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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的卢)


她心烦意乱,此番离开本就是存着同他作对的心思。
可是好像还是掉进了逃不脱的陷阱里,如何能不恼羞成怒?
竺玉低着头:“不要你。”
陆绥心中愠怒,正准备说几句狠话,手背落下一滴滴冰凉的触感,仿佛一阵忽然的雨,打在他的心上,阴雨连绵,潮湿久久不退。
这让陆绥原本要说的那些话又全都咽了回去。
过了会儿,他慢慢拢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小脸来。
人已经无声无息哭得满脸都是泪,梨花带雨的样子瞧见了都觉得心疼。
陆绥抿直了唇,说话还是有几分冷硬:“你哭什么?”
他用帕子一点点帮她擦去眼泪:“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存心不让我好过。”
陆绥哪能看不出她心里别扭的小心思。
觉得委屈、觉得憋屈、看见裴忌就想起她被迫中断的金玉良缘,又是不甘不愿留在他身边。
仿佛事事都如他所愿,所以才要让他不好过。
可这几年,他何尝真的是好过的。
压抑在心间的桩桩件件,又如何不是心上的刺。
她爱慕过裴忌,那样乖巧甜蜜的对裴忌笑过,为他闹过哭过,一颗真心真真切切的交付了出去。
还有阿照的存在,他每每瞧见这个孩子,都觉得厌恶难忍。
即便如此,还是要什么都忍下来。
只有他,什么都没有。
都已经如此。
她好似还不满足。
竺玉矢口否认:“我没有,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
陆绥这回并未叫她糊弄过去,而是非要逼迫她承认她内心的别扭,他捏住了她的下颌,盯着她乌黑的眼,他说:“我没你瞧见的那么快活。”
竺玉别开眼神,心尖好似触动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说。
陆绥接着道:“你怨我强留你在身边,可是我想要的,你从始至终也没有给我。”
竺玉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颤了两下,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但是陆绥今晚是铁了心要把所有的话都说个清楚,不给她逃避自己的机会,他的语气算得上咄咄逼人,一字一句,态势强硬。
“非要我日夜煎熬,如此你才甘心?”
竺玉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句:“我没有。”
陆绥冷冷道:“你有。”
竺玉便不再说什么了。
她就是记仇的性子。
陆绥的确了解她,说着,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忽然间问她:“方才为什么亲我?”
竺玉若是知道他是装睡,才不会那么傻乎乎的去亲他。
这下好了,不仅亲了,还被他知道了。
竺玉答非所问:“你让开,我要赶路了。”
陆绥依然掐着她的手腕:“你知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竺玉方才瞧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今晚走不成了。
陆绥便是这么个霸道的人,心肠也硬。
陆绥见她眼尾好似还有泪光在闪,微微叹息了声:“同我回去罢。”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这个向来不会展示自己柔软一面的男人,今夜难得将压在心底的话同她说了只言片语:“我这心里不比你好受。”
可是放也放不得。
便只能一日日这样熬过去了。
他松不了手。
黯淡的、灰白色的世界骤然多出这么一抹颜色。
想要清洗干净,便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陆绥做出了退让:“日后有机会,我再陪你去。今夜不是好时候。”
竺玉抬起脸来,巴掌大的小脸瞧着白白的,这样看来就很脆弱,她问:“我若是不答应,你又如何?”
