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别人来说。
小孩儿不见得会听。
可是他一向很听母亲的话,哪怕不情不愿,还是点了头。
窗外雪意渐浓。
屋子里烧了地龙,暖和如春。
竺玉看了眼岿然不动的几人,心底微微叹气,因为春猎这样一件小事,这几个人各有立场,针锋相对了一个上午,也没分出个结果来。
说实话,她都有些困了。
每年的春猎都要争上这么一场,从前暗戳戳的争,如今是演都懒得演。
一个二个都想在她身边放人。
“雪势渐浓,不如你们都先回去?等积雪成冰,路就不大好走了。”
李裴静静望向她,这些年他急躁的性子倒是有所收敛,然而争抢好胜的这面,却不曾变过。
那个孩子。
和他很像。
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像了他,就要吃亏了。
李裴慢慢收回视线,垂下浓墨般的睫毛,他抿了下唇:“陛下说的有理,臣先告退。”
李裴既先行退让。
旁人也没有再僵持的道理。
秦衡看着李裴漠然的神色,下颌绷着冷淡的弧度,似乎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过这两年,秦衡也没见过他什么时候高兴了。
便是见着了亲儿子,好像也不过如此。
几人虽退了出去。
却没急着走。
李裴站在檐下,外边银装素裹,白茫茫的天地唯有红瓦留下鲜亮的颜色。
他从前殿出来之后,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屋子里。
竺玉抱起方才闹着要她抱抱的阿照,这会儿才得空摸了摸他的手,还是暖和的,看来方才也没被冻着。
“下回不要跑这么远,天气冷,生病了你又不乐意喝药。”
阿照搂着母亲的脖子,贪婪汲取母亲身上的气息,缠在她身上就不大乐意下来。
他埋在母亲怀里,声音闷闷的:“阿照做噩梦了。”
竺玉听见他做了噩梦,就忍不住有些心疼,这孩子从小就睡不好,常常做噩梦。
有好几回都被噩梦吓得哭着醒来。
竺玉问他梦见了什么。
他又说的磕磕绊绊,记得没有那么清楚。
毕竟还小,说不明白也对。
竺玉怜爱的摸了摸他的脸:“等会儿喝些安神的补汤,兴许就好些了。”
阿照摇头:“想和母亲一起睡。”
这几个月,他的“阴谋诡计”没有一日是得逞的。
母亲被别人抢走了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和母亲一起睡过,自然不甘心,但又抢不过那个人。
每回他耍些小手段想缠着母亲。
隔天就有数不尽的功课在等着他,十分难缠。
于是,阿照也学会了不能明抢,要暗戳戳的抢。
竺玉顿了顿,很快就应了他:“好。”
她替他披好斗篷,为了防风,又给他严严实实戴好了帽子,小孩儿藏在精致的斗篷里,眼神乖乖的,安分的不得了。
她牵着他,往外走。
竺玉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李裴也朝她看了过来,黑沉的眼眸,像幽静的黑色河流,他看了她许久,才慢腾腾的将视线挪到她身旁的小孩儿。
竺玉沉默半晌,慢慢偏过了脸。
李裴看着她圆润还微微泛红的脸,也知道她被养得很好。气色好,看着也没什么烦恼。
还是如从前那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李裴的手指一根根蜷起来,攥得很紧。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男人浑身僵硬。
过了许久,等到呼吸都有些紧迫的时候,小太监匆匆忙忙的跑过来,在他迈入雪地之前递来一把油纸伞。
“小裴大人,陛下说天冷雪大,叫奴才给您送了把伞来。”
李裴握着这把伞,沙哑的喉咙低低嗯了声。
他走近冰冷的风雪里,握紧伞柄的指骨没有一会儿就泛起了红,手是冷的,心也早就结了冰。
男人清瘦冷峻的身影渐行渐远。
风雪渐渐模糊了所有。
竺玉心不在焉牵着阿照的手。
阿照已经五岁,知道谁是他的亲爹,谁和他没有关系。
不过他对这些都不是很在乎。
竺玉回到宝成殿,身上还裹着寒气,哪怕屋子里暖和,她冰凉的手脚一时半会儿也捂不热。
陆绥不紧不慢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
源源不断的暖热好像传递到了她身上。
见她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陆绥也没说什么,只低头亲了亲她,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竺玉回过神来,扫了眼四周:“阿照呢?”
