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敌是花满楼。且阎铁珊的死本就他和上官飞燕之间的阴谋,与他无关,之前的战约自然是不成立了,怎么还揪着他不放?
霍天青冷冷暼了花满楼一眼,他面上温柔和煦如江南三月春风,即便掩饰得很好,但他仍然能瞧出他隐藏着的患得患失。
他和他一样。
但他比他又幸运得多。
霍天青有些心灰意冷。
天空渐渐透亮,东方呈现出一种鱼肚白的颜色,群山朦胧隐现,霍天青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地平线上,断肠人在天涯……
晨光微熹,将近黎明时分,方思阮才回到了客栈。她有些累了,只想沉沉地睡上一觉,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攥住了她的心脏。即便一一挫败了某些人的阴谋,但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玉罗刹,玉罗刹......
他这一假死的手段简直妙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借他人之手铲除了教中心怀鬼胎之人。这一切,包括她,也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甫一关上门,花满楼就从身后突然抱住了她,他埋在她的颈窝里,轻嗅她发鬓间的幽幽香气,向来温柔的人今天却有些强势,渐渐地,他才平静下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湿润的呼吸落在方思阮的颈间。
方思阮拉开他的手,转过身,不解地回抱住他,微微仰起头看他。
花满楼的神情还是那么的温柔,眼里有情意在静静流淌着,但却隐隐参杂着一种不安。
一刹那的默契,千言万语凝于这一眼,方思阮蓦地回过神,俏生生地看向他,问道:“你是吃醋了吗?”
花满楼温柔的眼眸凝视着她,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瞎了的事情,但在此刻却感受到了一种深深得的无可奈何之情。他倒底还是与常人有所不同。
他今夜对寒梅的那句感叹又何尝不是在警醒自己,一个人一旦坠入这世间的欲望里,便是无止无尽的......
他也坠入了欲望之中,对她的欲望......
花满楼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方思阮神色微动,问道:“是为了霍天青吗?”
花满楼柔声地肯定道:“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他。”
他知道,她救霍天青只不过是想引出幕后黑手。再多一点的,也只是对他的求而不得有些同情罢了。
“那就是玉罗刹。”
这一次,方思阮的语气很肯定。
花满楼神情微滞,似被说中了心思。
方思阮见状拉着他的手走至床畔坐下,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身上。
花满楼沉默了会儿,才艰涩地开口道:“我原以为自己不会介意的……”
他不在意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却被寒梅的三言两语轻易地击中了内心,开始惴惴不安。他对她的从前一无所知。
方思阮低头思索了片刻,默默道:“此事有些复杂,我没有告知你我的身份是有原因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去解决。至于我跟玉罗刹的关系......也不是寒梅说的那样......”
她有些苦恼,可连她自己都理不清,又该如何和他去说。方思阮咬唇,恹恹地想,如果这么麻烦地话,他们俩不如就这么算了吧。思及此,她的手微微松开了些。
可当方思阮转头望向花满楼温柔的侧脸时,却又有些舍不得。
于是,她只问了一句道:“你相不相信我?”
花满楼按住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她顺势揽进了怀里。
陆小凤这一觉睡得很香,解决了一桩麻烦之后,自然该轻松一下。
他再一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凌晨,是在两束冰冷的目光下醒来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门大敞着,门口站着两个墨绿色衣袍的枯瘦老人。
正是之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岁寒三友,不,现在只能称作岁寒二友了。
寒梅已死,只剩枯竹和孤松。
孤松直接问道:“罗刹牌呢?”
他们没问寒梅为何不见,显然是对他的死已是了然于心。
陆小凤伸手往衣服里一摸,往外一扔,轻飘飘将一块玉牌抛了过去。
枯竹伸手一拂,接过玉牌,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陆小凤的一言打断。
他漫不经心道:“这块罗刹牌是假的。”
孤松厉声道:“那真的罗刹牌呢?”
陆小凤开玩笑似的说道:“或许当初玉天宝在银钩赌坊里输掉的就是一个假玉牌。”
孤松神色一变,冷冷道:“你难道不想换回你的清白了吗?”
陆小凤望着床顶道:“想。”
枯竹问道:“那你就不着急?”
