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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的卢)


刘公公垂下眼皮,想了想:“没有口谕。”
长元帝召见陆首辅的事情,陈皇后早就知道了。
若非安排后事,她想不到别的可能。
刘公公接着说:“但陛下亲自写了遗诏。”
陈皇后挑了挑眉:“你瞧见了?”
刘公公点头,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般低声告诉她:“太子继承大典,周贵妃…随帝王殉葬。”
陈皇后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
她实在没想到,那个贱人受宠这么多年,临到头竟然会被最爱她的男人赐死。
陈皇后愈发觉得自己当年铤而走险,做的没有错。
若是这贱人有儿有女,长元帝还舍得赐死她吗?说到底还是因为继承皇位的是她的“儿子。”
长元帝不舍得那贱人往后“受罪”,索性带走了她。
陈皇后胸中痛快,许多年没有这么爽快过。
若是可以,她都要大笑出声了。
“遗诏在何处?”
“娘娘放心,遗诏被封存上锁,陛下交给了陆首辅,等新帝登位,便可公之于众。”
“知道了。”陈皇后对刘公公笑了笑:“还要再辛苦公公一段时日了。”
“奴才应该的。”
刘公公离开时,依然是一袭黑袍。
他今夜所说,全是周贵妃吩咐的。
刘公公倒也猜到了周贵妃的心思,先叫她痛快几日,她既觉得快意,又放松了警惕,等事情尘埃落定,临到头了,再叫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盘算落空,得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
永寿殿内烛火通明,太医院的太医尽数被叫到了殿内,病重的帝王脸上透着死气沉沉的苍白。
咳嗽声久久不止,唇角沁着血丝,眉眼好似透着一股黑气。
长元帝撑着最后一口气,临到头了,还是不放心,他抬起眼皮,气若游丝的说:“去,将周贵妃请过来。”
刘公公眉心一动,低着头:“奴才这就去。”
酒水已经备好,这个时候将周贵妃叫过来,是何用意,昭然若揭。
刘公公不动声色瞥了眼案桌上的酒杯,给他的小徒弟使了个眼神,随后才去请周贵妃。
周贵妃看见刘公公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意外。
她特意梳妆打扮过了,镜子里的女人美艳动人,岁月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周贵妃漫不经心整理好发髻上的金步摇,这是她入宫那天,长元帝赠予她的礼物。
今夜,她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长元帝已经屏退了太医,殿内烛火晃动,风声夹着雨声,淅淅沥沥,几分萧瑟。
他突然回忆起来多年之前, 第一次见到她,也是一个雨天。
江南夏雨,少女撑着伞,静静停在桥上,似乎在等人。
等的不太耐烦了,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雨停之后,她等的人才匆匆赶来。
她扭头就走,少年连声道歉,不知同她说了什么,她绷不住冷脸,还是破了功笑了出来。
便是那一笑。
叫长元帝心跳如擂,眼睛里从此再也没有别人。
他的上半辈子,如履薄冰,想要什么都不能轻易的得到,如此才养出帝王后来霸道的性情。
既看上了,不管她爱不爱自己,不管她是不是心有所属,都要把人给占了。
他逼迫她入宫。
犹不满足,背地里杀了她从前的未婚夫。
这十几年来,事事顺着她,可是她依然不爱他。
他知道,什么都知道。
她对他的笑,都是装出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长元帝再也没有从她脸上看见过一如当年那般如骄阳明媚炽热的笑意。
“陛下。”
温温柔柔的声音,让这个行将就木的男人慢慢回过神来,他抬起手,拍了拍床边的位置:“坐过来。”
周贵妃微微笑着站在那里,脚步迟迟未动:“陛下看着愈发憔悴了。”
长元帝又咳了起来,吐出的已经是黑血,他捂着胀痛的胸口,待缓过这口气,漫不经心的叫人将准备好的毒酒端了上来。
“朕放心不下你。”
周贵妃的笑意深了几分,她说:“陛下向来牵挂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事到如今,长元帝还有些贪婪的望着她脸上的笑:“我知道,你恨我。”
