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三舅黝黑干巴的脸上都是笑,“等瓜贩子来把瓜收了,俺就回去伺候庄稼。”
庄稼汉闲不住的,都是丢下耙儿捞扫把的性子。
蔓蔓吃得满嘴都是西瓜汁,她含糊不清地说:“买,娘买一个。”
“给爹吃。”
徐祯去给石木匠打下手了,天不亮出门,摸黑才回来。
三舅听了连忙摆手,“娃要吃,拿几个,别外道了。”
虎妮帮腔,“沾着亲哩,拿几个走呗,别跟俺三舅客气,他可是瓜大户。”
说完挨了三舅一掌,真憨嘞。
蔓蔓嘻嘻笑,小草就缩脖子,她还是很害怕别人动手。
虎妮给三舅留了两块砖茶,让他少熬点罐罐茶,人又黑了,三舅白她一眼。
姜青禾还有点奶渣奶干,给了三舅一大袋,三舅乐呵呵给装了三四个瓜,还冲虎妮说:“你瞧瞧人家。”
最后上车要走了,蔓蔓朝三舅摆手,她喊:“三舅姥爷,下次来吃呱呱。”
可把三舅给稀罕坏了。
夜里徐祯回到家,正悄摸打水洗脸,差点摔了,脚踩在一个圆不隆冬的东西上。
“啥玩意,”他摸着咋那么像瓜哩,冬瓜南瓜都还没好吃呢。
姜青禾拿着羊油灯出来,就看徐祯摸黑在那嘀咕,忍不住出声,“傻瓜,摸啥嘞,那是西瓜。”
徐祯笑了,“没摸出来,就觉得像个瓜。”
“给你留了块 ,”姜青禾从罩子下拿出来一块来给他。
“甜,”徐祯埋头啃完一块说。
跟石木匠做那猪血料子太累人,徐祯有点吃不消,他又啃了块西瓜,跟姜青禾说:“挣石叔二十个麻钱不好挣。”
那猪血料子臭得可以,拿鲜猪血倒桶里,再撒熟石灰粉,石叔捣的时候他就觉得臭了。还得拿稻草反反复复搓,撇去泡沫。
剩下灰绿色的水,石叔让他刷箱子,徐祯只想呕,可应了别人的活计只能咬牙应下。
“你闻闻,”徐祯都有点习惯这股味了。
“少来埋汰人,洗洗去。”
姜青禾冲他说,又给他煮了碗红糖鸡蛋。
然后她开始搬出瓦罐,倒出麻钱一个个数,徐祯擦着脸,一手摸出兜里的二十五个麻钱,一个个放上去。
“五百十六,”姜青禾挺惊喜的,早些时候两人的财产才刚过百,都舍不得花。
在这挣点麻钱不容易。
可现在两人一点点攒钱,从一百到五百,虽说不多,连起座新房子的零头都没有。
但五百可以买十几匹新布,五六头小羊羔,可离换头骡子还差得远嘞。
她想要头骡子或是驴,至少去北海子拉车的时候,不用再那么费力,犁地也能省些力气。
不然她老是有种,她和徐祯是两头拉磨的牲畜,一直在干活的路上打转。
可光靠徐祯做木匠活只能日积月累攒点钱,不是没试过新奇玩意,都无人问津。对于湾里人来说,越新鲜越藏着鬼名堂,没人买。
而姜青禾编筐纺毛线是转不了几个钱的,只能换些菜种、菜蔬、鸡鸭蛋,她愁哇。
想着挣钱一直到末伏快过去,萝卜地里的秧子越来越绿,底下萝卜渐渐饱满水灵。
她给地里上完最后一茬粪肥,整个头用灰布头巾包着,扛着粪勺,跟湾里的女人没啥不一样。土就一个字,不说第二次。
然后有车轮声从后头传来,她听见巴图尔的声音,他喊:“前头那个嫂子停一停。”
啥嫂子!她还没那么老,三十都还没到!