陆小凤神色自若,静静道:“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出来的。”
既然已经醒了,陆小凤索性起身下了楼,叫了一壶酒,找了个位置坐下。人总有些时候会很想喝酒,他现在就是如此,只可惜他的酒搭子现在已有佳人相伴,暂时顾不上他。
孤松和枯竹坐到了他身旁的一桌上,也叫了一壶酒。
陆小凤浅酌一杯,静待黎明到来。
晨雾姗姗来迟,雾中渐渐的出现了个人影。孤松和枯竹神情倏然一变,面色苍白如纸,手中的酒杯轻晃,碧酒溅出,虎口湿润,他们竟然仿若不觉,目光直直地射向了雾里的那道人影。
人未至,锐利的剑气已到,森森的寒意。
那个人影渐渐脱离了白雾,显露出原貌,一个白衣如雪的青年,极为英俊的一张脸,但却冷冰冰的,眼似寒星,薄唇微微抿起,整个人锋利得像把剑。他的背后负着把漆黑的长剑,古朴、肃穆,带着一阵萧杀之气,剑柄之上坠着微冷的朝露。
他已行了一夜的路。
待看清男子年轻的面容,孤松和枯竹却是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的神色,身体一松。
那人携着凛冽的寒风走进客栈,明明正值晚春,整间客栈却恰似落入了冰封千里的寒冬。
寒风扑面,孤松和枯竹顿感背脊一凉,墨绿色衣袍紧紧黏在身上。这时,他们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纵横江湖几十载,竟在这么一个年轻剑客面前露出了怯意,一时间眼中明暗不定,脸色都不怎么好。
西门吹雪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进人客栈之后径直来到陆小凤身前,看着他道:“我去找了独孤一鹤。”
陆小凤微微惊讶后,肯定道:“你赢了他......”微顿之后,他又道:“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接下他的话,毫不避讳道:“他已经死了。”
陆小凤没有丝毫的意外,西门吹雪出剑从不留情,既然他现在能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就是独孤一鹤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
唯一有些惊讶的是,独孤一鹤内力浑厚,剑法精妙绝伦且自身又历练老成,若是从前的西门吹雪,定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当然,是以前的西门吹雪,现在的他已不能同日而语。
陆小凤看着他,西门吹雪还是那个西门吹雪,但有些却已经不同了,不由得惊奇道:“你的剑法突破了。”
西门吹雪拉开凳子在他旁边坐下,他的眼里隐藏着一种很深刻而复杂的情感。
陆小凤叹息一声道:“可惜......”
西门吹雪问道:"可惜什么?"
陆小凤回道:“金鹏王朝的案子已了结,那位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实则是她的堂妹上官飞燕易容而成,一切都是她想要侵吞金鹏王朝财富而设下的阴谋,金鹏王和丹凤公主也都死在她的手上。”
西门吹雪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注视杯中澄碧的酒,冷冷道:“我已知道。”
陆小凤不解道:“那你为何还去找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沉默不语。
那日在崖下时,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居然对方思阮产生了爱慕之情,他竟然对一个他追杀的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他的剑心已乱。
尤其是在亲眼看见方思阮与花满楼举止亲密后,他感到更加心烦意乱,因此孤身离去。
与他们分别之后,西门吹雪直接回到了万梅山庄,经过那几日在崖下与方思阮的相处,他越对萧月白之死产生了怀疑,方思阮实在不像是会做出通奸杀夫事情的人。于是,他又派手下人前去调查,这一调查之下,才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他孤身前往峨眉,见过独孤一鹤后,他就推测出了一切。
但他与他的这一战却无法避免。
就如陆小凤惊讶他能赢独孤一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已抱了必死的打算。
西门吹雪道:“独孤一鹤临死前跟我说了一件事情......”
他举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陆小凤静静地等他继续讲下去。
“霍休没死。”
或者说,上官木没有死。
陆小凤沉思着,眼神倏尔一变:“严立本、平独鹤、上官木......霍休也是幕后推手之一。”
西门吹雪又道:“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问道:“什么事?”
西门吹雪竟微微一笑,目光凝视在一个方向,轻声道:“人生譬如朝露易逝......”
陆小凤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循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心一沉。
一个女人自二楼楼梯的转角处翩然现身,肤若凝脂,美艳绝伦,她身姿袅娜,淡青色的裙摆微动,款款地踏着步伐往下而来。
自她从二楼露出面容之时,便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西门吹雪盯着方思阮下楼的身影,眼睛微微发亮道:“我是来向她求亲的。”
陆小凤膛目结舌,此刻他竟在西门吹雪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可以称作为温柔的神情,专注而坚定。
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货郎叫卖声响起,空中弥漫着热气腾腾的炊烟。
一个白色绸袍子的年轻男人踏进了客栈,他没有理会店小二,看了眼楼梯上的女人,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柔的神色,微微摇着折扇的手一顿,将折扇在另一只手里一敲,收拢扇子,而后轻笑道:“你要向我的未婚妻求亲?”
年轻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霎时间引得了西门吹雪的侧目。
面对西门吹雪冷冰冰的视线,年轻男人的神情坦然自若,嘴角始终噙着抹微笑。从他一进门起,他的态度有些轻佻,但这一切却显得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不闪不避地直视着西门吹雪。
方思阮的步伐一滞,望着楼下的几人,默默收回了往下迈了一半的脚步,她早已将楼下几人方才说的话都尽收耳底。
从一开始西门吹雪的那句“我是来向她求亲的”到后来这个陌生年轻男人突兀的一句“你要向我的未婚妻求亲”,她都听在耳里。
方思阮的眸光不着痕迹地从西门吹雪的身上拂过,而后落在了门口出声的年轻男人身上。
遥遥的,试探性的,有些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
年轻男人对她的视线若有所觉,微微仰起头,循着目光,也往方思阮的方向望来去。
目光在空中一触,年轻男人白皙的脸上随即绽放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来,他的眼里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人,朗声唤了一声:“阮姐!”