陆绥说:“让宫人抱下去了。”
竺玉不大信:“他有这么听话?”
陆绥淡道:“我自有法子。”
若是一个五岁小儿都收拾不了。
他也白活了这么多年。
竺玉嗯了声,又陷入了沉默。
这两年,一直如此。
每次阿照在身边的时候碰见李裴,她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尴尬,不知如何自处的窘迫。
阿照今年生辰。
李裴送了礼到宫里来,其实前几年他也送过,逢年过节,从来不曾断过。
大半都被陆绥压在了库房,不见天光。
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拿出来。
只今年的平安珮,在陆绥的眼皮子底下送到了她的跟前。
上等的玉质,一看就知道是费了心思的。
竺玉望着这块平安珮环,思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把这块玉佩戴在了阿照身上。
阿照也很喜欢,问过是送的。
竺玉如实告诉了他:“是李大人送你的。”
阿照哦了哦,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竺玉感觉他应当是很高兴的。
竺玉陷入了回忆,怔怔发愣的样子,在陆绥眼中着实有些碍眼。
很快她就被陆绥亲的透不过气。
呼吸都变得困难。
瞳孔逐渐变得茫然。
陆绥叫她张嘴。
她才慢慢喘过气来。
陆绥拍着她的背,轻轻哄着人,手掌还是充斥着占有的姿态,圈着她。
屋子里暖洋洋,渐渐叫人生了困意。
她昨晚睡得又晚,拢共也没能睡上几个时辰。
这些日子,是叫她累着了。
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陆绥抱着她,没打算松开。
那边摆脱了太监的小殿下又杀了个回马枪,只是刚进屋,床榻上抱着他母亲的男人就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男人的目光淡淡朝他压了过来:“你母亲睡着了,不许吵她。”
阿照有些不服气。
然而还是憋屈的点了点头。
陆绥倒是允许他往前凑了过来。
两人平日就没有多余的话要说,这会儿倒也保持了微妙的相安无事。
“让你母亲好好睡一觉。”
“知道了。”小孩儿扭捏又小声地说:“我也困了,想和母亲一起睡。”
陆绥沉默半晌,给他让出了一小半的位置。
阿照蹬掉鞋子,自己爬上了床,小心翼翼的藏在了母亲的身边。
风雪簌簌。
屋内一室安宁的好时光。
如往常的每一天。
(正文完)
公主回朝,半道遇了劫匪。
虽然人在近卫的保护下已安然无恙,然爱女心切的周贵妃还是放心不下。
本想让兄长派几位信得过的下属将女儿接回来。
却又怕此举伤了女儿的名声,朝臣本就对十六公主的“骄奢”不满。
为了压下非议,周贵妃只得去皇帝面前求了个人情,多派几个人去雍城将公主接回来。
这差事,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弟避之不及。
哪怕十六公主貌美无双,却也听够了她娇气的传言,他们并不想去伺候这位略显得有些麻烦的十六公主。
这事推三阻四到最后落到了陆家小郎君的头上。
陆小郎君文武双全,行事又素来稳妥,是最佳人选。
而且周贵妃也有意招陆小郎君为驸马,几番考量,哪怕小郎君未必也有多情愿,还是将此事交给了他。
陆绥同十六公主只打过几次照面。
宫宴上见过几回,没怎么说过话,两人小时候兴许在大人的撮合下还玩过几次。
年岁渐长,她的性子就愈发羞怯。
见了人就躲,很容易就脸红红。
陆绥对十六公主的印象就停在那张红红的、熟透了的脸庞,好像从眼底就泛着粉意。
陆绥到雍城的驿站时,受了惊吓的十六公主总算恢复了精神。
竺玉瞧见驿站外多出来的人马,也没有惊诧。
母妃已经来信,派了人来接她。
她觉得有些大费周章,但也不好说什么。
少女穿着一袭水蓝色罗烟衫裙,款款而来,微风经过,浮动轻盈的发丝,扶光落在少女绯白的脸庞,平添几分浓郁的春色。