而且明明前些天见面还喊人家妹子的。
姜青禾停下脚步,半拉下头巾,转过头虚着眼瞧他,也没说话。
“哈呀,”巴图尔大笑,“妹子正找你呢。”
“找我干啥,”姜青禾不想搭理他。
巴图尔拉住牛,他翻身下来小声问,“想不想赚点麻钱子。”
他伸出五个手指头搓了搓,动作特别标砖,然后他又嚷道:“妹啊,粪勺拿开点呗。”
都快戳到他脸上了。
“咋赚,”姜青禾有点不信,这人兜里都掏不出几个子。
巴图尔愣是把话憋到了她家里,才扔出一袋钱,砸在桌上敲在姜青禾心里。
“草场上的大伙,说买你做个歇家。”
“啥?”买她就这点钱,至少得再加几袋,姜青禾想。
“不是不是,”巴图尔连忙解释,“驼队来了草场,大伙想请你去做歇家。”
“你去,他们还给你三头羊。”
但巴图尔说:“额叫草场上的崽子去给你捡肥,十筐,二十筐都成。”
“给你打草,堆好几个草垛子, 叠得比你人还高。”
“打住, 赶紧打住, ”姜青禾忍不住都要拍案答应了,她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能叫肥阿草阿冲昏头脑。
她呼出一口气,把咕嘟冒泡的茶壶拿下来,撒了点砖茶碎在粗瓷碗里, 给巴图尔冲了杯茶。
思绪如浮动的碎茶沫上下漂浮,她用手肘杵在桌子边说:“我没做过歇家。”
“你试哈, ”巴图尔急得差点把茶碗撞翻, 他一着急蒙语连珠炮直冒, 唾沫星子溅得哪哪都是。
“大伙老实, 那边来的歇家不是个好人样, 一斤羊毛只给半两砖茶。”
“买卖不就讲究你情我愿,他们压价压得这么低, 那就别做这笔买卖, ”姜青禾没搞懂, 一斤羊毛至少也得出半块砖茶, 给半两都不是诚心做生意的, 搭理他们做啥。
巴图尔将茶碗磕在桌子上,叹口气, “这笔买卖得做啊。”
“额们养的都是蒙古羊,滩羊, 耐寒耐旱,耐粗放,精心养着长得膘也多,可养大一头羊得花一两年工夫,冬春几个牧场一转,又得折一大半。”
“要是来场白灾黑灾,没草料没黑盐又舔不到碱,羊一饿就瘦,要不就没了。交完税又给部落上供,还能剩个啥。”
巴图尔回想起驼队带来的羊,眼大有神,胸部宽阔,四肢有力。那歇家说最重可达到一百五十斤,啥都吃,一点不挑,烂菜叶子、剩饭剩菜都能吃,很容易肥。
还有那条大尾巴,里头都是油,而且毛量又多,公羊每年都能剪下五六斤的毛,母羊虽然只能出两三斤,可细毛很多。
牧民哪个不是羊把式,一瞧那些羊的体态,眼神就晓得是好羊,想要几只羊来配种。
可驼队的人惯会狮子大开口,十头羊外加两斤绵羊毛才换一头。
牧民又气又不甘心,十头羊真的出不起,但他们嘴皮子说不过驼队。巴图尔就说要不也请个歇家,大伙都想到了姜青禾。
谁叫她会说蒙古语,还识字能写,对于牧民来说,有这两样本领可就太能耐了。
“额们都想要大尾羊,一年上下能够长到足够的膘,要是两年三年才能卖,每年转场就得没一批羊,”巴图尔诉苦,“养牲畜就跟种青稞一样,靠天靠人,差上一点就没收成。”
姜青禾想了想把钱袋子推回去,巴图尔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他想就该带上都兰的。他一个大老爷们哭起来不合适阿,沾点唾沫涂脸上不晓得成不成。
“明天去,事成给我,事没成也别赖我,”姜青禾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本事。
巴图尔从凳子上蹦起来,喊了声:“成。”
夜里徐祯回来,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没想到屋里还亮着灯。
姜青禾把蔓蔓哄睡了,自己出来编箩筐,其实夜里她基本不编东西,羊油灯就那么一小团光,太伤眼了。
但她闲着会胡思乱想,索性编点东西。
“咋还不睡,”徐祯关上门压着声问。
“有事,你坐下我跟你说。”
徐祯听完,他笑,“你去呗,明天我跟石木匠支会声,到时候我带着蔓蔓给你捧场去。”
“那些人不就仗着牧民老实巴交的,可我们还啥人没见过啊。”
徐祯打水擦土肥皂洗手,水声轻轻的,他说话也轻,“说不过就让蔓蔓抱着人家大腿哭。”
姜青禾差点没笑出声,“成啊。”
