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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春山(朽月十五)


“噢,”徐祯开始挽起袖子在水盆里仔仔细细洗手,他擦干净手蹲在木桶边伸手捞了把泡开的黄豆,一颗颗胀鼓鼓的。
此时羊奶也沸腾起来,边缘起了很多泡泡,渐渐的又凝结成很薄的奶皮子,姜青禾就夹起来放碗里,加点糖和徐祯一人一半吃了。
也没等它再沸,而是提着泡开的黄豆和那罐羊奶,还有一些奶制品去了四婆家。
他们也没有石碾子,更没有手磨子,要磨豆浆做豆花只能去四婆家。
“做豆花好啊,”虎妮兴奋,“你晓得俺娘今儿做了啥,锅盔!”
她咂了砸嘴,“上回俺吃豆花泡馍,都过了好几个年头了,掰点脆馍,浇一汪辣子,那豆花尝起来真叫人馋嘞。”
话还没说完,背就挨了四婆一掌,“叨叨啥,过来磨。”
姜青禾还真没尝过豆花泡馍,她只吃过咸豆花和甜豆花。
做豆花泡馍要先熬豆浆,要磨得细,还得一遍遍过筛,蔓蔓嚼着奶渣蹲在旁边看,她看着豆浆从纱布里一点点漏下来,说了句,“跟羊挤奶一样。”
“豆豆也要挤才有奶吗?”
徐祯回她,“豆豆挤出来的叫豆浆。”
前几个月生活太贫瘠,蔓蔓还没喝过豆浆,煮出来的第一锅豆浆她先尝了,又喝了口羊奶,她很苦恼。
徐祯问她,“好喝不?”
“豆浆有豆豆的味道,羊奶有小羊的味道,都好喝。”
蔓蔓问,“为啥下雨不下奶?”
四婆大笑,“俺们蔓蔓是缸瓦盆倒核桃——瓜拉拉。”
“我顶呱呱。”
姜青禾说她,“你想得挺美。”
“我本来就挺美,”蔓蔓骄傲。
一时间哄堂大笑,笑闹间打了卤水的豆花成型,不像南边那种嫩豆花,这里的豆花粗拉拉,泛黄。
四婆拿出舍不得吃的油棒子,也叫麻花子,跟后世的麻花差不多,就是更憨实。
油棒子掰碎,投到豆浆里泡开,姜青禾以为再把豆花舀进去,没想到四婆又把锅盔切成稍带点厚度的薄片,也一起扔进去,过会儿再拿笊篱捞起来分到粗瓷碗里。
舀一勺豆花,洒把盐,浇一勺油汪汪的辣子,最后来勺滚烫的豆浆。
徐祯满怀期待,他尝了口软烫的豆花,又夹起泡软的馍片和油棒子,又咸又辣,他不是顶爱吃,这口味就跟喝不来咸奶茶一般。
姜青禾反倒觉得还可以,虎妮是老爱这口味了,馍片烙得香,油棒子吸足了汤汁,豆花又滑,豆浆香中带咸,她咂舌,“美死个人咧。”
蔓蔓说:“我尝尝,咋美。”
只能吃甜豆花,她可眼馋了,虎妮整个人就很粗,娃说想吃,虎妮就夹了点豆花给她。
蔓蔓满怀期待地进嘴,然后哇地呸在桌上,她眼里浸出一点泪,喊道:“啥美,麻人。”
小草赶紧把豆浆递给她,姜青禾半点不担心,笑趴在一旁,四婆也笑又恼,“哪有你们两个这样当娘的。”
蔓蔓见四婆气了,她喝完豆浆后小声说:“我也有不对啦。”
问她啥不对,她说顺嘴闲传的,逗得众人又是笑。
吃过豆花泡馍后,第二天早上他们吃了煎老豆腐,配黄米馇馇,吃美了去草场做活。
再去的时候,徐祯自己在那修,姜青禾去搂青草,割韭菜,拾粪,她还可惜这水泡子没鱼苗,不然她还能捞点。
又搂回一堆奶制品,吃的蔓蔓嘴里身上都一股奶味。
转天姜青禾就不跟着去了,徐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晚上回来说:“听不懂,又要我喝酒。”
他都不想去修了,窝在姜青禾肩头抱怨,但第二天早早就走了。
修了三四天,徐祯就真不去了,他在家里做桶,不过没木料,做勒勒车的轱辘得要桦木。
“进山一趟吧,”姜青禾收拾东西,“还得攘点柴。”
“去西头那片?”徐祯问。
桦木春山上多得是,不过东头那的桦木林里有人居住。
“去西头吧,”免得打扰到别人。

山里一丛丛青枸杞快要熟了,进山的人也多了起来。
夏日山里火气盛,沾点火就能烧了半座山,一群烟瘾犯了的男人盘腿坐在山脚背阴处,就着干牛粪点了,呼哧咕噜吸着烟。
石木匠叼着羊角把烟锅子,手里还拎着斧头,也凑在人堆里,瞥见徐祯来,他乐呵呵招呼,“砍木头去?”