陆绥只得同她说了实话:“只好想打晕你,将你抱回去。”
紧接着他又说:“你身体不好,在宫里养上月余也不会有人起疑。”
他看着她慢慢僵硬的身躯,并不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这些话会吓到她。
她本就是吃硬不吃软的性子,同她好好说道,才是浪费最无用的口水。
竺玉又给气到了,浑身都在发抖。
陆绥这个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指望他好好做个人是不太可能的了。
他永远都学不会什么是成全。
陆绥温柔的安抚着她:“别怕。我也会在宝成殿里陪着你。”
竺玉一把挥开他的手:“你这个人、你真的是…”
她说不出别的话来。
陆绥嗯了声,接下她的话:“我早已无可救药。”
他这些天总想到以前的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偏就生了这么深的执念,非她不可,步步为营,徐徐图之,一步步像狩猎一样,把人困在自己的牢笼里。
后来陆绥就想通了。
他少时最不愿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人。
不被情爱所困,尤其是不想要被一个根本不喜欢自己的人所束缚。
所以,他下意识抗拒任何不喜欢他的、会叫他失控的人和事。
分明小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躲在皇后身后的小太子,也是觉得合眼缘的,觉得她粉雕玉琢的很可爱。
他内心的喜爱,在小太子往后躲闪的时候,荡然无存。
从那个瞬间,他就知道。
太子不喜欢他,既不喜欢他,他便不想与之有更多的接触,更不愿深交。
这点抗拒甚至再后来渐渐变成了厌恶,仿佛这样他就不会陷进去。
却变得更加糟糕了。
越要忍耐,就越控制不住被她吸引。
一颦一笑,哪怕是她不说话,撑着下巴,安安静静往窗外看的画面,在他眼中都像是一幅令他喜爱的画。
他步步被引诱。
压抑的本性在爆发的那日只会变本加厉。
他忽然间就想通了。
变成同父亲一样的人也没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无法强迫自己变得不喜欢。
既然喜欢,那就得抢过来。
到手里了,哪怕不情不愿,也无妨。
所以变成今日这样,他也不后悔。
哪怕到他死的那日,她都不肯真心爱他几分,他也认下了。
人哪能那么贪心,什么都要,就什么都没有。
她是这样。
李裴亦是如此。
人生来就要取舍,他们都太贪婪。
他已经是最舍得的人了。
他如此大方,她还妄想逼迫他放手,这又是何其的残忍。
陆绥轻轻安抚着身体发颤的她:“回去吧。”
竺玉还能说什么?遇上这样说不通道理的人,她既争不过就只能认下。
陆绥抱着她上了马车,他的心情似乎不受影响,抬了抬手,暗处的隐卫就都散去了。
他搂着她,如寻常那般。
男人低头,贴着她的耳朵,亲了亲,紧接着他说:“你亲我的那下,我很高兴。”
竺玉没吱声,耳朵却有些烫。
陆绥接着说:“你从来没有主动亲过我。往常我让你亲我,你也总是不情不愿,扭过脸去不肯理我。”
不过那种时候,陆绥也不怎么逼她。
知晓她不痛快,就不去招惹她。
陆绥温声细语,一点儿都不像刚刚说要打晕她的那个人,“你亲我的时候,我想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
竺玉偏要嘴硬:“不喜欢。”
陆绥闻言笑了笑,没有和她计较这句不爱听的话:“我不信。”
他说着目光又扫向手边这个鼓鼓的小包袱,打开一看,衣裳没有两件,银票和金子倒是不少。
陆绥的目光变得深了几分,男人抬了抬眉:“这点钱够你花多久?”
竺玉气闷,一把将包袱重新拢了起来,不想给他看。
陆绥失笑,“下回少带点金子。”
竺玉不解,甚至觉得他在坑害自己,这个人就不会安好心,满肚子的坏水,指不定又在算计她。
不过让她最为恼火的还是,陆绥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准备了迷药的呢?