第二天早,徐祯从虎妮手里借了她那匹马骡子,虎妮老大不情愿,“别磕了俺的骡子,悠着点。”
徐祯点头,赶马骡子可不轻松,得牢牢把着绳,不然它看见啥都想一头钻进去,不小心人就被它从车座上颠下来。
早几个月的徐祯指定要被马骡子牵着走,那就是马骡子遛他了。可半年多的劳作下来,力气增长不少,赶个车还是不成问题的。
最关键的是,他会跟马骡子套近乎,给它喂糖块,喂盐巴,马骡子也晓得好坏哩。
徐祯赶的车很稳当,少有颠簸的时候,姜青禾搂着蔓蔓缩在布衣罩子下,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等听见一阵阵清脆的驼铃声,从不远处驻扎的帐篷延伸出去,姜青禾从布衣罩子下探出头。
灰黑色粗毛布加几根木棍支起的小帐篷,几十头骆驼被绳索绑着,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从水泡子舀水给骆驼喝。
还有好些赤膊浑身黝黑的男人,还在扎帐篷,给骆驼卸货。
大轱辘车还没经过帐篷,巴图尔骑着马绕了一个弯跑到他们面前,跟姜青禾小声嘀咕:“那就是驼队。”
“诺,你瞧到那人了没,是他们请来的歇家。”
经过最前头的帐篷时,有个小胡子小眼,带着顶青皮帽子的人背着手走出来,
小胡子遥遥跟巴图尔招手,嘴里叽哩咕哝,巴图尔假装没听见,马鞭挥得飞快,离得远了他长呼一口气,“不能跟他说话。”
“额怕把羊白送给他。”
姜青禾没懂,但没等一会儿,小胡子骑着骆驼赶到蒙古包前,他从骆驼上翻身下来。
“哎呦,大哥你跑啥嘞,”他冲巴图尔喊,用袖子抹了一把汗,“害俺追了一路。”
“俺就是想请你们晌午去俺们那吃顿羊肉泡馍,处个交情,啥买卖都不谈。”
他笑得不猥琐,眼神里也没有贪婪,大概眼睛太小了,只有条小缝,啥也瞧不出来。
巴图尔身后有几个牧民阿叔拱他,硬生生把他给拱出去,搞得巴图尔两只手撑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
蔓蔓在徐祯怀里刚清醒,透过指缝看骆驼,正巧看到这一幕咯咯直笑。
失了面子的巴图尔被笑也不恼,他没说话,往姜青禾那一瞟一瞟。
姜青禾借着撩袖子的时候,冲他点点头,傻啊,有肉吃都不去。
一群人到驼队扎的帐篷前,还有骆驼客从水泡子里一瓢一瓢舀水出来。水浑浊不说,里面还有黑色的碎末漂浮,直接倒在木槽里让骆驼喝。
巴图尔急啊,他不想跟小胡子说话,扯了姜青禾到一旁说:“让他们别喂了!”
昨天驼队一来就跑到浅水泡子边上给骆驼喂水,他拦着不让。那时小胡子没来,驼队那些骆驼客只听得懂几句,他急得也只会往外吐露蒙语,根本扯不到一块去。
驼队不想吵,就悻悻赶到下一个水泡子那,可巴图尔又跟了过来,接连好几个,真把驼队首领,大家喊领房子的那位给气着了。
大喊:“鞑子。”
隔日小胡子来了后,管事的不肯罢休,说非得宰他们鞑子一顿不可。
“咋就不能喂了,”姜青禾低声跟他交谈,又了瞟眼骆驼舔食的那点水,确实脏了些。
巴图尔很急地说:“不能喝浅水泡子里的水,那底下全是牛羊粪,别瞧现在还没臭,就水脏了点。”
“可牛羊喝这水,会闹肚子,一直拉稀,治不好的都有,你叫他们别给喂了。”
这住在草原上放牧的都知道,牛羊不能胡乱喂水,它们也要喝干净的水,才不至于生病。
巴图尔淌了一脑门的汗,想冲上去拦,边上那个戴帽嘴里叼着铜锅子的男人立马站起来,还撸起袖子。
他大喊:“咋草场你种的,心眼就这么丁点大,喝点水你急头白脸的。”
“要喝井水喝流水他也犯不着拦,”姜青禾回了他一句,又走过去跟那男人说:“瞅到那水槽底了没,黑的全是牛羊粪。”
“那咋,他们还拿牛羊粪当柴烧,用羊粪混着泥糊墙,”领头的很不满说,铜烟锅子都不抽了,抬下巴说:“俺给骆驼喝点水咋了,那牛羊粪渣全给他留着当宝,夜夜枕着睡觉,总成了吧。”
他还为昨天那事耿耿于怀。
这就是语言不通的坏处,人说的东门楼子,他指的腿上的瘊子。
“牛羊粪干的时候是个宝,”姜青禾被他挤兑了也不恼,笑了声说:“可湿的时候泡水里,那就是毒药。”
她反问,“你的骆驼脾胃就那么好,脏水喝下去一点不生病?”
