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淡淡的冷酷,还有冷酷以外的温柔,都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说和五条知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梦子是从什么都做不到的弱小的人,一点点变成现在这样的人。
“梦子大人觉得累吗?”
同样在新年参拜时接受了信徒们祭拜的万世极乐教教祖, 在夜晚到来时这么说道。
童磨坐在莲池边的蒲团上,手里端着红色的酒盃, 正欲往嘴边送的酒液因为手的动作停顿, 清亮的黄色酒液在盃中微微摇晃了一下,沾到了他的嘴唇上。
白橡发色的青年扶了一下头顶的五佛冠,舔掉嘴角的那滴酒,露出了笑容:“我以为鬼是不会累的呢。”
“体力没问题, 但是精神上也是会烦躁的吧?天天听信徒说悲惨的事,童磨你不是也很煎熬吗。”
梦子捧着另一个酒盃, 浅浅地啜饮一口,因为浓烈的味道微微弯了弯红梅色的眼睛,“人的心是比大家想象的更脆弱的东西呢。”
万世极乐教的酒很好。
不如说,童磨这方面的品味也很不错。
虽然说是教祖,不过他好像一直很喜欢喝酒,以前的周目里变成鬼以后,也常常约梦子或者其他鬼去喝酒……虽然约梦子会被砍头,约其他鬼也没人会答应就是了。
被大家装作听不到无视的童磨,就会露出委屈的表情看过来,然后被无惨丢出无限城。
总之,经常被讨厌而不自知的家伙就是他了。
梦子的目光瞥向旁边。
有着无垢的美貌的教祖,听到她的话以后也没有露出奇怪的表情。说不定根本不理解梦子所说的‘人的脆弱’是什么意思,只是因为她表达了‘累’的意思,童磨就露出了微笑,一下子凑近了:
“梦子大人。”
他嘴角的笑上扬。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含着酒液的香气,童磨彩虹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笑容带上了几分诱惑的气息。
“累了的话,我来为您跳舞怎么样?”
“……跳舞?”
梦子稍微有点好奇,嘴边的酒盃都放了下来,“你来跳舞吗?”
以前都没有听说过啊……啊,不过,童磨以前想和她说话总是很艰难就是了。
其他的鬼也不会和他一起出去玩。
梦子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人一起在新年的夜晚喝酒……有点新鲜呢。
并不讨厌,还蛮有意思的。
“是哦是哦。”
提出要跳舞的童磨看起来兴致勃勃。
“祭典的时候会有人跳舞呢,宗教的舞蹈和祭典的舞蹈,配上音乐,每种都很有趣啊。”
“喔……”
[新年的夜晚,【万世极乐教教祖】【童磨】和你一起喝酒后,提出要为你跳舞,你:
A.“好啊。”
B.“不要,感觉很奇怪。”]
“好啊。”
梦子趴在软垫上,一只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还拿着酒盃,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要是需要曲子的话,给我一样乐器吧……什么都可以哦。”
她的【音律】至少也是10级的技能呢。虽然主要学的是笛子,不过其他的乐器多少也是可以用一下的。
作为教祖,童磨也是很有钱的。
喝的酒也好,吃的食物也好,穿的衣服也好……信徒们会把最好的东西献给白发虹眸的神子,好像这样就能抵消他们的罪孽和痛苦,得到某种不明的救赎。
童磨从他那一堆稀奇古怪的藏品里面,扒拉出了一把琵琶。
日式的琵琶,用拨子来拨弦,拨面还绘有莲花的图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童磨喜欢跳舞,才被送了这样的礼物。
说起来,无限城里也有一个人会弹琵琶。
每一晚,在没有尽头、门廊颠倒的城池里,上弦之鬼聚集到一起的时候,鸣女就会弹琵琶。
不、不能说是上弦聚集的时候,应该说——梦子在的时候,鸣女总是会弹奏琵琶。
就算她从来没有称赞那种音色,鸣女也会弹。
那些都已经是被覆盖的档案了。
梦子抱着那把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的琵琶,单手用拨子稍微试了几下,勉强也能弹出还算入耳的音色。
平安时代的时候,鹤谷家是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家族。总是醉生梦死的父亲,虽然教她和雪鵺的主要是笛子,不过琵琶也是学过的。
“铮……”
非常特别的音色。这种拨弦乐器,一般也只是用来做打击乐的角色而已。
童磨却似乎很兴奋。
“哈哈……这琵琶真是不错啊,梦子大人!”