他是徐祯在春山湾为数不多交情还不错的,虽说都是木匠,有点竞争,可两人说起木匠活来都头头是道。徐祯又尊老,每次上门也总会拿些吃食,石木匠早就把他当成小辈看。
“石叔,我砍点桦木去,”徐祯停住脚跟他寒暄。
石木匠吸完最后一口烟,他把羊角把别在灰黑的裤腰带上,冲边上交代了句,又跟徐祯说:“俺老汉跟你一道去。”
徐祯扭头看姜青禾,刚好有人在喊她,姜青禾就推搡了一把他,“你跟石叔走吧。”
她自己提了篓子往另一边走,喊她的是湾里叫毛杏的年轻小媳妇。
姜青禾住得离湾里远,平时跟大伙打交道得少,这毛杏她倒是晓得,五月稻田插秧背着娃来了,娃嚎得田里的癞呱子都吓得钻洞躲远了些。
毛杏脸庞挺大,眼底青黑,手里还拿着黄纸,上头有墨字。
她腰间拴着个毛口袋,里头有几捆青草,扯出个笑,跟姜青禾并肩走着,她长叹口气,“俺家那个女娃子,姐你也晓得吧,把俺们都磨得睡不成觉。天天哭,这不到师家那里请了符,叫俺贴桃木上。”
“还得叫人多念念,”毛杏把黄纸递过来,她不识得字,可上头那几句话她都给背下来了。
小娃夜哭在现代也闹心,但还有医院能瞧,在湾里就靠师家写个符,贴在树木和人走过的路口,请大家帮忙念一念。
姜青禾没法子,跟着她念,“天皇皇,地皇皇,俺家有个夜哭郎,过路行人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毛杏也就是图个安稳,姜青禾打了捆草,问她,“咋不找郎中瞧瞧?”
“这不去请了,”毛杏把符纸用糨子抹了点,踩进半尺高的草里,用手将符纸按在桃木上,朝东头桦树林那块指了指,“那里起的屋子就是老郎中住的。”
姜青禾只晓得住了人,之前进来砍柴看到有烟雾,还以为是山里着了,火急火燎跑上去,才知道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
虽说住山洼子里,可毛杏挺害怕进山的,以前她被山野猪撵过。但娃夜夜哭,婆婆撒手不管,只骂到生的女娃还有脸哭,她男人嫌烦直接分屋睡。
她舍不得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就揣着符纸进山了,一路腿肚子都在打颤,难得碰到个稍微眼熟的,赶紧贴上来。
“姐,你跟俺一块去吧,”毛杏说着,摸出个麻纸包塞在她手里,“俺做的带馅馍馍你尝尝。”
别的毛杏吹不起来,可这做馍馍的手艺那也是高个儿里头的高高个。
姜青禾知晓真情假意,也没推,把自己和了羊奶的馒头给她分了块。然后掰开毛杏的馍馍,馍馍太憨实,她懒得上嘴咬,全都靠掰。
结果溅出点油星子,姜青禾问她,“做的啥馅?”
“脂油包,”毛杏也是个馋的,她说:“正经啥大肉买不起,俺就捡别人不要的那点羊油拿过来,熬成羊油不还有点渣。油渣剁了和馍馍渣混在一起,可不是油汪得很。”
确实,这馍馍很油润,沾着发黄的馍馍,姜青禾嚼了口,还挺暄乎,羊油也不算膻。
毛杏她觉得姜青禾不像一些婆姨口中说的傲,她打开话匣子开始闲扯,“还有油瓤馍馍,你搅面放点清油,蒸出来喷香。”
“芽面馅子你晓得不,那些出芽的冬麦拿去磨面,做芽面馍馍还有点甜味哩。”
姜青禾又捡了根四仰八叉的枯木回来,她拖着那截木头连连点头。
论起过日子,她属实比不上湾里的女人,那种芽面口感不好,又粘牙又泛甜,可她们就是能找到适合的方法,做芽面馍馍,又发现炒干做炒面,配凉水喝滋味更好,有些人就把麦子闷到发芽。
两人也有话聊,一路走到桦树林里,里头有一座茅檐草舍,边上有桦木搭的棚子,关着几只鸡鸭。
还有柳条子混着木条做的篱笆栅栏,院子里摊着好几张用芦苇编的晒席,席上铺着好些干草药。
毛杏站在外头冲里头喊:“李郎中在家不?”