她知晓身边有他的耳目,特意做的小心谨慎。
压根没想过会被他察觉。
就算被发现,也只会是她做贼心虚,被当场揭发,而不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就让人把药给换了。
“金子能换钱,够我花很久,为何不能带?你少在这儿坑我。”
陆绥真心实意告诉她说:“金子沉,你带着太累了,反正也走不出京城,倒不如让自己轻松些。”
竺玉听见这句话,就觉得他在嘲笑自己。
当即摆了冷脸。
陆绥一句两句都是在提醒她。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用之功。
她觉得自己像是早就被他捆住了似的,身边无处不在都是他设下的藤蔓。
很快马车就到了宫门前。
这么一闹。
天都快亮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竺玉觉得挫败,但又没那么生气。
好像早就在预料之中,陆绥根本不会那么轻易就让她走。
守夜的宫人靠着门柱在打瞌睡,瞧见两位主子从外头回来,当即吓得脸色苍白,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
好在主子没有责怪,只是她也难免奇怪。
主子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闹了大半宿。
竺玉也困了。
等她睡醒,陆绥将阿照抱了过来,小孩儿现在认人比起更小的时候还要变本加厉。
倒是怪亲陆绥的,让他抱。
其余的人,是抱都不给抱的。
只不过阿照看起来也有点怕陆绥,总之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总是有些奇怪的。
阿照乖乖待在陆绥的怀里,刚睡醒时一张小脸看起来还懵懵懂懂的。
这种时候,是他看起来最可爱的时候。
竺玉瞧着儿子傻乎乎的样子,心也软了软。
陆绥将阿照放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去你母亲那里。”
小孩儿跌跌撞撞朝母亲的方向跑了过去,他现在走路稳当,还会跑了。
每次瞧见母亲,就像一头小蛮牛似的横冲直撞。
哪怕跌倒了好几次回,也不怕疼一样,下回依旧如此。
竺玉看得胆颤心惊,赶紧下床来接住了他。
小孩儿抱着比起之前又要沉了许多,他胃口好,吃得多,哪能不长肉。
只是瞧着还是很讨喜,倒是不怎么胖的。
陆绥站在一旁看着,见她忍不住对自己的儿子亲了又亲,也没打扰。
过了会儿,陆绥不急不缓的开了口:“阿照,你母亲若是有一日不要你了,你可知道要去哪里找她?”
阿照现在已经会说话了。
不仅会说话,还能听得懂大人说什么。
陆绥这么长一句话还没说完。
阿照只顾着听前半句,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袖,小短腿使劲的往上蹬,就要往母亲身上爬。
竺玉怕他摔了或者是磕了。
听着他惊心动魄的哭声,赶紧抱住了儿子。
她低声安慰着:“好阿照,别哭了,母亲怎么会不要你?”
小孩儿哭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的。
平日里三言两语就哄得下来的人,这会儿是怎么都不听。
扯起嗓子就是哭,一张小脸哭得通红,眼睛也红通通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竺玉望着儿子哭红的双眸,自个儿都心疼。
她忍不住朝始作俑者看了过去,狠狠瞪他两眼,但是这个人毫无悔改之心。
一脸自己什么都没有说错、什么都没有做错的样子。
“母亲、母亲,阿照听话的呜呜呜。”
“母亲别不要我呜呜呜。”
“阿照再也不会不乖了。”
平时调皮捣蛋的小孩儿这会儿乖巧不已,好像真的被方才那句话吓破了胆。
竺玉听着儿子嘶哑的哭声,耐心哄着他:“阿照别哭了,母亲不会抛下你。”
连着哄了许久。
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孩儿才渐渐止住哭声,可即便如此,一张小脸看起来还是可怜兮兮。
竺玉都心疼疼坏了。
小人儿趴在她怀里,哭着就这样睡着了。
竺玉抱着他,等人睡得沉了才敢将他放到床上去。
她回头,摆出冷冷的小脸对着陆绥。
陆绥厚着脸皮,佯装无事:“这样看着我作甚?我可有哪里是做错了?”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我也没说错。你昨晚若是走了,可不就是不要他了。”
“他还小,脾气也不好,见不着你就不吃不喝,谁来哄都没用,怕是他的亲爹来了也不管用,这个小崽子只认你这一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现在心疼,昨晚打算离开的时候可有想起过他?可知道他见不到你会哭会闹?”
说着陆绥又扫了眼床上的小人儿。
漫不经心的一眼,显然是没什么感情的,一点儿在乎的意思都没有。
仿佛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好用的工具。
陆绥淡淡收回目光,继续说:“他还小,会哭会闹,也什么都记得住。你抛下他,难保以后他不会恨你。你真的能承受得住日后他对你的恨意吗?”