陆小凤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笑了,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
他已从刚才的惊愕之中恢复了冷静。
荒谬!荒谬!
这个世界简直就已经错乱了。
花满楼和一个寡妇私相授受。
西门吹雪要向他之前追杀的女人求亲。
而且,这两个女人还是同一个人。
这个女人居然还是西方魔教的圣女。
如今,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未婚夫来?
这一切都实在是太过于荒谬了!
但当事情荒谬到了一定程度,一切又都变得使人容易信服了。
现在,哪怕有人跟他说,他陆小凤有个私生子,他也会硬着头皮相信。
或许,前一秒陆小凤还在为自己的两位朋友担忧,那么此刻就只有看戏的心情了。究竟会花落谁家?
即便现在他身上惹得麻烦事不少,孤松和枯竹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陆小凤依旧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下去。
年轻男人听到了笑声,分了半个眼神给陆小凤,瞅了他一眼,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便好奇问道:“你笑什么?”
孤松和枯竹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年轻男人,神色冷硬且带着恭敬。
他们本欲上前行礼,却被年轻男人轻轻的一挥手,止住了动作。
陆小凤止住笑,但他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回道:“自然是因为有一件有趣至极的事情发生。”
西门吹雪已从孤松和枯竹的反应中猜出了这个年轻男人的来历,他就是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的儿子玉天宝。
西门吹雪冷冷盯着他道:“我从不知方姑娘有什么未婚夫。”
年轻男人“哧”的一声挥开折扇,手腕轻摇,似有若无地扇着风,态度傲慢却又漫不经心地道:“这是我们教中之事,与外人无关。更何况,西方魔教教主的儿子要娶教中的圣女,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何奇怪的?”
西门吹雪眼底似凝结了一层薄冰,语气也染上了霜雪,寒声道:“但你要娶她就关我的事。”
方思阮倚在楼梯扶手上,淡淡地往下俯视,看着这两个男人为了她你一言我一言地打着嘴仗,一旁立着两个墨绿色绣袍神色僵硬的枯瘦老人,哦,还有一个喝酒看戏的四条眉毛浪子。
耳畔的人声渐渐远了,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但望见楼下某个男人眼里明晃晃的笑意,这一切就又和她息息相关了。
方思阮冷眼看了半晌,突然就没有了下楼的心思,转身,正欲往二楼走去,身边倏然间窜上了一道身影,她抬眼轻轻瞥去,却是玉天宝。
玉天宝一点也没有被方思阮的冷淡所打倒,反而嬉皮笑脸地挤在她身边,找着话题,他真情实意地称赞她道:“阮姐,你戴上这簪子可真好看。”
方思阮今天打扮得很是素净,乌发云鬓松松挽就,首饰钗环皆无,只是斜斜地插着一支绿梅簪,容光欺瑞雪,雪中绿梅,冷艳清绝,更衬得整个人艳丽不可方物。
行动间发鬓微动,绿梅簪也颤颤巍巍的,恍若凌风傲雪,栩栩如生。
方思阮听他这一夸便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那支簪子。昨天夜里,花满楼又将这支绿梅簪送给了她,这其中包含了他的一番情意,她便又戴上了。
玉天宝趁机伸手去扶她,为她扇着风。
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心中吃不准自己以往和他是怎么相处的,不想打草惊蛇,于是就没有拒绝,接受了他这殷勤的一扶。
西门吹雪紧紧盯着玉天宝那只扶在方思阮身上的手,目光不肯移开。
若他的眼神能够化成实质,必然是一把利剑,那么此时玉天宝的手也已经断了不知多少次。
他原以为方思阮会拒绝玉天宝,然而事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打。西门吹雪的指望怅怅落空。
孤松和枯竹在一旁低声吟诵道:“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入我门,唯命是从![1]”
这是他们西方魔教口号。
“对了。”
玉天宝扶着方思阮上楼,忽而顿住了脚步,转身望向孤松和枯竹,语气寻常,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淡的事情,大声道,
“正好我手头上的钱已经用完了,你们取些钱财给我。”
枯竹闻言不假思索,从怀里掏出个锦袋,送了上去,玉天宝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微微一笑,塞进怀里,而后继续扶着方思阮上楼了。
陆小凤从头到尾围观了全场,轻声叹息道:“我现在对于玉罗刹可是太好奇了......”
玉罗刹这个老怪物竟然能够收服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且死了之后,他的余威仍能够使得他们为他儿子做事。
陆小凤实在对他太好奇了,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上了二楼,转弯之后,玉天宝便又开口问她道:“阮姐,你住在哪一间卧房?”
方思阮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只问他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玉天宝回道:“我前段日子玩遍了中原各地,正好来到了山西城,又听说了珠光宝气阁的老板暴毙,就想来凑个热闹,不想阮姐也在这里。”
她们正说着,一间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头走出个身长如玉的男人,神态温柔,丰神俊秀,眼里似有潺潺春水流淌,悠然地站在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循声望来,唇边的微笑淡淡的,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思阮,你怎么又回来了?”
方思阮放开玉天宝,走至他的身边,柔声道:“我有一位朋友来了,我们之间有些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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