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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可就在她下车前,那句话还是从驾驶位沉甸甸传过来,尽管他压着声音,每个字都重重锤在她头上,荡起阵阵耳鸣般翁响。
他说:“你自己重要吗?”
余九琪只看他一眼,没回答,关上车门。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那一眼的孙锡,露出丝怜悯来。
你自己重要吗。
我重要吗。
小九走进养牛大爷高万福家里时,心里坠着这句话,片刻得不到安宁,就连客户专门给她准备的农家饭也没动一口,只喝了一杯茶,直接拿出资料谈工作,她也不确定在记挂着什么,就是想速战速决。
把对应的商贷政策耐心讲了一遍,又手把手帮忙填好新的资料,重新确定抵押资质,最后说带我去养牛场拍几张照片吧,这样回去我们也能更精准评估额度。
去养牛场的路上,小九没看到孙锡的车,猜他可能在村子里逛,或者去超市买东西了,没在意。高万福的养牛场规模在村镇里不算小,但环境很差,味道重不说,地方也局促,牛活动不开自认也不够肥壮,除了儿子结婚彩礼之外,他确实也需要钱来换一处更大的基地。
余九琪小心翼翼走进养牛场,跟在一个负责饲养的年轻人身后,拍了足够多的照片,又录了些视频,检查一遍没遗漏后,看看时间,正好用了两个小时,笑着说那行今天就这样,我回去了。
可还没走到那个路口,突然有人喊住了她。
“是小余,余九琪吗?”
小九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农村妇人打扮的女人,站在一栋破旧的砖房前,笑呵呵看着她。
那女人四十多岁,一身棉衣棉裤,身高起码一米八,身材很壮,脸上两坨干裂的红,笑起来时有点腼腆,再往上,她居然留着寸头。
小九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来在县城高速路口王欢说的话。
那妇人也主动说:“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去年那起养老金诈骗案的家属。”又说,“多亏了你,不然我婆婆就要把家底都搭进去了。小余,我听说你来我们村,特意想见见你的,有空吗,进来喝口水吧,总得当面谢谢你啊。”
余九琪犹豫了下,她想去找孙锡,甚至已经准备给他打电话了,可这妇人言辞恳切,看着也淳朴良善,不好驳了人家一番好意,心想也就闲聊两句,用不了多久。
可一随着她走进那间只有一个屋子的砖房,小九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砖房里虽然有些锅碗瓢盆,但显然很久没人住了,冷飕飕没生火不说,家里连个热乎东西也没有,窗户紧闭着,统统封死,光线暗的很,余九琪忽然极其不安,转身正要走时,那妇人从身后把门关上,反锁,转身,依旧带着笑。
她没有任何掩饰,直接摊牌。
先是很诚恳地说:“妹妹,你别害怕啊,姐先把话说在前面,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不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这辈子连杀个大鹅都下不去手,你绝对是安全的。”
余九琪哪里肯信她一句话,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可还没划开,她就过来,大力抢过去,小九本就手抖,加上那妇人罕见的高壮,三两下就被她反手握住,紧紧绑上一根粗麻绳。
一边绑人,她一边慢悠悠坦白:“我不是老人家属,我是那诈骗案的罪犯家属,我男人和我小叔子,都让你给弄进去了。记得去年有人发信息威胁你要报复吗?别害怕,那不是我,是我儿子。我看到那信息,还把他骂了一顿。但他上个月也出事了,从楼上摔下来,现在还住在重症监护室呢。”
她给小九拿了个破凳子,在凳子铺了个旧棉衣,说这样坐着不冻屁股,拎着小九哆哆嗦嗦的胳膊,像拎着个要去砍头的小鸡仔一样,让她坐下,又弯腰把她两个脚踝绑上。
然后接着说:“我也是走投无路了,那 ICU 一天起码一万块钱,我男人还有外债,小叔子家里还剩个念初中的孩子,公公婆婆在养老院也需要钱。我没办法了,妹妹,我没啥文化,赚不到钱,就我这样的,出去卖都没人要,但这老些人每天眼巴巴等着钱,都指望着我呢,我能咋整啊?”
