后边儿显得突兀。
袁北被这操作惹得笑了声,顺手打开了汪露曦的朋友圈。
笑意就这么敛去了。
——他看到汪露曦的朋友圈封面也换了,是一张照片,女孩子的手腕,又白又细,因此彩色的纹身图案在皮肤上格外显眼,是一个简笔画笑脸,今夏流行的多巴胺配色,贴近脉搏的位置。
袁北一眼认出,这就是汪露曦的手臂。
因为认得她的手环表带。
第n次望向房间的方向,终于觉出不对劲儿了。
他大步走过去,敲门,没人应。
强硬进入,却发现门根本没锁,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干干净净,人没了。
猫贴着袁北的腿溜达进去,扫视一圈,然后坐在榻榻米上,盘起尾巴,在空旷的房间里和袁北大眼瞪小眼。
汪露曦知道袁北迟早要电话轰炸她的。
她做好准备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商场里。
外面下雨了。
这是她来到北京后第一回 碰到这么大的雨,好像天被撕了一个口子,雨水是泼下来的。天幕阴沉,云层厚重。
她站在商场门口,周围聚集了许多等雨的人。
袁北的电话还在继续,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
刚刚淋了一点雨,这会儿被空调吹得有点发冷,汪露曦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来电,慢慢开始心慌。她乖,可从来没做过离家出走的事,这是第一次,有点刺激,还有种莫名的愧疚。
袁北的消息也很快发了过来:[你别逼我报警抓你。]
……吓唬谁呢?
紧接着第二条:[我从来没跟你发过火,汪露曦。]
……汪露曦抿了抿嘴唇。
她好像可以脑补出此刻袁北说这话的语气,还有叫她名字的一字一顿。
怎么说呢……竟还有些隐隐期待,心中觳觫,不知一向好脾气的袁北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
第三条:[我在开车,不安全,接电话。]
汪露曦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接听,慢慢将手机靠近耳边。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袁北的声线很低,但很稳:“在哪。”
“……三里屯。”
“三里屯哪?”
“……太古里,”她打了个哆嗦,“我在商场。”
“等着。”
她急急喊住袁北:“我去旁边星巴克等你行不行!我要去买杯热的!”
没有回答。
电话被袁北挂断了。
汪露曦只能站在原地里继续等,她不知这附近哪里好停车,也不知道袁北会从哪个方向来。身后就是个三层的优衣库旗舰店,去买了把雨伞。
袁北的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雨势稍微小了点,她在电话里告诉袁北:“告诉我位置,不要进停车场了,我去找你。”
袁北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给汪露曦发了定位,不过一分钟,就瞧见远处斑马线,一顶浅蓝色的雨伞挤在过路的行人里,脚步轻巧,飞快。
小姑娘手里还抱了束花。
汪露曦收了雨伞,鱼一样钻进袁北车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还未来得及抖去肩上的水,就听见咔嗒一声,是车门落锁声,带着气的,再看袁北,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阴沉。
他好像也没有等她解释什么的耐心,夺了她手里的花,往后座一丢,手掌牢牢锢住了她的左手手腕,一拽。
汪露曦被拽了一趔趄:“疼啊!你干嘛!”
袁北看着汪露曦手腕上的纹身,只觉太阳穴都在狂跳。
片刻,猛地甩开她的手:“汪露曦,我还真是一点没看错你。”
“什么意思?”
你怎么看我的?
“冲动,做事不计后果,”袁北语气开始变冷,“你就这么不负负责?对自己?随随便便就往身上刺点什么?你才多大!”
汪露曦瘪着嘴:“你不也有纹身?不也是很多年前的了?”
“能一样么!你纹身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为了什么!”
汪露曦不说话了。
她用指腹使劲搓着手腕内侧,纹身图案的那一块,扭头,望向窗外。
袁北听见了一声啜泣,很低。
“我没有不负责任,”小姑娘有了哭腔,“我就是想……留点纪念。”
袁北强忍着砸方向盘的冲动,深深呼吸。
“这不是纹的,是贴的……”汪露曦眼泪彻底止不住了,“我本来都进了纹身店了,但是后悔了,我觉得这样不对……店里有卖纹身贴的,我就买了一个……”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然后抬手,递到袁北眼前。果然,那笑脸的一只眼睛被搓掉了。
袁北盯着那被搓得泛红的手腕,眉头皱紧了,一言不发。
“袁北,我就是想留个纪念而已……虽然可能也就保持几天,但至少是个纪念。”汪露曦越说越委屈,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我年纪小,是,但你说我冲动,鲁莽,我不服,我不会冲动去纹身,也不会冲动就喜欢一个人。这不叫冲动。”
车窗外的雨点好像又大了些。
行人和车交织着,周围鸣笛声不断。
汪露曦死死低着头。
她听到旁边,袁北好像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他说,“不该那么说你,但你这又断联又玩失踪,我……”
“我不会断联的,也不会失踪,”汪露曦说,“就算以后你不在北京了,我也不会拉黑你的,我们还能当朋友,对吧?”