周贵妃笑而不语。
长元帝望着她的眼神中有着无尽的不舍和爱恋:“可是我真的不能将你独自留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
周贵妃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是啊。”
小太监低着头将托盘上的酒杯送到贵妃面前,周贵妃端起酒杯,而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她眼神淡淡,漂亮的眼漫不经心望着他,语气也很淡:“陛下不是病了。”
盛装打扮的美人,在灯下更衬美艳。
她说:“是中了毒。”
长元帝又咳出几口黑血,喘气儿都有些费劲。
周贵妃吐字道:“是臣妾下的毒。”
长元帝默了半晌,咽下口中的血,他说:“我知道。”
周贵妃用手帕,动作温柔的替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她也知道他最后会清楚这一切。
这个人,从不受宠的皇子当上皇帝。
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只是后来这十余年,力不从心,才开始寻仙问道。
他反应过来,怎么会不起疑心。
不过她不怕,就算他知道,也无力回天。
周贵妃望着他的眼:“那臣妾便说一些陛下不知道的事情吧。”
她莞尔:“太子殿下其实本该是个小公主。”
她接着说:“这后宫也不是没有过皇子,只是都您的正妻、大烨朝的皇后偷偷给杀了。”
长元帝猝然睁大了眼,抓着床幔的手也狠狠收紧。
周贵妃捏住他的下巴,长指抿开他的唇瓣,将手中的毒酒灌进了他的唇齿:“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听你的话吗?”
“因为他们都是臣妾侄儿的亲信。”
“遗诏这会儿应该已经烧了。”
“陛下放心的去吧,您的女儿会好好继承您的江山。”
长元帝眼底猩红,布满了血丝,看着便极度的骇然。
他想到太子,那个文文弱弱的太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即便这件事,也没让他觉着不甘心。
他只是恨,恨不能同她一起死。
长元帝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喉咙里的这口血再也忍不住,缓缓溢了出来,血染衣襟。
男人睁圆了眼,却已经断了气。
终究是死不瞑目。
周贵妃慢慢合起他的眼,一脸漠然。
只有他死了,她的女儿才能当上皇帝。
竺玉半睡半醒间被平宣给摇着肩膀叫醒了。
外头天光刚亮,时辰还早。
她又不用去上学,父皇自从病重之后,她也不用上早朝,压根不必起得这么早。
平宣瞧见小主子懵懵懂懂的神色,连忙同她说清缘由:“殿下,长寿宫传来消息…”
平宣随了主子,胆儿也小,他说话哆哆嗦嗦:“陛下薨逝了。”
事发突然。
同上辈子也没什么分别。
平宣顾不得其他的,叫来伺候的小宫女,七手八脚为殿下更衣。
平宣心里又有几分激动。
可算让主子熬到了今日。
说句大不敬的,陛下若是不死,太子殿下又如何能登上金銮宝殿。
平宣想到这里就有些心酸。
往后,他家主子便不必受许多窝囊气了!
连他这个小太监都能跟着挺直腰板,趾高气扬的看人。
毕竟这天下,没有人能越的过皇帝。
有过一次经验,竺玉这回便没有上辈子那么惊慌失措。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
竺玉穿着一身孝服,衬得小脸苍白,灵堂内,朝中大臣、王宫内眷,亦是一身白色的孝服。
“陛下口谕,太子贤德,品行贵重,民之所向,深肖朕躬,必能继承大统,即皇帝位。王公大臣,尽心辅佐,共图新治。钦此。”
即便没有口谕。
此事也已成定局。
大烨朝就没有第二位皇子来同太子争抢新皇的位置。
竺玉穿着孝服就被推上了金銮殿的宝座。
陈家人可谓是春风得意,喜形于色。陈皇后听完刘公公宣读的口谕,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先前所提的遗诏。
她面色微凝,盯着刘公公:“陛下难道不曾留下遗诏吗?”
刘公公面不改色道:“陛下去的匆忙,不曾留下遗诏。”
陈皇后死死瞪着他,扭头看向身后穿着一身白的周贵妃,见她对自己微微一笑。
无需多想,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被这两人合起伙来给耍了!
