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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春山(朽月十五)


大伙推拒不了,都兰太热情。
都兰还有个妹妹,但很怕生,一见很多人进来就躲到外边去了。
虎妮说:“娃怯生,俺们坐会就走。”
都兰已经在小桌上,摆出一盘黄澄澄的酥油,一小碗蓬松的炒米,松散的糖块,盐巴罐子,还有一块被掰了点的青砖茶块。
“晚点我去找她,”都兰有点忧心,又笑了笑,点起铁皮炉子,她说:“还好有鲜奶。”
不然连熬碗苏台茄都不成。
咸奶茶得要先用青砖茶末子加水熬,都兰把茶叶捞出来,再加点鲜奶和一小撮盐巴,熬成微黄的咸奶茶。
都兰怕大伙喝不惯,又挨个给每人碗里加了一点酥油和炒米。蔓蔓和小草她没做咸奶茶,就是煮了点鲜奶加糖,她妹妹也不爱喝咸奶茶。
递茶的时候,姜青禾欠身双手拿过奶茶,都兰看了她一眼,就笑起来。
姜青禾喝过咸奶茶,刚入口被咸味冲的受不了,喝惯甜口的会得有点怪,但等舌尖习惯,慢慢能品到醇香的茶和奶碰撞的味道。
觉得淡淡的咸味,新鲜的奶,砖茶的醇,泡开的炒米和融化开的酥油,咸香口的很好品。
不过徐祯觉得,甜口的能接受,咸口的有点怪,也勉强能接受。
都兰尝了口,她说:“要是有乌日莫就好了。”
姜青禾就想,加点奶皮子确实更好喝。

第15章 荞面搅团
都兰的蒙古包并不大,包架就小,四周的围毡也补过很多次。到处有杂色的补丁,但毡布和乌尼椽木杆都很干净,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只有姐妹俩生活的毡包,摆放着零散的小物件,两个人细瘦不妨碍走动。再加几个人就显得很窄,怕一伸胳膊就碰掉什么。
喝完咸奶茶徐祯先出门,他再去割点草,难得碰上这样厚密又嫩的绿草。
蔓蔓嘴唇上都是奶沫子,虽然比起牛奶来,羊奶的膻腥气更重,但甜滋滋柔滑的口感,让她觉得还想再来一碗。
她说:“姨姨煮的奶顶呱呱。”
都兰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蔓蔓又指指那有一条缝的厚毡布,她问,“可以去找姐姐玩吗?”
“可以去看看,”都兰多想妹妹琪琪格有个玩伴,蔓蔓就拉着小草从厚毡布跑出去。
虎妮问,“娃咋还瞧着比以前更内秀了呢。”
早点都兰父母还在时,他们一家曾在春山湾住过两三年,跟四婆家是邻舍。
那时虎妮还没出嫁,都兰也才十岁,一晃那么多年过去,都兰没了父母,而虎妮也有了女儿。
虎妮还记得那时的琪琪格,比蔓蔓还爱玩,天天在旱柳树上爬上爬下,有匹特别俊秀的小马,她三岁就能骑着小马从东头跑到北海子。
如今牧草割了又长,草原上栖息的候鸟都换过一群,大家也早就长大。
都兰说:“额吉阿布没了,小马也没了,琪琪格就不爱说话了。”
她每天忙着挤奶割草,学着种青稞,准备过冬的酥油、奶皮子、奶渣,把牛羊粪晒干,要带十头羊放牧吃草,去盐碱地舔食盐粒。
等她冬天闲下来时,琪琪格也总是一个人待着,默不作声帮她忙,想到这都兰忍不住皱眉。
虎妮扯开话题,跟都兰叨唠番近况,说起自己的事情,两个人说话,姜青禾就悄悄退出去,走到蒙古包的后面。
蔓蔓蹲在旁边揪着牧草,小草挨着她,琪琪格蹲在另一边,看水泡子里的麻花鸭喝水。
蔓蔓愣是憋住了,一句话没跟琪琪格说,后面她跟姜青禾讲起,“是我要跟姐姐玩的,她可以不跟我玩的。”
后面蔓蔓和小草手牵手围着蒙古包跑了一圈,姜青禾就找了块空地坐下来,拔起几根芨芨草,随意编了个潦草的小马出来。
要进门时她递给琪琪格,用生疏的蒙语说:“走过当拉山。”
当拉山是蒙语里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
琪琪格这才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姜青禾发现小女孩有双很深邃的眼睛,像草原夏夜里的繁星。
姜青禾笑了笑,转身进屋,都兰说要张罗他们在这吃顿午饭再走。
虎妮说:“俺们带了,借你这搭个火。”
就没想要占都兰的便宜,虎妮一路上都说都兰在这草洼子讨生活不容易,这回说是要来剜青拾粪,其实也是想给她送点粗粮。
都兰很爽朗,“好啊,等额烧图拉嘎。”
“啥叫图拉嘎?”虎妮拎着一袋荞面进来问。
姜青禾指指蒙古包中间那环铁架子,上面有几条支架能架锅的,“这叫图拉嘎,按我们的话来说叫火撑子。”
这玩意是早前蒙古族常用的锅架子,熟铁锻造的耐用,能移动带着又方便。用它在蒙古包生火即使没有烟囱,烟也能从穹顶飘出去。
都兰盯着她看,端起铸铁锅放到火撑子上,问姜青禾,“你会说蒙语?”