“再退一步,他即便不记恨你,日后等你回来,你觉着他还能记得起你这个母亲?人都善变,何况还是个孩子。”
“深宫里无人庇佑,就靠你在他身边留下来的那几个人,他能不能活到长大都说不好。”
“你不就是觉得我一定会帮你护着他吗?如今我就将话同你说个明白,你走了,我不会管他的死活。哪怕是我的亲儿子,我也不会管他的死活。”
陆绥这是把昨晚压着的话,留到了今日。
这些话不说不行,他委实承受不起她的离开。
昨晚是被他拦了下来,他若是没能拦住呢?
陆绥望着她眼底的红,心里也觉得疼。
“你哭吧,都怨我不好。”

夏夜那场仓促的出逃无声无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好像被戳穿了心事,陆绥说的那些话‌,骤然叫人变成毛发炸开的小猫。
不仅炸了毛,还被捏住了后颈。
迫使‌人‌乖觉了下来。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每逢冬月,京城仿佛就有落不尽的雪。
转眼阿照已经五岁了。
眉目长开之后愈发招人‌喜欢,乌溜溜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睫毛浓长,皮肤腻白‌,唇红齿白‌的模样谁见了都‌喜欢。
他同他的母亲一样,十分畏寒。
小小年纪,已经显露出几分娇气来。
寒冬时节,小孩儿穿着精致的袄衣,衣襟盘扣旁一圈毛绒绒,衬得小人‌儿更加神气可爱。
尤其这双狐狸眼,居高临下的看过去。
哪怕是只有五岁,也有了一定的威慑力。
“小殿下,外‌头雪大,陛下等‌会儿就过来了。”太监在雪地里慌慌张张的追着前面跑得飞快的小人‌儿。
“陛下在前殿议事,您这会儿去,怕是…哎哟!”
掐着声说的话‌还没说完,太监脚底一滑,摔了个正‌着。
人‌仰马翻之后狼狈的爬起‌来,雪中那道小身影已经跑远了。
前殿的守卫都‌已经习惯了满宫乱窜的小殿下。
他生来受宠,陛下待小殿下堪称溺爱,几乎不会为一些小事就责怪他。
哪怕是闯进正‌在议事的前殿,也不会说什么。
甚至还会将人‌抱在怀里,拍拍脑袋哄上一两句。
他们远远瞧见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见人‌横冲直撞过来,也不打算阻拦。
阿照如‌今已经有了小太子‌的模样,方才他也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很快就爬了起‌来。
哪怕摔疼了,也佯装无事。
拍拍身上的碎雪,蹬蹬蹬就过来了。
两只小短腿艰难的爬过门槛,哼哧哼哧就要往里头钻。
平宣在外‌头瞧见小主子‌,连忙就要将他抱起‌:“小祖宗,这会儿你可不能进去。”
里头气氛难捱。
赶巧了几位煞神可都‌在,进去怕是更要一团乱糟。
平宣好不容易捉住了人‌,很快就被有蛮劲儿的小主子‌给挣开,他睁开眼就要见母亲,闭上眼睛之前最后一个要看见的也得是他的母亲。
平宣捉不住人‌。
小主子‌又‌冷着张脸:“起‌开。”
小孩儿绷着脸,就有几分威严了。
甩开平宣的手就往里头钻,一口一个母亲。
奶乎乎的声音在殿内有些突兀。
可他还是小孩子‌,才不管那么多。
也不晓得什么是怕,瞧见母亲就扑了过去,抱住她的小腿,伸手还要抱抱。
殿内通透,光线澄明。
四下照得清清楚楚,小殿下的眉眼自然也看个清楚。
像极了其中的某个人‌。
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也没什么可说道的了。
秦衡这几年被任了个巡盐御史的职位,回京的时候少的可怜,鞭长莫及,等‌他脱身回来。
她的孩子‌都‌已两岁。
如‌今又‌过去了三年。
倒是显得当时正‌人‌君子‌的他,很是愚蠢。
竺玉搂着人‌,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细语的哄了两句:“你先去后头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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