陆绥一身黑衣,手掌轻轻压在腰间的长刀。
身后是同样冷肃的随从。
他抬眸看了眼她,眸色似乎动了两下,他恭敬客气:“公主殿下,臣奉命接您回京。”
竺玉对上陆绥这张冷脸,也有些不自在。
她抿了抿唇:“劳烦了。”
陆绥语气淡淡:“不客气。”
竺玉在他面前有些紧张,爬上马车的时候差点摔着。
身后的男人抬手轻轻扶了一把,又很快抽回了手,似乎不是很想有过多的接触。
竺玉的不自在全然是因为母后在她面前说过。
想要让陆绥来当她的驸马。
以至于她后来见到陆绥,莫名脸热。
后半程的路,兴许是多了马车旁多出的这些冷面煞神,一路上倒是平静平安。
只是陆绥说是赶路就真是赶路,连着好几个时辰都不歇脚,竺玉待在马车里尚且还好,有软枕可靠。
不过到了夜间休憩的时候,还是有些腰酸背痛。
她也不想拖后腿,更不想让人觉得她娇气,便强撑着什么都没说。
隔天,她就来了葵水。
这本没什么,奈何她体质寒,每回来葵水都要伤筋动骨,疼得厉害。
这回更是变本加厉,疼到眼前发黑。
她捂着肚子,褪去血色的小脸苍白如纸,等缓过来之后,抬起颤颤的手指,攥着车帘的手指头掐得过度发白,她张口,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陆大人。”
气若游丝。
好像病弱的小猫儿。
陆绥停了下来,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神色淡然,一派漠然的双眸定定朝她看了过去,黑瞳寸寸扫过她苍白的脸庞。
几缕落在鬓发的发丝沾了冷汗,贴着她绯白的皮肤。
瞧着就是弱柳扶风的样子。
陆绥压着不喜,问道:“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大庭广众,有些私密话实在难以启齿。
周遭都是男人,原本伺候她的婢女在后头的马车上,她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有些不太舒服。”
陆绥闻言,仔细扫过她的脸。
心知她没有撒谎,也不是骄纵行事。
因为她的脸色看起来的确不太好。
陆绥沉吟片刻:“附近没有能歇脚的客栈,还请公主殿下忍一忍,待入了城,臣再为公主殿下寻个大夫。”
竺玉的肚子好像在滚刀,她眼前暗了暗,疼的视线隐隐有些模糊,她也知道四周都是荒郊野岭,不方便停下来。
竺玉说:“我要热水。”
她难得摆出公主的架子,不是商量,是一定要。
陆绥盯着她望了片刻,似乎猜到了什么。
竺玉说完便躺了回去,过了没一会儿,陆绥拿来了热水,还装了个暖壶递了进来。
“这是红糖水,公主先将就着喝吧。”
“嗯。”
竺玉喝过红糖水,肚子舒服了些。
那阵绞痛过去之后,眼前的视线也清明了些。
她将暖手壶压在肚子上,蜷在床榻上也没什么精神,她看了眼陆绥,见他还在这儿,愣了下,接着便客气道:“谢谢。”
这声客套的道谢,却没有换来什么好脸色。
陆绥还是那种冷冷淡淡的样子。
其实竺玉看得出来他的不情不愿,用脚指头猜也能猜得到陆绥多半是不愿意接这桩差事的。
迫于无奈,不得已来接她。
虽然嘴上没有说她麻烦,但绝对没有多喜欢她。
想必陆绥也知道她的母妃有意让他尚驸马,他的心高气傲,她多多少少也听说过。
这样的性子,必然不愿意尚驸马。
竺玉虽然性情柔软,但她既是公主,怎么着也有点心气儿。不愿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情。
他不愿意。
她也不是心甘情愿。
选驸马的事情都不是她说了算的。
竺玉好了些之后,脸色也没有方才那么惨白。
有些事情总要说清楚。
现在不说,回了京城还是要说。
竺玉抬眼看了看他,态度坦然:“陆大人,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等回了京,我会同母妃说清楚,你不用担心。”
陆绥一顿,问:“说清楚什么?”