小九终于明白了,她是被绑架了。被那起诈骗案的罪犯家属绑架了。
那女人拿着小九手机,冷不防扫了一下她的脸,解锁,翻出小九的通讯录,直接找到余凯旋,一双冻裂了的大手慢腾腾打字,同时继续念叨。
“我知道你爸是开洗浴中心的,石城最有名的洗浴中心,那肯定有不少钱。但我也不多要,就给我 101 万就行。”
余九琪颤巍巍发抖,努力镇定:“为什么是这个数?”
那女人叹口气:“我公婆最多再活十年,小叔家的孩子供到大学毕业还有八年,我儿子吧,估计也就能活个把月了,加一起,其实 85 万就够了。我已经跟高利贷借了这笔钱了,都给他们分头存好了,拿到赎金,连本带利直接还高利贷,正好 101 万。”
小九有点意外:“那之后呢?”
她说:“完事了,我就去自首。现在这个年代,逃是逃不掉的,我不逃。”
说完她怼脸拍了两张小九的照片,随着文字,给余凯旋一起发出去。
小九愣怔着,突然明白眼前这位被生活拖累到绝望的妇人,是在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为家里人铺路,说不清为什么,她恍然就不害怕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突然问她:“那你自己呢?”
妇人看她,像是听不懂。
“你就不为自己打算吗?”
“我这不都安排好了吗。”
“可这都是为了别人啊!你公婆,你小叔子家,你儿子,都是别人啊!”
又说:“你为什么为了别人活着啊,为什么为了别人犯罪啊,为什么为了别人搭上你的人生啊……
妇人诧异盯着小九,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刚才把她绑起来都没啥事,现在憋憋屈屈的像是要哭了。
她甚至笑了:“他们怎么是别人呢?”
“那是谁?”
“他们是我的家人。”
“家人怎么了?”小九下意识反驳,“你自己不应该更重要吗!”
说完这句,余九琪宛如被雷击一般,久久没回过神来。
她坐在那个小凳子上,突然一阵噬心的痛。
那妇人看着她可怜,居然劝了起来,说你别哭了,哭也没有用,再说我都保证了不会伤害你,就算我拿不到钱我也不会害你,哎呀呀,停吧。
小九忽然想起什么,逼自己冷静下来,抽噎着,叫她:“姐,雪姐,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能帮我个忙吗?你能帮我给一个人发个信息吗?不是求救,不用求救,就是跟他说一句话,可以吗?”
雪姐皱眉,问:“你先告诉我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
我要跟他说什么。
余九琪坐在垫着棉衣的小凳子上,手被绑在身后,缓缓转头,看向浑浊破旧的窗户外,回想这几天几夜的纠缠,多年的分合,本能和理智的冲突,责任和自我的战役,还有即便这样也割舍不掉的感情。
我有好多话想说啊。
我想告诉他,你说得对,我并不满意我现在的生活,其实我人生中大部分美好的时光,都是跟你在一起。
我想告诉他,不是离开你才能快乐,是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快乐。
告诉他,打那个电话时我没醉,是清醒的,那天晚上我突然很想你。
不,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我重要吗?