袁北默了很久。
“对。”
“……”汪露曦再次抹了抹眼睛,她探身,到后座把那束花拿了过来,金色纹理纸包裹的,小小的太阳花,像是荷包蛋一样,开得圆润可爱,“送你的,袁北。”
袁北看着那花,又看向汪露曦。
“我在网上看到的,从来都是男生送女生花,男生这辈子收到花的机会很少的,大概率,只能是在他的墓碑前。”汪露曦把那花往袁北怀里一塞,“我送你,以后你要记得我。”
车窗外,雨势陡然增大了。车子好像被浓重的雨幕包裹住,密不透风,豆大雨点砸向玻璃,好像天地都变色。
“好大的雨啊……”汪露曦再次把脸扭到窗外。
袁北仍旧沉默着。
车里有浅淡的花香,被潮湿雨汽托起。
过了一会儿,他将花束搁回后座,发动车子。
“去哪啊?”
“学校。”袁北说。
“下着雨呢。”
“那也去。”
“不换一天吗?”
“就今天。”
袁北从没有这样执拗地想要去一个地方,宁可冒着暴雨预警。汪露曦也感觉到了,所以她闭嘴了。
道路上车很多,雨刷器跳动着,隔着雨水,前面汽车的尾灯也被模糊掉。汪露曦望着雨出神,问袁北:“纹身疼吗?”
“疼。”
“怪不得,我走进纹身店的时候,老板看我一个人,还劝了我两句,说纹身很疼的,尤其是皮肤嫩的地方,更疼,”她喃喃,“所以还是纹身贴好。”
袁北语气仍是低沉的:“你什么审美,那笑脸够丑。”
“丑吗?简笔画嘛,还好吧。”汪露曦抬起手,看了看。
“你是把它当成你了。”
“我笑起来哪有这么傻,这才不是我。”
红绿灯前。
车子停下。
汪露曦举起了自己另一只手:“这个才是我。”
袁北望过来。
只见她另一只手的细白手腕上,贴着一模一样的纹身贴,彩色的,很显眼,只是笑脸变成了哭脸,嘴角下耷。
她望着袁北的眼睛:
“袁北,这个才是现在的我。”
第14章 【宇宙中心五道口】
车内气压很低, 好像一台巨大的真空机,缓缓抽走周遭氧气,雨滴相撞的白噪音是焦灼感的来源。
袁北心里不舒服, 是生理性的不舒服, 他转过头,把汪露曦的脸和她手腕上那该死的纹身图案都驱逐出视线,手指一下下敲着方向盘的轮廓, 心里有一块儿快要烧着了,咻咻冒着白烟。
偏偏汪露曦不肯放过他。
雨太凶了, 吵得厉害。
“袁北,雨越下越大了,”汪露曦缩了缩胳膊, 语气也小心,“我能不能问问, 你这么急着要带我去学校干什么啊?”
就这光景,逛学校,不合适吧?
袁北没回答,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出气恼和不耐烦。瞥见汪露曦大腿上的鸡皮疙瘩,抬手把空调关了。
“我后悔了行不行,我不想逛了,”汪露曦开启胡搅蛮缠模式, “这么大的雨, 去了能逛什么啊?而且我也不想和你一起了, 你已经把我的北海公园毁了,拜托你善良一点, 给我留些净土吧!”
袁北沉默着,脸色越来越差。
“你该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补偿我吧?”汪露曦继续搓着手腕上的纹身贴, “我不需要!我说的那些谈恋爱的场景,以后会有人帮我实现的,不需要你代劳,我不想以后和我未来男朋友在宿舍楼下亲亲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你的脸!”
又是一道红绿灯。
雨大到视线都受阻,袁北这一脚刹车踩得急,汪露曦整个人都往前悠了一下。地图上红色线条密布,事故提醒也不少,大雨倾覆之下,到处都是兵荒马乱。
袁北冷声:“你别再跟我说话了!”
“……你今天脾气好大。”汪露曦接了这么一句,然后安静了。
路线变换好几次。
最终沿着北三环,往海淀去。
一路都再无人出声。
北京每片区域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海淀这片儿,袁北上学那时就不喜欢,是因为太“忙”了。
那时候还没有“卷”这个词,但不必刻意形容,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懂。海淀人,海淀魂,这里有数不清的格子间和共享办公空间,新闻上只会报道中关村走出多少科技企业,却不会报道这里沉了多少人的创业梦,能在战场中挺到最后的万里无一。
至于教育更不必说,鸡娃一词由这里始。
五道口大学密布,除了清北,还有北航,北科,北语,矿大……高校扎堆儿,“宇宙中心”的外号究竟是因为Ucenter广场的名字,还是这里宇宙星系一样飞速盘旋的大学生,袁北也不知道。反正叫了这么多年了。
路上一顶顶雨伞拥挤着,行色匆匆,特别是那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人,车,共享单车,还有小电动,汪露曦光是看着都有些眼晕,明明现在还在暑假,却依然繁忙,仿佛跻身其中,不必被人催促也会受氛围感染,成为星系的一环,不自觉地步速加快。
袁北问汪露曦:“去学校拍照么?”
