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的口吻,仿佛说出口的并不是“梦子大人”,而是“母亲大人”。
梦子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青年。
夕阳渐渐落下了。
还残余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将一半脸照耀着、仿佛在发光;另一半脸颊却隐入阴影中,红梅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甘甜而诱惑的神色。
梦子伸出手,胀相愣了愣,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单膝下跪。
仰起头、让自己的脸贴上她光洁而微冷的手心。
就像无数次看到妓夫太郎和梅姬得到的待遇那样。
胀相……咒胎九相图兄弟没能得到过的东西,第一次,在这里得到了。
“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比起夕阳更加梦幻的声音,仿佛还含着血食后被无限满足的、淡淡的餮足和倦意。
梦子的手心微微用力,抬起他的头,让胀相和自己红梅色的眼睛对视。
“那么,胀相、坏相和血涂……可以为了我……去杀死你们的父亲吗?”
杀死、父亲……?
胀相睁大了眼睛,在红色的天空下,看到黑发的、世界上最亲密的“母亲”,对他露出了一个仿佛含着艳丽毒汁的花朵般、无比温柔的微笑。
“难得的新年,不和坏相还有血涂一起庆祝吗?这是你们一起、以这种形态,度过的第一年吧。”
“杀死羂索,把他的脑献给我和你们的母亲。”
梦子的手心散发着柔和的、香甜的气味,让人想要把身心都埋进去。
就像罂粟一样。
即使知道是危险的存在,也想要深深地陷入她的目光里。
“这是我给你们的新年礼物。”
“羂索一定会来找我的。亲手取走一次他的性命,试试看吧……?当然,做不到的话你们就会死。”
“那个时候,你和坏相他们可以逃走……”
梦子最后凝视着他,温声道:
“……从这里逃走。和弟弟们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这样也不错。”
天空渐渐暗下来。
在昏暗的夕阳中,远处的山林上空盘旋着一群黑色的乌鸦。
“……”
世界上,孩子和母亲的关系是最紧密的。
为了完成亲生母亲的诅咒,为了第二位母亲的愿望……
【答应母亲吧,哥哥。】
“……我们是为了您而活的,母亲……梦子大人。”
九相图的长子说道。
第80章 绮丽谢花幻夜
“你让九相图去面对羂索吗。”天元对梦子的安排评价道:“他们会死的。”
薨星宫的巨树下, 本来应该是咒术界的禁地一样的地方,现在对梦子来说就像是透明的。
天元甚至给了她带妓夫太郎和小梅一起进来的权力。
“只是稍微给我的‘哥哥’添点麻烦,不要让他来碍事就可以了。”
梦子把墓土一点点捏制成人形,回应道:“如果什么都不让他们做的话, 胀相、坏相和血涂, 反而会怀疑(诅咒)自己吧……我很温柔的啊。”
人类的负面感情, 无意识之中就会变成诅咒。
“如果当时这么做的话”“要是那样就好了”……他人的遗憾、嘱托和语言, 自己的悔恨、不甘和痛苦, 会变成缠绕在内心的诅咒。
说出“为了我,杀死你们的父亲”这句话的时候, 梦子觉得自己或许也诅咒了胀相。
但这种诅咒, 或许会让他们得到虚幻的幸福。
平安时代的时候,领略了深黑的诅咒的世界以后,梦子对诅咒别人这种事非常谨慎。
但是经过战国时代、还有明治时代的现在……
诅咒也好、被诅咒也好……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
人和诅咒,本来就是无法分割的关系。
梦子决定复活宿傩再杀死他,为此安排咒胎九相图去杀死他们的“父亲”……如果创造了亵渎的咒胎的羂索,真的败在咒胎的手上,这就像是命运的轮回一样。
被自己完全没放在眼里的造物, 破坏千年的计划,一定——一定很不甘心吧?
会不可置信、很痛苦吧。
挣扎着不甘地气急败坏吧。
就算这次不行, 早晚也会让他尝一尝这种滋味。
光是想到羂索的脸上露出那种狼狈而恼火的表情, 就感觉太有趣了。
天元问:“那么梅和妓夫太郎呢?这两个人你打算怎么做?”