陈皇后勉强压下火气,无妨,无妨,她的“儿子”当了皇帝,想逼死一个太妃,又有何难?

大丧日始,举国上下缟素月余,百日内不得婚嫁、享乐。
新帝在三万钟声里,一步步被送上金銮殿的龙椅之上。
竺玉穿着连夜赶工的新制龙袍,坐在冷冰冰的龙椅上,听着底下朝臣的叩拜声。
哪怕已经当过一次皇帝,她的神色看起来还有些惶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尤其底下都是些老奸巨猾的朝臣,像压在心头的巨石,叫她一刻都不得放松。
她虽是新篁,许多事却不是她一句话说了算。
便有决断,也得看内阁的脸色。
手握权柄的朝廷重臣,总有话要说,同口诛笔伐是一个道理,不需强逼,三言两语便能打消她的念头。
以“仁君”来压她。
不过朝廷不似这十来年不似前朝乌烟瘴气,几位权臣,心里多少也有社稷江山。
竺玉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么好皇帝的料子。
她没有要垂名青史的野心,也没有打算成全什么王权霸业,惟愿让百姓修生养息、能过上吃饱喝足的好日子。
不必忍饥挨饿。
早朝过后。
竺玉肩上都没清早那么沉,她松了口气,回了仁寿殿,更是一连喝了好几杯温水才缓过方才那阵紧张。
平宣如今已经是她身边的大太监,忙从她手中接过茶杯,即刻就叫宫女进来伺候陛下更衣。
竺玉摆了摆手:“不必,你们都出去吧。”
平宣带着人去了外头。
将殿门闭得严严实实。
竺玉脱了解开了身上的腰带,本就宽大的衣袍如此就更有余量,她解开衣襟,费劲儿将缠胸的白布给抽了出来。
这般总算能透过气来。
待她正打算好生歇息片刻,平宣隔着道门,恭恭敬敬的通传:“陛下,都察院的陆大人有事求见。”
竺玉才松快些,若要见人,必然又得好生整理一番。
这些日子,她亦是小心谨慎,生怕走错了一步路,既然她如今贵为天子,虽说…手里头没什么实权。
但也绝不是那傀儡皇帝。
见与不见,可全凭她自己的心意。
竺玉抿了下唇:“便说朕…已经睡下。”
平宣看着身旁面无表情的陆大人,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低声道:“陛下,陆大人已在殿外侯了许久。”
陆绥平时瞧着是个好性子。
总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也少见有什么事情能叫他喜形于色。
这位才在翰林院待了几个月就被先皇调任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如今可没有那么好的气性。
男人一袭深黑色的蟒绣官袍,锦衣在身,添了几分冷冽的气魄,身形板正,面色寡淡,男人微抿薄唇:“既然陛下已经睡着了,那殿内装神弄鬼的又是何人?”
他负手而立,琥珀般的眼眸在阳光映照下,更显淡薄:“既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冒名顶替,微臣有责替陛下肃清此等逆臣贼子。”
说罢,男人似乎也并未将内宫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径直推门而入,千斤重的殿门在他手中好似轻飘飘的。
门扉大开,金光灿灿。
平宣给身旁的几个小太监使了眼色,几人默契抬步跟上,却又被重重合上的殿门给碰了一鼻子灰。
鼻梁差点就给撞断了。
平宣没想到陆家这位小郎君,到如今行事还是此等做派,不曾将天威皇权放在眼里一般。
皇帝的寝殿也是想进就进,莫不是他们陆家真的要当摄政的王?!
先帝临走前,什么都不曾留下。
心腹都不剩几个。
平宣想到这里,又想叹气,自古以来傀儡皇帝也不少,主子刚刚摄权,处处受制于人,处境并不好。
上有太后,下有朝臣那些能把活的说成死的那张嘴。
竺玉没想到陆绥就在外头,他竟还无耻的、正大光明的闯了进来。
她方才解开的衣襟,才匆匆忙忙的扣上了几颗。
身上的龙袍,倒显宽松,反而将她衬得小小的,好像随时都会从那把龙椅上摔下来似的,坐都坐不稳。
陆绥礼数周全:“陛下。”
竺玉伸手去够被她丢在一旁的腰带,悄悄给抓了回来,塞到身后,她的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陆大人,你有何事?”
