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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民警来了之后没多久,他就让她走了。
那是初秋的一个雾霾天,星期二,下午三点半。那是他们在北京的最后一面。
认真算起来,到今天为止,正好三年零三个月。
此刻的孙锡在距离北京近一千公里外的石城,坐在市中心一家美式风格的精酿馆里,手肘虚虚撑着黑色玻璃吧台,听着略有些格格不入的抖音神曲背景乐,又时不时捕捉几句家乡口音的嬉闹喧哗,在一片深蓝色调的暗光下,一手轻握啤酒杯,一手搭在腿上,微微歪着头,漫不经心看一眼斜对面。
看着曾经不止一次用最残酷的方式,用诋毁他人格和尊严,甚至让他见血留疤的方式与他分手的前女友。
看她端着那杯已经快喝光的苏打水,头埋在玻璃杯里,脸色诡异的惨白,匀称的手指紧紧握着杯子,因为过分用力,白嫩指节多了层青色。
很难受吗,余九琪。
我比你更难受。
你也许觉得此刻的煎熬很难捱。
但这三年以来,我几乎每天都在咀嚼类似程度的痛苦,只多不少,只增不减。
你曾有过一丝好奇吗。
“我接个电话!”
说话的是坐在两人之间的祝多枚,她手机震了半天,挂着小九专门送来的充电宝接起,似嫌音乐太吵,站起来走到安静处去说话。
祝多枚一走,小九忽然把头抬起来。
余九琪迎向孙锡散漫的目光,直直薄薄地坐在吧台高椅上,看到那张陷在幽蓝阴影下的脸正对自己,棱角折叠成细细一条,仅有的一丝光线恰好勾勒出他锋利的眉眼,罕见的,水汪汪的闪着荧光。
为什么是这种神色呢,你不是应该得意吗。
还是你只是在欣赏和可怜我的败相。
好看吗,孙锡。
我栽在你手里生死全凭你一句话的样子,好看吗。
“葛凡说他一会也过来!”
祝多枚坐回来,大口喝了点啤酒,没注意到两人仓惶分开的已经缭乱失态的眼神,说刚才电话里葛凡说王贺元去医院验伤要告他们姐弟俩,祝多枚骂了句随他奶奶的便,让葛凡该干嘛干嘛别理他,又顺便说她正忙着跟孙锡小九喝酒呢,葛凡一听这话,说他也来要,这就来。
余九琪原地缓了一会才消化掉祝多枚这番话,忽然意识到决不能让葛凡也裹进来,于是匆匆站起来,说她得走了。她急急抓起余凯旋那件宽宽大大的羽绒服,低头穿上,边穿边又小声说你们接着聚吧,我得走了。
祝多枚见她慌慌乱乱的有点奇怪,问她怎么了,是有什么急事吗?出什么事了吗?你怎么了小九?
小九只是低着头,手忙脚乱拉拉链,可二凯哥这件专门找人从上海买回来的限量羽绒服不知怎么了,破拉链怎么都拉不上,她摇摇头,回答姐姐的问题,说没事,继续用力拉,仍旧失败。
算了,不管了,随便一裹就这样走,可一抬头,才迈出去一步,与一个周身裹着冷冽空气的人撞个满怀,一抬头,是刚刚跑进来的葛凡。
葛凡气喘吁吁,低头看了眼余九琪,皱眉:“你怎么了?”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阴影里的孙锡,眸光狠重。
孙锡丝毫没在意葛凡眼里的敌意,顺着那敌意,滑向余九琪,看到她一侧的眼睛里润晶晶的通红,像是要哭出来。心底骤然一紧。
她还真的抬抬手,轻巧地抿了下眼睛,然后说:“我拉链拉不上了。”
葛凡弯腰,轻松给她拉上。
她就站在那,两手悬空垂着,像个假人,脑子里在思考该如何结束眼下这危险局面,她必须走,葛凡也不能留下。她有足够理由怀疑孙锡这趟回来是加倍跟所有人讨债的,他不会让他们任何人好过的。
于是问:“哥,你车在附近吗?”