“会一点,”姜青禾给她递火绒,蹲在边上说:“你听过,铜布、勺子、西纳哈,一口气说了三种话吗?”
都兰点头,贺旗镇地处边陲,大大小小的游牧民族混杂,其中汉民、蒙民、藏民人数最多。
铜布是藏语里勺子的意思,而西纳哈是蒙语里用词的勺子,在这里生活的人或多或少都能说几句蒙、藏话。
姜青禾也能比较熟练使用这两种少数民族语言,她大学的室友有两个蒙古来的,一个藏族,她学了四年怎么也能有点样子。
而且这地的方言跟她学过差得并不多。
都兰又笑起来,没再问,她自己都能说几句藏语呢,更别提她也会镇上方言。
虎妮舀出一勺荞麦面,她说:“这有啥,俺还能给你唱一段。”
她嗓音浑厚地唱了一段,“手里拿的是西纳哈,奶 ·子哈啦啦里舀下,腿肚子软着没办法,就活像绑给的搅把。”
唱的都兰直笑,她烧着火跟姜青禾说:“你叫额都兰。”
都兰在蒙语里是温暖的意思。
“姜青禾。”
都兰不认识字,但她知道青禾,青禾在这地也有青稞的意思。她随口来了段,“青禾开花麻沙沙,葡萄结籽一串拉。”
“好名字,”都兰很喜欢这个名字,青稞在草原牧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吃青稞饭,烧青稞酒,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青稞,人人都离不开。
姜青禾大方地接受了她的夸赞,“你的也很好。”
两个人坐在火撑子旁笑,虎妮插了句,“不如俺的好。”
她名字都带虎哩,还能不好。
说笑间,锅里的水滚了,虎妮抓起把灰扑扑的荞面散到水里,另一只手用擀面杖在锅里搅,这得用力才不结团。
都兰稳住锅撑子,她喊:“虎妮,你劲收着点。”
都快把她的铁铸锅给捣碎了,都兰平时都舍不得拿这锅烧饭,要是蹭破点铁皮心疼得直抽抽。
虎妮讪笑着收住手,不敢再使劲,怕真要赔人家一个锅。
姜青禾接过慢慢又有规律地搅动,确保一点干面结都没有,她手劲比起之前算是大了点,可搅这还是有点费劲。
搅团就是要搅,不舍得出力气,搅出来的是松面糊,搅团要又光又劲道又有黏劲,吃起来才正宗。
搅完还得看稠稀,太稠得加水,太稀得再掺点。看有没有搅好拿根筷子试试,沾一点面糊,拉起慢慢流不断线就成。
中火慢熬,锅里的搅团咕嘟嘟响,搅到半透明一点疙瘩都没有就能出锅了。
虎妮说:“搅团就得吃荞面的,苞谷、冬麦、洋芋也好,俺就爱吃荞面的。”
她给每口碗都盛了一满满的搅团,倒上醋汁,醋汁好,搅团才会香,把醋汁一点点搅进去才会入味。
蔓蔓搅不起来这碗,太满了。她试了试,憋红了脸,结果差点把碗给掀翻,徐祯接过给她顺边一点点搅匀。
姜青禾跟徐祯咬耳朵,说悄悄话,“等会儿你多吃点。”
倒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搅团这玩意在粗粮制品中,味道算不错的,滑溜,拌好料汁后酸辣入味。
但是它在农家人眼里只能算小吃,算不得正经吃食,农忙谁要是做搅团吃,都得发一通脾气。
因为水分大,面只搁一点就搅出一大锅,看着满腾腾一大碗,吃两碗觉得特顶饱。其实走一段路就消了,所以又有“哄上坡”的趣话,撒泡尿就没了,压根不抗饿。
“以后我们做,拌点豆芽菜,再浇点油泼辣子,”徐祯夹起长长一条不断的搅团,吃到嘴里又黏又粘。
都兰尝了下,她说:“来点洋芋丝更好吃。”
姜青禾觉得,还是等玉米熟成,搅一碗玉米搅团,再配一碗茄辣西,那才是美哩。不过茄子、洋柿子和红葱还有得等,还没下种,一点影都见不着。
蔓蔓肚子里还是饱的,她吃不下搅团,剩下的徐祯不嫌弃全给吃了,就闹着要出去看大嘎嘎嘎,也就是麻花鸭。
都兰想了想说:“琪琪格,你去。”
琪琪格没吱声,慢吞吞出去看着。
吃完后虎妮要洗碗,都兰拦住了,她心疼自己的碗。
姜青禾就在蒙古包内转转,她拿起一个奶桶对都兰说:“这桶都裂了,叫我男人给你修吧。”
都兰看向那只桶,有点赧然,原本平西草原有木匠的,只不过后来转场了就再没有见到。
她的桶坏了都是自己胡乱塞点木片,后面水一泡,桶又烂了,也只能看着它烂。
“你男人是木匠?”