“不拍,”汪露曦很笃定,“我没相纸了。不拍。”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你想去哪?”
“你带我来的!干嘛要问我。”
“饿不饿。”
“饿。”汪露曦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了,她到现在滴水未进呢。
“吃什么?”
“想吃火锅,辣的。”她故意的。
袁北没说话,拿手机查周围店铺,汪露曦提醒:“你带我去你上学的时候常去的店就好了啊。”
“早没影了。”袁北说。
这里的餐饮更新换代更快,他那时和室友半夜寻夜宵的地儿,已经换了不止多少茬老板,店名还是以前的名字,但早不是那个味道了。
“那有没有这些年一直开着的店?你以前吃过的?”
“枣糕算么?”
“什么东西?”
枣糕,五道口枣糕王,大名鼎鼎。
没在五道口枣糕王排过队的大学是不完整的。但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档口店,这么多年一直经久不衰,不论什么时候去,门口永远有人,今天因为下雨和暑假,状况稍好,没有那么长的队伍。
袁北去买了些,纸袋装着,递给汪露曦。
枣糕还热乎着,很浓的红枣香。她尝了下,还行,又掰一块,下意识往袁北嘴边送,手都举起一半,又放下了。
“这东西值得排那么久的队吗?”
“不知道,”袁北说,“这世界上没理由的事儿多了。”
汪露曦好恨这种故作老成又有点装的语气,很想擂他几拳。
附近商场里面有火锅店。
她跟在袁北身后,执拗地和他保持两步的距离,到了火锅店,面对面坐下,扫码点菜,汪露曦在全红锅的选项那里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放弃,觉得这样出气的方式未免太过幼稚。
服务生上菜,顺便端来一碟子水果,西瓜片中间用刀打了个小口,看着就是个心形,除此以外,还有一支红玫瑰,桌桌都有,为了赶七夕的热闹。
汪露曦低头刷手机,时不时抬眼,仓促观察袁北的脸色,发现他一直盯着她看。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今天是七夕,”她搅着蘸料,“我给你买那束花理由很纯粹,你别想多了。”
“没想多,”袁北说,“吃饭。”
……吃饭吃得也挺不舒服。
因为依旧不聊天,不讲话。
红油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汪露曦发挥不浪费的优良传统,尽量把肉都吃光,至于蔬菜,都扔进了袁北的菌汤锅里。袁北倒也不拒绝,照单全收。
汪露曦吃饱了,开始晕碳,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被袁北看见了,于是又匆忙闭紧嘴巴。
“一会儿去哪?”
“都行。”
晚餐时分,火锅店客人越来越多,他们的桌子靠近窗的一侧,这时已经瞧不清楚外面的街景了,因为店内灯光太亮,只能看见映出的人影,来来去去。
汪露曦又菜又爱玩的这颗心再次蠢蠢欲动起来,她问袁北:“找个喝东西的地方?”
她以为袁北会拒绝,毕竟之前几次要喝酒的提议都被拒绝过了,好像他由心底还是把她当小孩看。但,出乎意料的,今天没有。
袁北拎着她的包起身:“走吧。”
“……真去啊?”
“你今天不去,以后也会去,你能老实?”袁北按下直梯,等她,“带你探探路。”
汪露曦很快就知道这个所谓的“探路”是什么意思了。
大学聚集的地方,从来都不缺夜生活,袁北带她去了一家很安静的小酒馆,精酿是招牌,汪露曦进门还在打量,袁北已经和吧台里的老板打起招呼。
她自顾自找了个小桌坐下,问回来的袁北:“认识吗?”
“大学室友。”袁北说。
“!!!”汪露曦脸上的惊讶藏不住,“好厉害啊……”
能在北京,还是竞争这么激烈的区域开启一家像模像样的店,不论是什么店,在汪露曦眼里都是很厉害的。况且这也才刚毕业没两年嘛。
“是,他很厉害。”
袁北讲起这位大学室友的经历,在大一大二别人还在因为雏鸟出笼刚获自由而大把大把花钱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赚钱了。
那时夜市小摊还在,他就租了个小面包车,后箱门打开,挂上小条幅和小彩灯,现场调酒和饮料,别说,客人还真不少,因为他健谈,和谁都能聊上几句,而且人好心善,会给环卫工人和保安大叔准备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