“老头子上山薅艾草去了,”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窗户里探出头喊,“寻他看病进来等哈。”
姜青禾想着天色还早,索性也陪毛杏进去等会儿,她对这里的郎中还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
老太太在里头切药材,身上带了一股浓郁的苦味,她走出来问,“家里有谁风黄脑疼了?”
她瞅瞅毛杏,“你这心思病害得有点严重阿。”
“可不是咋的,恁瞅俺眼底,再瞅瞅俺的眼睛仁儿,娃夜哭闹得根本没法子睡。”
老太太问,“给娃拜过干老了没?”
春山湾有个习俗,娃有病一直好不了,又或是受了惊,夜啼,就觉得是邪气作怪,要拜个干老驱邪气。
干老子也不是随便找的,通常都是拜八大匠,也就是石匠、铁匠、木匠、毡匠等。湾里人觉得这些人有胆气,走南闯北不咋生病,一定是神灵保佑,拜了他们为干老子,娃的病也就好了。
“还没呢,娃那么小,再说也不晓得拜哪家的,”毛杏想着确实得拜个干老。
老太太想了想,“湾口不新来了户人家,俺听说里头不就有个木匠。”
姜青禾还蹲在那看干草药,闻言差点没蹦起来,喊道:“他不做干老。”
老太太一愣,毛杏哈哈笑,“甭怕,你男人可做不成干老,岁数太轻了。”
“原来你就是山下那户木匠家的啊,”老太太笑,“你看啥时候有空,给俺家打个木桶。”
姜青禾抹了把不存在的汗,只要不提劳什子的干老子,啥都好说。
老郎中还没那么快能回来,老太太就让她们坐着。她闲不住,自己取了剥下来的柳树皮来,外头的炉子里生了火,把柳树皮在火上一点点烧,轻轻地燎。
姜青禾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问,“婆,你这个也是做药材吗?”
老太太摇头,她骨节粗大的手慢慢翻烤,皱巴巴的脸上浮现一点笑,“闺女,俺也不晓得你忌不忌讳,这都是做骑马布子的。”
在这里,骑马布子就是月经带的称呼,湾里女人来月事就用粗布叠几层,干了后再拿出来洗,通常硬邦邦的,得放热水里泡好久,洗到发软晒干,收起来下次再用。
也有往里装草木灰,稍微好一点的人家,会用羊毛来代替棉花。
姜青禾来这最窘迫的时候,拆了一件羊皮袄子做了月事带,那时她每一天都无比怀念后世的卫生巾。
“这咋做?”姜青禾真的好奇,毛杏走远了去瞧瞧郎中,没在这,老太太也就敞开了跟她说。
“你去剥柳树皮,不用晒太干,放火上烤,”老太太把柳树皮两头折起,已经没那么硬邦了,“要是能折好几道,柳树皮烤软了就不用再烤。”
然后顺着柳树皮的纤维,一点点撕成细丝,再上手揉,揉到明显蓬松后,还得晾,晾干后就填进布带里,月事来的时候就能用。
比草木灰要轻便,又比羊毛要省,没哪几家女人来月事用得起羊毛的,但柳条满山遍野到处都是。
姜青禾眼神还是充满疑惑,她又没好意思问,老太太一生经过那么多事,哪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当即爽朗大笑,“闺女你想啥呢,老婆子咋可能给自己用。”
她说完声音又渐渐低下来,“俺这不是给那些不省事的丫头子用的,娘在娘也不管,没娘就更不晓得咋弄哩。”
老太太想起那些丫头子,曾经她教她们咋做,可连出来抽出空烤柳条的时间都没有。
忙着屋里屋外打扫,去割草,去捡柴拾粪洗衣裳,没半点空闲。老太太心软,就让她们每次上山的时候过来拿。
这也让姜青禾想起她来初潮的时候,虽说学过知识不恐慌,可每个月都会为此发愁,她的青春期充斥着月经贫困这四个字。
她低下头软声说:“婆,我帮你一起烤。”
什么割草,攘柴,找枸杞子,她都忘了,抽出一个下午,就当帮帮曾经那个极其窘迫的自己。

桦树林的午后并不燥热,春山地势高,树木荫蔽多,山风又凉快。