我不知道,但你对我很重要。
你并不只是我很多年的很好的朋友。
所以,从昨晚到今天,你的所有问题,我都有答案了。
余九琪突然抬起头,一双红透了的眼睛精亮地闪着光,看着面前的绑匪,也是让她瞬间通透的同路人,虽然此刻不合时宜,但她不要再拖下去了,一刻不能等,她说姐,麻烦你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与此同时,在石城以及周边村镇三个角落里,三个人同时收到了与余九琪有关的信息。
余凯旋刚给员工开完会,查看一下手机,一眼就看到绑匪用小九手机发来的恐吓信息和照片。
温雯正准备打电话去火锅店定位置,等小九回来去吃饭,突然收到朋友发来的一个抖音链接,问你家小九谈恋爱了啊?她打开链接,看到县城农家院游客偷拍的,孙锡牵着余九琪从一辆撞破了的车上下来。
孙锡刚从村子里的小卖店买了一盒烟,抽出一支,还没点,收到小九一则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
他定在那里,看了好久,明明是他最想听的话,却不知为何,心生慌乱。

当时他已经知道小九出事了。
孙锡在村里超市门口盯着那则信息看了一会,在克制住那几个字带来的欣喜震荡后,渐渐理清楚心生慌乱的原因,除了这个他期待已久的答案来的过于突然之外,更奇怪的是,小九是用短信给他发来的,不是微信,他们已经很多年不用短信了。
还是不安,他就转而给小九发了个微信,没提那几个字,就问她那边结束没有?过了十几分钟,没动静。
孙锡就直接去了养牛大爷高万福的家里,见他们一家几口已经吃饱喝足坐炕上打麻将了,问那个银行职员呢,说是走了。又问最后跟她在一起的是谁,说是养牛场的一个饲养员。此时小九还没回微信,打电话也不接,孙锡急了,找到那个饲养员一通盘问,问出她去一个大高个妇女家了。
循着地点,他来到那间只有一个屋子的砖房,门敞开着,屋里冷嗖嗖一个人也没有,四周转了转,视线扫过地上一团麻绳,落在一个垫着旧棉衣的小凳子上,怔了怔,弯腰捡起一根灰色宽头绳,捏在手里,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
他早晨在车上细细打量过,记得很清楚,这是小九用来绑头发的,她的头绳。
余凯旋就是在这时候打来电话的。
他是用葛凡手机打的,听到余凯旋的冷厉声音时,孙锡就明白这通电话凶多吉少,没工夫琢磨他们的关系是怎么曝光的,尽管慌乱,但他很确定的是,这个时候不能再跟余九琪的父亲隐瞒任何事了。于是有问必答,如实说明了情况。
余凯旋也没跟他废话,劈头直接问你跟小九一起去的富满村?他说是。你还在那里?他说是。小九去客户家你没去?他说对。你们分开多久了?他说一个多小时。她出事了你知道吗?
孙锡随便找了个墙,虚虚靠着,狠狠闭上眼睛,也说不清害怕心疼和内疚自责哪个更多,折磨得他险些站不稳。
“她被绑架了。”余凯旋这句话说得极艰难。
孙锡用尽全力镇定住,开口:“叔,你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可以跟我多说说吗?”
余凯旋沉默一瞬。
孙锡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沉甸甸垂眸,说了句似曾相识的,窝囊废话。
“对不起,叔。”
“别跟我整这些没用的!”余凯旋依然像过去那样严肃,“我现在跟你说话,就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线索找到小九。”
孙锡看了眼地上的麻绳和凳子。
“我可能,就在她被绑架的屋子里。”
电话里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吼,吼着说了句什么,孙锡没听清,但知道是温雯的声音。他毫不在意,此刻就算她用最恶毒的话骂他,最残忍的酷刑弄死他,他也不会吭一声。
只是沉沉眸光又扫了一遍这个屋子,一遍遍回想刚刚了解到的所有线索,蓦地想起了什么,突然对着电话里说:“小九那个同事,她应该知道绑匪是谁。”
“王欢?”余凯旋几乎是喊出来。
“对,她应该见过。”
早晨在县城高速口,小九和王欢的对话他并没有字字句句听清,却也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大高个的寸头女人去银行打听过小九,他是听到了的。余凯旋说他就在银行附近,这就去问清楚,孙锡说行,他留在村里,查到那女人的信息告诉他,她们应该没走远。
因为那妇人在银行办理了一起转账业务,有监控和转账记录,很快查到身份。姚雪,44 岁,确实是富满村人,余凯旋又联系到富满村的村支书问了下,说她现在常住在县城,村里只剩一户远方亲戚了。
孙锡直接去那户亲戚家,拿出那副流氓混账姿态来,三两下问出刚刚不久姚雪跟亲戚借了个便宜代步车,说是拉点山货回县城,现在应该在路上。孙锡又问清楚车型车牌号和县城地址,直接出发。
在开回县城路上,他拨通了葛凡的电话,等在对面的自然是余凯旋。他已经没有一开始的慌乱了,把了解到的信息告诉他,又说叔,你先稳住对方,拖延点时间,我现在过去。
“你还有多久到?”余凯旋问。
“半个多小时吧。”
“我们现在过去,一个小时内也能到。”
“好。”
对面沉默了片刻。
孙锡皱眉,突然说:“叔,你知道的。”
他一阵难过,看了看窗外傍晚的稻田雪景:“我绝对不会让小九出事的。”
余凯旋挂了电话。
余凯旋直接把电话还给驾驶位的葛凡,他坐在旁边,沉声交代他往梅安县开,别从市中心走,这会儿高峰期堵车,绕到北山公园那边走,直接上高速,往最快了开,交警拦也不用管,别碰着人就行。
坐在他斜后方的孟会红突然探过身来,焦急地对余凯旋说:“你先跟那女的说,就说在筹钱,让她等一等,再问问小九咋样了。”
余凯旋不耐烦盯着手机:“我知道。”
“还有,咱们是不是得报警啊?”孟会红扫了一圈车里人,“报警还是稳妥些吧?”