被天元提到的人,捧着药草的手停顿了一瞬,什么也没有说。
梦子愣了一下。
妓夫太郎和小梅……
梦子无意识地看了一眼一直无声无息弓着背、坐在一边整理东西的兄妹。
枯瘦的青年还是那样安静得像是影子,为了方便干活, 上衣脱掉,露出了肌肉紧实的肩膀和手臂, 以及细到只有皮肤和腹肌包裹着骨头的腰部。
妓夫太郎垂着头,乱乱的卷发遮着脸看不太清神色,只是压抑地抓了下脸。
小梅却忍不住,偷偷从哥哥的另一边探出头来,有点忐忑地看着梦子。
【梦子大人……】
她的头上很快落下一只长着黑色指甲的手。
妓夫太郎不轻不重地把妹妹按回了身旁。
好像在说:“好了……说什么都可以,随你喜欢啊,梦子大人”。
她根本没考虑过这件事。
异化的肉.体变成鬼后、恢复了洁净的美丽面容的天元,只是用那双冷淡的眼睛凝视着她,像是在观察什么。
“你想要这两个人和你一起死吗。”
天元指出来了梦子下意识的、有些残酷的想法。
是的。
梦子或许是这样想了。
因为,因为妓夫太郎和小梅,应该是要和自己一起死的啊。
潜意识已经这样认定了。
呜啊……真的,稍微一不注意,她的坏习惯就冒出来了。
[【天元】询问你对【谢花妓夫太郎】和【谢花梅】的安排,你决定:
A.让他们自己决定
B.一起面对宿傩
C.万世极乐教]
作为被转化的鬼,妓夫太郎很强。
一级接近特级的术师。但是,还没有到可以被叫做“天灾”的地步。
对上宿傩的话……妓夫太郎和小梅都会死的。
对自己来说,就算死亡也只是一个周目的结束而已,但是对妓夫太郎他们来说……
梦子沉入思绪的时间很短暂。
但是,就连这一丝短暂的犹豫,都是难以忍耐的。
妓夫太郎嘴里发出一声忍耐到极点的“啧”的一声。
皮肤灰白、形销骨立的青年,从那一堆不详的东西里缓慢地站起来。
起身时,消瘦的皮肤和肌肉下,脊骨的运动看得很清楚。
弓着腰,走姿都有种不正常的气质,就这样来到梦子身前,在她面前蹲下。
青年用那双粗糙的、拿惯了镰刀的手抬起梦子的脸。
“什么?你在犹豫什么啊?”
妓夫太郎古怪地笑着:“梦子大人,自己的东西,就要学着好好用掉啊……用一用自己的东西而已,有这么难吗?”
他仔细地窥视着梦子的每一丝细微的神情。
“该不会想自己一个人去死吧……梦子觉得自己可以把我和小梅一脚踢开吗?”
那双黄色巩膜的、鬼的眼睛,有些怨毒地盯着她。
在身后,小梅用力扑了上来,紧紧依偎在梦子的肩膀上。
“不要!梦子大人,不要丢下我和哥哥……我不要、不想分开啊。”
她说到后面,有点忍不住,埋在梦子的后背,说话的声音都要哭出来了。
被妓夫太郎宠爱着长大的小梅,是忍受不了这种委屈的。
黑暗也好、饿肚子也好、冷到动不了也好,都是可以忍受的。
但是只有哥哥和梦子,绝对不要分开。
“……呼。”
梦子有些忍不住,伸出手捂住了自己开始发烫的脸。
……唔。
已经变成这么紧密的关系了啊。
胃部很温暖。
好像每一次被紧紧抱住时那样,暖洋洋的,眼泪想要流出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好啊。”
她微笑着,把因为高昂的情绪、有些发烫的脸,贴进妓夫太郎的手心,和小梅的头挨在一起。
“谢花和小梅……为了我而死吧。”
“和我一起去地狱。”
…………
“为何不先尝试一根手指的程度?”
站在鬼窑边时,天元问道,“若是只有几根手指的强度,要打败宿傩并非不可能。”
“不是杀死全盛状态的宿傩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就像是承认自己输了一样。
“我是虚荣的人呢。”梦子轻轻点了点脸颊,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如果真的做不到的话,我会好好抛弃不必要的自尊心,回溯以后好好反省,乖乖地一根一根手指毁掉的。”
虽然那样的手段听起来真的很下流……不到最后一步真是不想用啊。
站在她身旁的女性,对于这难以理解的“自尊心”保持了沉默。
直到干枯的尸骸融入墓土,把宿傩的手指和即身佛制作成人偶,天元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天元大人不阻止我吗?”梦子有些好奇,“您应该是更谨慎的人吧?”
“我并没有认为这么做是合理的。”
活了近千年的存在回应道。
“只是每一次你看似毫无根据的行动,总是能达到出人意料的结果。”
天元看着面前黑发的孩子。
回溯之人。
……每一次。
这个孩子的每一次回溯、每一次死亡,作为咒术界最特殊的存在,天元始终注视着梦子。
被鬼的始祖藏在无限城的人类,在数次回溯之后……变成了真正的始祖,终结了鬼的命运。
因果的改变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荒野的无女,继国家的双子,奈落的慕情……还有焚毁人见城的大火。
变成鬼的术师、变成鬼的巫女,人类和诅咒的界限在梦子的身上,似乎在逐渐模糊。
长发的女性抱着双臂,注视着梦子走向结界,平静道:“如果你或者宿傩失控了……我会采取行动。”
“具体是什么行动呢?”
黑发的少女一只手伸进结界里,回过头来,红梅色的眼睛里似乎总是含着那种厌腻而温情的笑意。
“都这种时候了……也告诉我你的秘密嘛。”
天元沉默了片刻,从虚空中拿出了一个奇异的方块。
“平安时代,源信和尚死后化作的咒物,可以封印任何东西……叫做狱门疆。”
梦子若无其事地伸手。
天元平静地把狱门疆放到她的手心,重新抱起双臂。
狱门疆。
外表看起来是一个规整的立方体,上面却有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许多闭着的眼睛。
“这个就是狱门疆吗?”