“就算骆驼脾胃好,你们带来的羊呢,这蒙古牛羊可都喝不了这水泡子里的水,动辄拉肚子,草场可没兽医,医不好就只能埋了。”
姜青禾指指巴图尔,“他也是好心,不想叫你们带来的牲畜折在这里。”
说的领头的脸色僵硬,他昨天还气了半宿。眼下又心虚起来。
他们这种驼队又叫一把子,里头管事的,叫领房子。是驼队的一把手,给骆驼看病,武力好,啥都能应付来。
专门管探路,跟人谈事,找水的叫骑马先生,是二把手,还有最底层,专门管拾粪、放骆驼的等杂事的叫拉连子。
按理说,能当领头的啥也会一点,辨识水源更不再话下。可这个管事的,他本来就半路出家,又没来过草原,从前都只走山路戈壁那地段的。
昨天骑马先生去找歇家办事了,现在还没回来,他看见那些水泡子里的水还挺深,瞧着也挺清亮,可不就张罗着给骆驼喝。
谁曾想,这水不能喝。
领头的话都不想说,叫骑马先生知道,又得大半夜来帐篷里找他谈话。
“这件事是俺不对,多亏了蒙人兄弟啊,”领头的只能大度表示,“都是误会,误会,换羊换皮货羊毛还有得商量嘛。”
“我跟歇家谈谈。”
找了中间人,又把人家撇开,双方自己谈,那叫人家咋想。
听到有人叫他,小胡子从简易炉灶后探出头,两撇胡子耸动,“不急哈,等羊肉炖好再谈。”
他烦得嘞,下次不接骆驼客的生意了,急得连让人填个肚子都要催。
催也没用,他馋这口羊肉老一阵了。
羊不是现宰的,这里到处是浅水泡子,羊要在这宰,血水都能凝成个新的水泡子。
驼队拉了只特能吃的大尾羊,夜里跑到清水河边去宰的,洗干净了大清早就上锅炖。
驼队出行必带铜锅,还有轻便的炉子,他们走到哪,柴就捡到哪,有头骆驼身上专门扛着柴火堆。
正宗的羊肉泡馍应该是羊肉片,加点鲜烫软嫩的羊血。可驼队都是大老粗,把羊尾上那块油,切片贴锅边,熬出油来。
羊肉剁成大块的,放点百里香,柴火跟不用捡似的往里塞,烧得锅滋滋作响。
一点都不懂啥叫小火慢炖,他们都习惯吃猛火烧出来的大锅饭,尤其是烩菜,炖的粉条子贼香。
可别说这大火烧出来的羊肉,味可真够挠人的,不吸都往鼻子跟前凑,就像羊肉香织了个网罩在脸上。
“别瞧了,还没到能吃的时候哩,来来来,自己吃的馍自己掰阿,”小胡子搂了一盆死面锅盔,比他脑袋还大上一圈。
吃羊肉泡馍是得自己掰馍的,别人掰的馍不成。小胡子从锅盔上掰了块小拇指大小的,“就掰这么大,太大就再掰掰。”
“要能掰成跟黄豆粒大的,那就是行家。”
他还挨个给骆驼客发碗,牧民自己带了碗,这地是没有凳子桌子的。大伙盘腿坐在草地上,碗放中间,拿了馍馍开始掰。
死面的锅盔特别硬,很费手腕力气,姜青禾一掰就是半个手掌大,她扭头瞧别人,巴图尔掰急了,用手搓,也不嫌埋汰。
那领头的实在看不过去,两人讲开了,语言不算通都一副哥俩好的架势,自己掰一点,扔到他碗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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