竺玉奇怪的看他一眼:“驸马一事。我不会强迫你的。”
她养足了精神,话都多说了几个。
“其实我也不愿。”
“是母妃相中了你,但你放心,若我说不喜欢,母妃也不会强迫于我。”
“陆大人,你依然是自由的。”
陆绥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好转,男人捏着碗沿,掐得过于用力的指骨,森森白骨映在皮肉之下。
过了许久。
竺玉听见他吐出几个清晰的字来:“公主,臣无不愿。”
竺玉愣了一刹,睫毛轻轻眨了两下。
男人隐在光影暗处,深刻的五官轮廓,不见厉色,平平淡淡。
说起这几个字。
仿佛也是随口一说。
竺玉并不会当真,陆绥随口客套一句,她如何能傻乎乎的当真?
愿不愿意,她能看得出来。
她不想当强人所难的恶人,强扭的瓜总归不甜,日后成婚,也是怨偶。
而且竺玉自幼就不需要靠强迫来得到什么。
不喜欢她,她换人就是了。
“陆大人,我都明白。”
竺玉也没有把话说的太透,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陆绥瞧着少女通透的眉眼,以为她打消了方才的念头,紧绷的神色微微舒展,他点点头:“如此就好。”
两人毕竟不熟。
是绝没有要寒暄的话要说的。
话止于此。
后半程的路途,便没什么话可说。
竺玉缓过劲儿来就困,蜷着双腿抱着肚子的姿势能缓解些许阵痛,她这般沉沉睡去。
马车里只她一人。
无人打搅。
傍晚入了城,一行人在驿站安顿了下来。
晚饭随便对付了顿,竺玉吃的也不多,小腹还是胀胀的难受。
驿站的婆子烧了热水。
竺玉感觉自己身上都有味儿了,她在浴桶里泡到热水快要凉了,才慢腾腾的从水里出来。
陆绥那会儿见端进公主屋子里的膳食,几乎原封不动的拿了出来,便猜到她没吃两口。
千金之躯,不好怠慢。
等人回京,若是清瘦了,说不定爱女如命的周贵妃还要责怪到他的头上。
不仅如此,周淮安怕也不与他善罢甘休。
他对周家人如此溺爱一个小姑娘,是不太明白。
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事。
为了少些麻烦,陆绥倒是有耐心,叫厨房另做了几样糕点,还有一碗红糖水。
陆绥走到房门外,抬手敲了敲门。
笃笃两声,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几下,里头好像没声。
陆绥敛了敛神色,抬手推开房门,他绷着严肃的脸,以为她出了事。
屏风后的水声,还有低低的哼吟声传来,叫他精神绷紧的男人缓了缓。
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
音色温柔,语调轻快,落在耳里倒是好听。
便是愣了这么一会儿,屏风后的人踩着水走了出来。
她身上衣裳单薄,沾着潮湿的雾色,本来就娇媚的脸庞在烛火的笼罩下衬得更娇。
青衫薄裙挡不住少女姣好的身段。
陆绥偏过眼,“适才敲门无人应,臣担忧公主被贼人所害,还望公主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