“不。只是狱门疆·里。姑且可以当做后门。”天元解释到这里顿了顿,“……真正的狱门疆,应该在羂索的手里。”
“……羂索手里?”
简直像是在说冷笑话一样。
但是天元显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是的。”
“羂索的其中一个目的,是让我的本体‘进化’。此前,一共被六眼粉碎了两次。”
她冷淡的神情没有变化。
“第二次的时候,无论是星浆体还是六眼,都在出生后一个月内就被他杀死了。但是,天元同化的那一天,六眼和星浆体还是出现了。*”
“从那个开始,他就改变了策略,动身寻找狱门疆来封印六眼……因为世界上拥有六眼的人不会同时出现2人。*”
这真的是恋爱游戏么?阴谋的气息是不是有点太浓烈了啊。
总觉得不管不顾地加入羂索那边的话,说不定什么都不用想,会玩得很开心……然后被不明不白地利用到死,连最后的滋味都被那个人榨干。
梦子感觉自己握着狱门疆的手也有点虚弱了。
“听起来处境好不妙啊……这次我该不会没能杀掉宿傩,就被‘哥哥’关起来吧?”
毕竟有狱门疆的人是羂索嘛。
说不定会被关在这个方块里面随身带走……啊。好像有点像平安时代在五条老师的箱子里的时候啊。
变成羂索的“箱女”。
他大概会觉得很有趣吧?
但是,天元的反应却有些微妙。
“不会。”
她看着梦子,似乎难得迟疑了一下,最终只是说道:“就算羂索打开了狱门疆,也什么都不会成功……因为这个咒物只能封印一个人在内部。”
“?”梦子:“……一个人?”
“就是你想的那样。”
天元看着梦子的眼睛,依然是那种迟缓而冷淡的感觉,却又好像多了点意有所指的味道。
“现在狱门疆里面,还封印着一个人。”
“哎?”
疑问的话语没来得及得到解答,终于完成的结界像水波一样弥漫开,黑色的帐笼罩了天空,将天元的脸和声音隔在了外侧。
结界内部只剩下刚刚停下火焰的鬼窑,以及火炉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的、宿傩的人偶。
“梦子大人。”
小梅把一株草药捧到面前,白色的头发被好好扎起,面颊上慢慢浮现鬼的形态才会有的梅花花纹。
“嗯……谢谢你,小梅。”
梦子摸了摸她的头,握住了那株草药。
“开始吧。”
两面宿傩。
平安时代, 众多术师一同讨伐、却被其全部歼灭;就连其死后的死蜡也变成会吸引诅咒的特级咒物,堪称猛毒,是名副其实的“诅咒之王”。
五条老师和雪鵺最后有没有成功杀死宿傩,或者被他杀死了……已经没有办法知道了。
这样的宿傩竟然会变成即身佛……
现实未免有点荒谬到让人脊背生寒了。
用18根特级咒物和即身佛尸骸制作的陶土死人, 散发着比过去每一次都更加强烈的不祥气息, 诅咒几乎要实质化变成黑色的浓稠粘液。
“两面宿傩——”
梦子把草药松开, 绿色的茎叶还在坠落的途中, 就被从陶土骤然破出的手掌一把抓住了。
用语言说出宿傩的名字那一瞬间, 梦子感觉浑身的毛发都轻微颤栗了一下,仿佛有某种极其邪恶的东西张开巨口、将她吞没。
世界好像黑暗了一刹那。
倒映着血水的地面、堆砌着尸骨的小山上, 两面宿傩坐在那里, 单手支着头,四只猩红的眼睛一齐盯着她。
【鹤谷梦子。】
……他露出了笑容。
“咔咔——”
短暂的空白后,陶土的外壳“轰”的一声爆开,一只手猛地按向梦子的脸,妓夫太郎瞬间反应、挥动了镰刀,却被另一只手轻易地挡下,蕴含庞大咒力的一斩直接将他轰向远处。
“鹤谷梦子!”
袭向面部的手, 梦子光靠肉.体的力量握住,变得尖锐的青灰色指甲扎进宿傩的手臂, 注入的血液让那只手肿起紫色的诡异肉泡、爆裂成血沫。
“啪、砰!”
飞扬的墓土、血肉的碎末。
妓夫太郎用单手和双脚在地上擦着停下, 弓着背,抬起血痕迅速愈合的脸,面目扭曲地盯着前方。
从散落的墓土里坐起来的男人没有再继续攻击。
在碎裂的鬼窑中,他抬起被梦子腐蚀后又重新长出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眼睛和手……都是四只。
脸, 是自己的。
不是受肉的人类容器,不是咒灵……
这是他真身的模样。
用墓土和尸骸捏制的肉身。
“呵……呵呵、哈哈哈哈……”
两面四手的宿傩, 从捂在脸上的手中发出了笑声。
“我可没想到会用这种形态回来……鹤谷梦子,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