姜青禾撕扯着柳树纤维,一把把抓在手里揉搓,指甲都染上青黑的颜色。
一捆柳树皮揉尽,她知道了老太太姓苗,多么亲切的姓。
苗阿婆说话很爽利,姜青禾问她为什么住这,她笑着说了句,“兔子缘山跑,不离旧窝坑。”
闲谈时她还谈道:“早些年还吃树皮嘞,你晓得啥最好吃不,榆树皮最好。”
又指着柳树皮说:“这个也能吃,槐树不好吃。你瞅到前面的桦树了没,俺们那时不吃,就扒了树皮喝汁水。”
“眼下日子倒是好过起来,还是得扒它的皮,”苗阿婆笑笑,站起身抖落身上的碎屑,让姜青禾看她做的桦皮桶和盆。
“可惜漏了,桦皮桶也不中用,这才想着叫你男人给俺们打个桶,”苗阿婆一脸可惜,又不舍得丢了,不装水就装些干枯的树叶子。
姜青禾一口应下,“成啊。”
毛杏这时候回来了,身后跟着个扛着捆鲜艾草的矮个子老汉。
苗阿婆从屋里拿出药箱给他,李郎中歇了会儿说:“俺跟着下山去瞧瞧。”
“姐,你跟俺下山呗,”毛杏整张脸汗津津的,她爬了老远的山路,发着抖一路喊。
今儿要是寻不到郎中,她婆家是决计不会放她闲半天出门的。
“不了,我往西头走,”姜青禾还得先去砍点竹子,再去西头瞧瞧徐祯。
毛杏也就不说啥了,苗阿婆说:“下回你进山来,婆给你烧酸汤面。”
“哎,”姜青禾应,明明连见面和认识半天都不到,就已经张罗下一见面请她吃啥了。
她也想着,砍点油竹子,劈点竹篾子编些竹箩,送几只给苗阿婆,至少晒柳条纤维和药材比铺在芦苇席上要好。
还一碗没影的酸汤面的情,姜青禾砍油竹的时候笑,但其实她想的是,谁让阿婆姓苗呢。
油竹很好砍,又不粗,姜青禾都没咋费力,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捆麻绳,把三四根油竹绑好。
再多就真不能砍了,要看明年春笋能不能冒出头,不然油竹林里的竹子只会越来越少。
油竹林近春山雪水引流下来的水渠,土湿黏黏的,姜青禾捆好油竹的时候,四处转了转,发现在水渠边不远处有一丛螺丝菜,也有叫甘露子和宝塔菜的。
拔出来一个个白胖沾满泥土,比起说像螺丝,姜青禾觉得更像蚕。她以前在乡下水边挖过很多,这玩意喜欢水源或者温湿地,顺着水渠走果然又挖到一大丛。
但有些还刚开出花苞,底下根茎都没有长好,秋天才是挖螺丝菜的时候,她只能停手,其他拔下来的尝个鲜。
姜青禾抖落螺丝菜上头的土,已经盘算着咋吃,她不太喜欢蒸着吃,蒸熟的味道和百合差不多,有点苦。
做酱菜泡菜特别好,盐渍入味,口感脆脆的。
她也没再转悠,背着一浅篓的螺丝菜,上面塞满她打的青草,拉着油竹准备往桦树林走。
而东头的桦树林里,徐祯拿着柴刀环切树皮,六七月的桦树汁水充沛,剥皮很容易。
石木匠看不上桦树皮,他也丈二摸不着头脑,“剥这当柴烧咧,真够费劲的。”
徐祯打了个哈哈,他总不能说他剥桦树皮,是给自家婆娘做本书。桦树皮一层层剥下来,做好的树皮纸钉成书,比写在瓤瓤子上头要好。
只是他说不出口,石木匠要是知道指定跟白日见了鬼一样。
“俺跟你一道来,就想问哈你,”石木匠捆完几根桦树,一屁股坐在上头,嘴里叼着没点的烟锅子,“有没有空给俺来打下手呗?”
“打什么下手,”徐祯还在剥树皮,流下来的桦树汁淌了他满手,黏乎乎的,他忍着不去洗手。
石木匠吧嗒吧嗒吸着烟锅子,“枸杞子快熟了你晓得不,年年都有枸杞客赶来这边。装枸杞子可不是篓子箩筐就行的。”
他一副你这就外行的表情继续说:“得要猪血料子涂的箱装,你来帮俺,俺给你十麻钱一只箱。价钱还好商量,不会短了你的,只这手艺不能教你。”
那是他传给两个儿子的看家本事。
徐祯也没有立即答应,他盘算了下手头要做的木桶和车轱辘,先紧着车轱辘做都得要两三天,还得是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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