余凯旋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联系刑警队那李军了,他也在路上了,妈的浴池 VIP 至尊卡一年年的我白送啊!”
孟会红也急了:“你跟我喊啥!”
“你净说那没用的话!”
“我不也着急吗!”
余凯旋瞪了眼他的二婚妻子,再转头向后一扫,看了眼坐在正后方的,已经沉默了很久的他的前妻。见她盯着窗外急速倒退的已经亮了路灯的街景,脸色惨白,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抵在腿上,仍能看出来在发抖。
孙锡和小九昨天晚上在一起的事,是温雯告诉余凯旋的,当时他正焦头烂额地跟绑匪沟通,一时说漏了嘴,让温雯知道了。他以为温雯一定直接发疯闹起来,又说是孙锡坑小九,孙锡在报复,要找到孙锡往死里收拾他。可她什么也没提,绷着一张脸,大气都不敢出,在旁边一句话没说。
只是听到孙锡说就在小九被绑架的屋子时,突然过来,要跟孙锡说话,余凯旋怕她胡闹耽误正事,让孟会红拦下了,甚至还指着她,威胁着狠狠瞪了一眼。
他知道温雯某些时刻是惧怕自己的,他不轻易对她这样,但为了女儿,他不能冒险。
余凯旋见她还是那副样子,大幅度侧过身,耐心解释:“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女儿,是小九安全,安全回家,别的都先放一放。”
温雯眼圈瞬间红了,撇撇嘴。
余凯旋也难受,忍了忍,又说:“孙锡的事,等把小九救出来咱们再研究。我是她爸,这事我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温雯没吱声。
余凯旋仍不放心,再叮嘱:“你是当妈的人,孰轻孰重,得有点谱。”
温雯眨眨眼,顿了顿,才小声说了句奇怪的话:“哥,你不觉得,跟那次很像吗?”
余凯旋了然,回:“不是一回事。”
温雯没再说话,余凯旋也慢慢回身,整个车里瞬间陷入沉寂。
可坐在驾驶位的,将余凯旋这辆压箱底的路虎揽胜在高速上开到飞起的葛凡脑子却炸掉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担心小九的安全,从余凯旋问他有没有孙锡电话,并告诉他小九出事了那一刻起,葛凡提到嗓子眼的恐惧就没掉下过,浑身血液冲到头顶,他觉得要疯了,又不敢在家长们面前表现出逾越身份的情绪。
他想弄死那个绑匪,管他是男是女。也想替小九遭这个罪,却难以也不忍想象她在遭什么罪。
更让他抓狂的是,小九在出事之前,与孙锡度过了一天一夜。
他此刻很确定,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没错,孙锡和余九琪,就是在暧昧。
而从刚才余凯旋和温雯隐晦的交流看来,他们对孙锡和小九的关系是知情的,起码过去那件类似于私奔却差点闹出人命的事,他们俩是深度参与了的。
很久以来第一次,葛凡觉得自己活得浑噩,又愚蠢,对家里藏着这么多秘密都一无所知。他一阵暴躁,狠踩油门,这时候,祝多枚来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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