“对啊,”姜青禾想了想问,“草场上还有人家要修桶的没,做桶也成,我们想换点达布斯。”
换盐可不是正经交易,姜青禾用蒙语替代,她更想说青盐,但是青盐叫希克力柯克达布逊,实在是太长又拗口。
木匠在哪个来说都很吃香,但春山湾有老木匠,就显得徐祯这个年轻的木匠不牢靠,小件请他修修就算了,大件的立柜、大轱辘车等都少有人找他。
“换达布斯?”都兰说得明显就流利很多,她想了想说:“太多要做桶的了,夏季羊出奶多,桶烂得快。”
“你等额去问问。”
都兰掀了毡布帘子就跑远了,然后过了很久,徐祯跟姜青禾又割了好几捆草。
她才甩着两只麻花辫跑回来,脸蛋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她喘着气跟姜青禾说:“达布斯只能换一点,你们明天来修桶的话,可以换白食。”
她用方言说:“酥油、羊奶、牛奶、奶疙瘩都可以,达布斯不多,部落控着。”
姜青禾笑的眼睛弯起来,她说:“等回去拿了工具,明天就过来。”
草原的鲜奶,呱呱好。

回程的时候,绕了个大圈,没从村口走,而是拐到了戈壁滩。
虎妮甩着杆跟姜青禾说:“俺不是怂,也不是怕村口那群谝闲传的。”
一群婆姨就晓得睇高高,丢凉腔,没娃在虎妮都跟她们对着呛。有娃在就不好撸袖子跟人干一架,动手她在行,吵嘴她说不过人家。
“我还没来过这,顺道摘一篮子沙葱,回头腌了吃,”姜青禾站在只生满碱蓬的土地上,更远处是裸露的黄沙。
虎妮从车上跳下来,她看着远处的沙漠,上面有一簇簇绿色,那都是沙葱。
她朝那边抬抬下巴,“等农忙散了,每家都得去那边栽树苗子。”
黄沙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最痛恨春夏季风盛的时候,吹来的黄毛风,也有叫黄沙云彩的。
铺天盖地的黄,沙子扑簌簌地落,男不离帽女不离头巾,都是从黄毛风吹起开始的。
姜青禾知道黄毛风,这个叫法太轻盈了,后世的名词沙尘暴更能体现它的肆虐。
“栽不出来树的,”姜青禾想,这里水土流失太多,而且只会蛮种,就像不远处沙窝子里旱死的柳条子,除了拉走当柴烧外,也没有办法。
大伙更不懂后世的麦草方格沙障,也就是草方格种法,而且种下去也不全是耐旱耐碱的树苗。
姜青禾注视着沙漠,那样无边的黄,怪不得古人要把沙漠叫做瀚海。
她这边感慨颇多,那边蔓蔓要徐祯给她挖捧沙子,最好给她在院子挖个沙坑出来。
蔓蔓抓着沙子一把扬出去,突然说:“小朋友去上学,都会玩沙子。”
她还记得呢,要上学的地方有个很大的沙坑,还有很多玩沙工具。
徐祯摸摸她的脑袋,他从车上翻出个毛口袋说:“爸爸给你做沙坑。”
虎妮捂脸,这沙有啥好玩的,不过她也问了嘴小草,“闺女你玩不?”