“嗯。”
“你送我回家吧,我妈在家等我呢。”
“好。”
葛凡虚虚搭着小九的肩膀,先是不耐烦地瞅了眼祝多枚,又狠狠带了眼孙锡,干脆勾着小九揽过来,搂着她离开。
祝多枚当下是觉得奇怪的,本来就是认识了新朋友聊聊天的事,把小九葛凡叫来也是人多热闹还能多喝点,而且他们俩平时都是大方敞亮爱交朋友的人,说白了他们这一家子有一个算一个个顶个的社交达人,怎么今天遇到孙锡,这俩人从里到外的别扭。
她转头看了眼孙锡,见他侧着头,眸光紧跟着刚走出门的那两人,嘴角浅浅一道锋利弧线。
祝多枚也看过去,见葛凡依旧搂着小九,走向对面,怀疑是这兄妹俩冷淡的态度让孙锡下不来台了,就随口找补了一句:“我们家很有意思,小九一遇到她那个疯妈的事,就如临大敌,葛凡一遇到小九的事,就慌手慌脚,以前他还顾忌点,现在像是开窍了。”
孙锡回头,看向祝多枚,皱眉。
祝多枚耸耸肩,以为他没听懂,无所谓地笑笑:“他们又不是亲生的。”
孙锡垂眸,什么也没说。
祝多枚又喝了口酒,忽觉小九一走,周遭气场冷凝不少,有点扫兴。
余九琪在回家的车上就收到了孙锡的信息轰炸,分开也就十分钟不到,她刚从市中心出发,三个简短的逻辑并不算严密的问句就嗡嗡传来。
【不是说约今天吗?】
【你刚才是哭了?】
【真回家了?】
小九坐在葛凡那辆二手别克副驾,只低头略略看了眼,意思都懂,可连起来却猜不透他背后的真实意图,也懒得猜了,只觉得厌烦和刺眼,又莫名的无助和委屈。
葛凡余光瞄了眼小九,见她看了眼手机后脸色更僵白些,虽然快速锁了屏,垂着的眼神却迟迟没有抬起。他满腹暴躁疑问,转头盯着急速倒退的街景,硬生生按了下去,缓口气,尽量自然地开口: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他把老王的店盘下来了,好像用了点手段,连坑带骗的,胆子不小,也够阴的。”
小九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葛凡不想逼她,就只强调自己的态度:“反正我是不会给他打工的,过两天我就辞职。你看着吧,他在这也干不长,爸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的。”
小九忽然想起什么,在葛凡娴熟地转向她家街区方向时,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距离余凯旋去跟温雯吃那顿蒸汽海鲜已经三个多小时了,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是否成功跟温雯铺垫了这些糟心事。
可余凯旋没有接。小九心急如焚,正打算再拨回去时,弹出了两条微信。
索命鬼一般,他阴魂不散的又追来两条更让人窒息的。
【晚上能出来一下吗?】
【算了,我一会去找你。】
葛凡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温雯家那栋楼紧挨着门口,他便没开进去,停好车后也卸下安全带:“我送你上去。”
余九琪断然拒绝:“不用了,你回去吧。”又觉得语气生硬,解释,“我可能得跟我妈聊聊,你在的话不方便,你快回去吧哥,开车慢点。”
下车后她一步没停,快步走回去,一进楼道用力跺脚,借着感应灯边往上跑边给他回信息,她知道孙锡是说到做到的人。
他说会来找她,就一定会来。
可是手指突然笨拙不听使唤,半天打不成句子,小九干脆按住发个语音:“滚远点,我跟你没话说了。”
跑到六楼时头皮冒出一层细汗,开锁,推门进去,屋里漆黑一片,温雯没回来,不在家。她站在门口,重重喘着气,也稍微放松了片刻。
但也只有片刻,马上,进来一通微信电话。
她以为是余凯旋,她多希望是余凯旋,可手机界面却是那个黑漆漆的只有一截猫尾巴的黑色头像,小九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极限,坠到谷底,却也凭空被唤起身体里潜藏已久的无畏。
她按了通话键,凛然问:“不是让你滚了吗?”
他毫不在意,听声音在车里:“我在去你家的路上。”
小九攥着拳:“我妈在呢,你不怕她下去把你撕了?剁了?”
“你让她来。”他音量不大,却字字咬着说,“我早就躲够了,你让她来弄死我,你让她来。”
小九一阵发抖,又想到什么:“你是在开车吗?”
孙锡愣了下,似乎预料到她的意图。
“信不信我报警,告你酒驾?”