陆绥方才顺手锁了门。
他踩着黑靴,脚步沉稳,徐徐向前,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宽大的遮不住什么的龙袍。
衣领大大的。
袖口也宽。
一截白藕似的纤细手腕,颤颤巍巍缩在宽大的衣袖里。
陆绥眸色漆黑:“陛下不是睡着了吗?”
竺玉闷头整理衣裳,并不作声。
陆绥近上前来,抬手帮她收拢腰间的系带,他垂着眼眸,神色认认真真的,仿佛在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待慢条斯理帮她整理好龙袍,陆大人不急不缓道:“陛下还未坐稳脚跟,就想着过河拆桥了吗?”
竺玉面色不改的扯谎:“陆大人,不要胡言乱语。”
陆绥忽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小小的,很轻易就被包裹在他的掌心,他深深望着她:“若这双手有朝一日,大权在握,陛下会不会头一个就拿臣的血来祭刀?”
把她说的像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白眼狼一样。
陆绥的手掌好像会收拢的藤蔓,挣扎的越用力,他收得越紧,她望着他,直视这双深沉的双眼,内心有畏惧,可是皇帝的身份也给她带来了几分勇气:“陆大人,朕是天子。”
她已经是皇帝了。
他岂敢还同从前那么放肆?
陆绥默了半晌,片刻之后,他把人固定在黄花梨木椅上,掌心漫不经心压着她的肩,迫使她不得不坐在上面。
男人居高临下望着她:“是,陛下是天子。”
他几乎是将她圈在这个逼仄的位置,他低头啄了扣她的唇,比起从前,甚至更加放肆。
“身为臣子,自当要讨陛下的欢心。”
守在外头的平宣驱散了底下的人,自个儿也不敢离得太近。
倒是如此,站在廊下的平宣还是听到了不该听见的。
他一个阉人听着都脸红,心里头亦是各般滋味。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那若有似无的声响才渐渐停歇。
屋子里,她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哑,刚刚将他的肩头咬的鲜血淋漓,方才还不忘使唤他将窗子关上。
少女身上的龙袍还好端端的穿在身上,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脸上红红的。
陆绥用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指尖。
她缓过来了那口气,抬起沾染了雾气的睫毛,乌漆漆的眼望着他:“陆大人,你今日求见,就没个正事吗?”
陆绥将帕子收了起来,好像这才想起来有正事要办:“陛下,您的舅舅先前勾结盐商,低价买进,再高价卖出,大肆敛财,又贪婪的私吞了所获的所有利润。”
“那名盐商被吞了钱,愤恨之下便想与他鱼死网破,千里迢迢告到了京城。”
“只不过盐商刚入京,尸首就被发现在护城河。”
“案子好查,盐商的两个随从侥幸逃脱,装死躲在草丛里,亲眼瞧见陈家的护卫捆了盐商的手脚把人推进护城河里。”
“人淹死了。”
陆绥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接着才问:“陛下想如何处置?”
这案子,若不是同她有关。
陆绥本不必多问一句,论律法处置了便是。
可若是她有心包庇,这案子也可以不成为案子,变成一桩简单的失足落水。
陆绥坐上都察院佥都御史的位置,自然不是因为他有多正义凛然。这世上哪有干干净净的人,有心去查,手里多少都沾了些脏事,不清不白的。
都察院是以监察百官。
权利不小,倒是方便行那些铲除异己的事。
陆绥望着她的小脸,白里透着红,仿佛刚抹了薄薄的胭脂,颜色鲜亮,他说:“陛下若是想包庇他,臣自有办法。”
她手里没有依仗,的确也难。
不过她本也靠不上陈家那些个废物。
他才是她的倚靠。
他心甘情愿做她手里那把刀。
可惜,她用起他这把刀,仍旧是不情不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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