“跟蔓蔓一起,”小草细声细气地说。
“行,”虎妮撸起袖子,呸了声在手上开挖。
等姜青禾满头是汗,一手拎着捆好的沙葱,另一手挎着塞满沙葱的篮子。就见几人不嫌热地用手刨沙子,她觉得能理解,但有病。
大抵她也病得不轻,放下沙葱就跟过去一起铲,弄得大汗淋漓,姜青禾呸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沙子。
骂了句,“憨货。”
没人恼,都哈哈大笑。
不过回去就没车坐了,马骡子就算再力大无穷,也拉不动那么重的货物。而且虎妮可宝贝这匹马骡子,压根不舍得折腾它,任何一头能拉货的牲畜,在这里都是宝贝。
从戈壁滩绕到进山那条小路,到家门口天都快擦黑了。四婆坐也不坐住,在那条旱柳树下从头走到尾,时不时往路口张望。
等老太太听见声,心安稳下后,又悄悄回了自家篱笆院子,冲灰头土脸的几人喊:“收拾好来俺家吃。”
每次在四婆这吃饭,她从没有沽汤麻水的时候,都是稠谷冒饭,打的又满又多,明明这年月粮食自家都不够吃。
四婆煮了一大锅黄米混高粱的米饭,又端出一锅褐色的豆子,颗颗饱满,小草认得,她跟蔓蔓说:“这是灰豆子。”
虎妮舀了一勺,她好这口,“别瞧不起眼,伏天少不了这口味。”
“禾阿,你跟阿祯都尝尝,”四婆拿勺给两人盛了一大碗。
“婆你自己也吃,”姜青禾尝了口,有点惊讶,她原本以为这是下饭的。没想到又甜又绵,一抿还有股红枣的香,冰冰凉凉的,沙沙的,跟绿豆沙的口感又不太一样。
“婆婆,好吃,”蔓蔓哇了声。
“好吃四婆还给你和小草做,”四婆要吃特别软的,她一点点抿着,笑着说:“下次婆就给你俩做甜醅子。”
“好吃不?”蔓蔓问。
虎妮回她,“保你喝了一口还想再喝第二口。”
徐祯吃美了,他现在有点爱吃甜口的了,每次跟姜青禾喝罐罐茶,也不老是要喝酽茶了。而是试着加点糖,加点干枸杞、红枣干,让他觉得品一杯甜滋滋的茶,比苦茶更有尝头。
他跟四婆讨教灰豆子咋做,四婆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这要麻豌豆,青豌豆不行。”
麻豌豆是本地独有的,颜色偏灰,比红豆个头要大。
“你煮前要先给麻豌豆泡一夜,还得加点灰。”
“啥灰?”徐祯很好奇,灶灰肯定是不成的,草木灰还凑合。
四婆又喝了口,“蓬灰阿,不放它你再咋熬,豆子还是硬邦邦的,要软和就得加它,要甜得搁糖和红枣,要在砂锅里熬。”
“下次俺教你,难得碰到个好后生愿意学,禾阿你也学着些。”四婆语重心长。
姜青禾说:“好啊,婆你多教他,让他多学点。”
四婆状做要赶人,姜青禾跑到虎妮后面,安安稳稳美美吃了一碗甜软的灰豆子。
在这样苦盐齁油的地方,还得是甜的滋味好。
入夜姜青禾在准备干粮,蔓蔓用铲子挖坑,她可有志气了,说要自己挖个坑出来。
刚才姜青禾去看过,埋头苦干一小时,坑就比头大点,还没挖到底。
徐祯在收拣他的工具箱,攒了那么久其实也没多少工具,刨子、斧子、锯、不正规的量尺、凿子、钻子,还有些零散的配件。比起他原来的少了一大截,只能凑活着用。
他一点点规整后,也没闲着,他还得把今天换下来的脏衣服,走过草原沾了土的鞋子都给在院子外一点点刷干净。
明天晒干后天又能穿,他从小就爱干净,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姜青禾要不让他做,半夜都能起来刷。
明天去草原不让蔓蔓一起去了,姜青禾跟小娃讲道理,蔓蔓有点生气,她捂住耳朵不听。
姜青禾从来不会对蔓蔓说,你要乖,又或者夸她听话,懂事。
她觉得大人的有些夸赞实在是很坏的,表明以后希望孩子都这样做。
所以姜青禾说:“草原上水泡子太多了,你一看见水就想踩,很危险。而且爹娘明天都有事要做,姨姨也得下田,小草也不去。”
蔓蔓把脚擦干爬上床,她知道自己去不了了,趴在炕沿有点委屈地说:“那明天要给我带好吃的。”
“行…”
姜青禾觉得亏啥也亏不了她闺女的一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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