孙锡哼笑,混混横横说:“你也就能拿警察治我。”
然后沉默一会,又说,“我到了。”
“到哪?”
“你家楼下。”他又恶劣地,轻飘飘问,“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余九琪只觉周身血液沸腾,冲上阁楼,来到冻得结结实实的户外阳台,都不用费劲查看和辨别,一眼就看到他那辆黑漆漆的车像蛰伏的猎豹一般停在对面街上,就挡在他年少时常躲着的那颗桦树前。
只不过有一个穿着代驾公司棉服的人骑着电动车,从他车后刚刚离开。小九忽然更绝望了些,倒不是不能用酒驾的名义把他关起来了,而是意识到他并不是凭着酒精的刺激冲动发疯,而是经过缜密思虑的。
他是有备而来的。
于是丧了底气,说出的话听上去也似求饶:“你不觉得你太欺负人了吗?”
手机里半晌没动静,沉寂片刻后,他闷闷说:“你先下来。”
小九没说话,轻轻吸了口气,又磕磕绊绊吐出。
“你先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柔软了些,“行吗?你先下来。”
小九忽地鼻酸,也重复了一遍:“孙锡,你不觉得你太欺负人了吗?”
“是吗?”他狠了狠心,说,“你也知道这种滋味了。”
不知是不是太冷了,眼睛硬生生被冻得酸疼,小九小声吸了吸鼻子,明白跟他这样耗下去也没有意义,心一横正要说什么,进来一通电话。
是余凯旋。
二凯哥听起来似乎喝了酒,说他刚跟温雯和小富总聚完,事情他说了,不过是在喝了半箱啤酒后才说的,那时候温雯都醉了,也就刚听明白咋回事,就栽倒了。那小富总也没量,陪着喝两瓶就迷糊了,这两人都睡着了,他就让徐铭给弄到温都水汇,今晚就住在客房部那边,不回去了。
挂电话之前余凯旋又醉醺醺跟小九说,你妈最后听到孙锡回来后,直接就要找你,说不能让他再打小九的主意,不能让他再坑小九一次,说我们既然当了她的父母,她叫了我们二十多年爸妈,我们就得为孩子的未来做打算。就算不是为了过去那些恩怨,只为了九,那个杀人犯的儿子也绝对不可以接近我的女儿半步!
电话里余凯旋叹口气,说可能又得折腾一阵子了,但你别怕,有事跟爸说,有爸在呢,别自己一个人抗着。
余九琪两根被冻红的手指用力捏着眼角,紧紧蹙眉,先挤出一个笑来,然后尽量轻盈地跟爸爸说,我知道啦,你别担心我了爸,早点睡吧。
“你没事吧九?”余凯旋像是听出什么,突然问。
“没事啊。”
“在家呢吗?”
“对啊。”
“要不你来爸这住?”
“不去,你家离我们银行太远了。明天还上班呢。”
小九最后匆忙挂了电话,怕没压住的那声哽咽被爸爸听见。
在客厅坐了十几分钟后,余九琪收拾好了情绪,给孙锡发个信息,说她这就下去。
又换了身衣服,黑色的长款羽绒,黑色的超大羊毛围巾,毛线手套,雪地靴,在门口停了下,看了眼家里,关了灯,走出去。
孙锡坐在车里后排,只开了一小盏顶灯,捏着手机,屏幕对话框停留在她终于答应要下来的位置。他转头看着她家那栋楼,看她熄了灯,一层层走下,拐出来,一身比冬夜还浓的黑色,脚步沉沉朝他走来。
他在欺负她吗,某种程度上他承认,是的。
混蛋吗,他不否认。
后悔吗,好像并没有。
如果非要说后悔的话,他反而后悔没有早点这样做,起码上次接到她那通电话回来时,他就应该这样做。
早就应该接受那个事实的,他的人生除了灰溜溜逃跑和放弃,想得到任何东西都不是容易的。
余九琪打开后车门,见孙锡坐在那里,顿了下。
孙锡把车钥匙递给她,小九了然接过来,走到驾驶位,坐进去。这不是她第一次开孙锡的车,也不是第一次给喝了酒的孙锡当代驾。
启动车子后,小九平视前方,淡淡问:“我们去哪?”
“都行。”后面说。
“都行?”
“听你的。”
余九琪茫然地看着前方天际线下的冬夜雾霾,氤氲厚重,迫在眼前。
忽然觉得此刻的他们,像是巨大牢笼下的两只蚂蚁。

她并不是故意的。
起初她只是想尽快离开她家的街区,绕到东西向主干路后直接驶向开发区,到了开发区却发现人声嘈杂,哪哪都是人,全国各地涌来的小年轻们像不怕冷也不睡觉一样出来闹,临近午夜甚至堵了车。小九不禁感叹今年东北旅游真是实打实的火爆,就连一向萧条冷清的石城也沸腾起来了。
堵了二十分钟后,她绕过一个冰雕小广场,在几个不伦不类的卡通冰雕下疾驰而过,沿路又躲过南方游客尤其钟爱的玩滑冰和雪橇的人工湖,一转向,直奔西边的国营制药厂。药厂是石城数一数二的大型企业,占了西边很大一块地,此时早就下了班,只大楼前侧亮着灯,周围空旷安静,远方天际边的雾霾又压了过来。
余九琪凝视前方,盯着那层层叠叠的冬夜奇观,底层一小圈淡蓝,上面压着沉厚的深灰,有风卷过,深灰翻滚着向下侵蚀,遮天弥日般吞噬掉微弱的亮色。
小九轻踩油门,在那抹亮色彻底消失前,带着孙锡钻入迷雾中去。
再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驶入石城开往延吉的高速。
全程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始终斜斜坐在后面,没说一句话,只时轻时重的呼吸穿过车里氤氲热气拍打过来,提醒小九她看似在领路出逃,实则是被挟持逼迫。
她就近下了高速,开到一个县城的入口处,倒不是临时起意,是前方发生了交通事故暂时封路。
车停在一处荒废掉的宽敞砂石路,左边是加油站,右边是一个地方风韵浓厚的农家院,隔着车窗,能看到院子雪地上的篝火,听到阵阵笑闹声。
也许是车里太安静了,那群年轻游客的笑闹尤为清晰,不知哪个青涩小伙子在表白,那三个字在众人的起哄下,喊得真诚又响亮,一遍一遍。
余九琪就在这时打破沉默,主动说出她思考一路的决定:“鸡架店理赔的事情我问过了,最终调解方案这两天就能定下来,最多也就 15 万。就按 15 万算,我们一人出一半,再扣掉那九千,剩下的钱我回头转给你。”
后面沉默着,没动静。
“因为是大额转账,我得在柜台办理,最快也得明天。”
孙锡还是没说话。
小九继续说:“你是想留在石城也好,回去也好,都是你的自由,你自己决定吧。我承认之前是想劝你走的,我那些话都不真诚,也很自私,甚至恶劣,我向你道歉孙锡。这里也是你的家乡,也有你的亲人,九年前我爸妈赶你走就很不应该,我还变本加厉。”
他动了下,一阵皮质座椅的摩擦声,呼吸也重了些。
小九没停,再说:“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把乐胜煌买下来的话,你得清楚,以后我们两家就都没消停日子了。我爸非常在意温都水汇,他会认为你在楼上是威胁,我妈就不用说了,她连跟你呼吸一同片空气都受不了,他们一定会去找你麻烦的,我知道你也不会躲了。要真是那样,真闹起来的话……”
小九一阵难受,忽然停顿,孙锡倾身过去,似乎要说什么打断她。
她却猛然回头,对上黑暗中他的眼睛:“真闹起来的话,我会站在我爸妈那边的。”
孙锡在黑暗中看她,见她目光凝重,果决坚定,不由得靠近些。
小九忽略他的压迫感,再强调:“就算你威胁我,你把我们的事告诉所有人,你说我跟你谈过恋爱,睡过觉……”
孙锡凑过去,压着声音不让她说:“余九琪!”
小九仍是盯着他:“我还是会站在我爸妈那边的。”
孙锡伸手,想去抓她的手,小九缩了一下,这时突然有人敲驾驶位的车窗,笃笃两声敲碎车内焦熬的纠缠。余九琪转回身,降下一半车窗。
是旁边农家院揽客的伙计,穿着身红色大花袄,戴着印有农家院名字的棉帽,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小红书抖音宣传页面巨幅广告,堵在高速岔路口看到停下的车都来问问,一张娃娃脸冻得通红,笑的却热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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