童磨脸上露出了好看到夸张的笑容,因为兴奋而高昂的声音简直邪性到让人有些发毛。
一身红色衣袍的教祖,优雅地打开折扇,在莲池边随着琵琶迈开脚步,真的跳起舞来。
他完全没有负担地旋转,以扇子跳着祭典上的舞蹈,头向后仰起时,戴着的五佛冠坠落后掉在地上,滚了两圈落进莲池里。
冬日枯萎了的莲池,因为梦子的咒力,又一点点长出了新的花苞。
莲花在伪神的舞蹈和鬼之始祖的音乐里,无声绽放了。
粉色的、白色的花瓣一片映着另一片。
充斥着莲花香气和酒液醇香的、万世极乐教的新年夜晚,让人有点醺醺然了。
如果童磨真的是神的话,一定是邪神吧。
从生下来就被父母和信徒们视为神子的童磨,是万世极乐教最初的活人祭品。
伪造的神子,为鬼跳着舞。
跳到最后,还是人类的青年先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倒了下来。
“哈……啊,哈哈……真是开心啊,梦子大人。”
童磨一点都没有形象地摊开四肢,就这样躺在莲池边,笑声从震动的胸膛里传出来。
心醉神迷。
“是啊……开心很好啊。”
梦子放下琵琶,端起酒盃走到他旁边,给看起来快渴死了的童磨喂了一口。
红色的酒盃送到他嘴边,有一些酒液洒了出来,淋湿了教祖的下巴、衣领和发丝。
酒的香气弥漫开来,好像和手上花的香味融合到了一起。
童磨汗湿潮热的白橡色短发下,一双虹色的眼眸有些痴迷地凝视着梦子。
“……梦子大人,”
教祖露出了微笑,像是在梦呓般说道:
“您走的时候……不要向我道别啊。”
不想结束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真是不想结束啊。
“说话的对象”……
和梦子一起聊天,和梦子一起喝酒。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但是梦子大人,有着其他想要做的事……一起喝酒也好,把重要的事托付给自己也好,好像都是最后的一次了。
童磨自己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请求梦子不要向自己道别。
只是本能地,在意识到这个人要离开的时候,下意识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
其实那也没有意义吧。
“不要告诉我,不要向我告别……可以拜托您吗。”
童磨温柔地握住梦子端着酒盃的手,就算酒液洒出来弄脏了衣袍也不在意。
他的目光好像很炽热,带着浮夸到不正常的爱慕之情;又好像只有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留下痕迹。
就这样微笑地凝视她。
一如无数个无限城中的夜晚,凝望生活在鬼城的人类姬君。
每一次轮回都是如此。
“……”
梦子低头看着他。
有时候童磨真的很聪明。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作为人类、没有变成鬼的他也应该什么都意识不到的,但是,童磨总是可以非常敏锐地察觉到隐藏的东西。
这样的人,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感情。
虽然能够体会到正常的烦躁、愉快和郁闷,但更加复杂的、人类之间的感情,他心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
童磨是被扭曲了认知的伪神。
梦子是扭曲了自己的鬼。
“童磨。”
新年的夜晚下着雪,白色的雪落在屋檐和院子里,把教团的一切都装饰得十分纯净。
本应该寒冷的天气,教祖所在的、种植莲池的房间里却盈满了温暖熏香的酒意和咒力,地面上散落着琵琶、酒盃和鲜果,让人不由自主陷入绮丽而醺醺然的迷醉中。
梦子随手松开那只酒盃,任由它滚落到莲池里,“扑通”一声,让池面掀起涟漪。
“分别的时候要难过一点啊……”
她用双手捧住童磨的脸,红梅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露出了微笑。
不用明白也没关系。
什么也感觉不到也没关系。
被信徒的「爱」扭曲的教祖,这一次只是人类而已——作为人类的教祖生存下去。
“为我流泪吧。”
温柔的声音,宛如只存在于梦境的、虚幻的花朵。
从充满酒意和淡淡血腥味的万世极乐教离开时, 夜里还下着小雪。
梦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发烫的脸颊在这样微冷的空气里,也变得很舒适。
她肩膀上的雪,被一只黑色指甲的手轻轻拍掉。妓夫太郎单手拎着一件外衣披了上来, 从后面无声无息地接近。
“吃饱了吗。”
怪异的腔调, 耸拉着病怏怏的眉眼, 有些压抑又无限度溺爱的口气。
“难得的新年, 要好好吃饱才行啊……梦子大人。”
也许是因为从小保护着梅长大的原因, 妓夫太郎对于想要照顾的人,总是有着惊人的耐心和纵容。
想要别人的血是很正常的啊……毕竟自己的血是喂不饱梦子的。
就算再怎么想要让她掠夺自己, 对于梦子来说, 鬼的血也没有用处。
让唯一的当主大人饿肚子,可是不行的啊。
他用长着黑色指甲的手,又把梦子的衣领整理了一下。
把外衣给梦子披上的时候,大概就和小时候用草席把梅和自己一起裹起来时是一样的。
寒冷、饥饿、受伤和生病……这一切都是致命的。
鬼当然不会害怕雪。
妓夫太郎却习惯了,好像梅和梦子会被一团雪伤害般。
“嗯。”
梦子伸出手,牵住妓夫太郎没有握着镰刀的那只手,因为微醺而带着轻微红晕的脸上, 露出了艳丽的微笑。
“饱餐了一顿呢……”她侧过头,看向快要把下巴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妓夫太郎。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 侧头的动作让两人的脸颊和耳侧轻轻摩挲在一起, 发出皮肤摩擦时细微的“沙沙”声。
“小梅呢?”
也许是因为听到梦子叫她的名字,粉色的缎带从妓夫太郎的背后血肉中钻出来,轻轻缠在梦子和妓夫太郎轻贴的手腕上。
枯瘦的青年看了眼,不轻不重地捉住缎带, 按回了自己背部。
“白天的祭典偷偷喝了酒……现在睡得像小猪一样啊。”
像小猪……妓夫太郎和小梅真是可爱啊。
“谢花没有喝酒吗?”
两个以血为食的鬼穿过人群,走在铺了一层雪的街道上。
双脚踩过地面的积雪, 特地用了会留下脚印的力度,雪层在木屐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散发着不同的诱人的气味,神情好像都很模糊,只有身边的另一个存在是清晰的。
“酒?”
乱乱的卷发下,黄色巩膜的眼睛轻轻瞥了她一眼,妓夫太郎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神色。
“懂行的妓夫可不会让自己不清醒,会欠下不明不白的债。”
梦子大人的债,已经欠得够多了啊……
妓夫太郎有点神经质地挠破了颈部,脖子的皮肤渗出血液,脸上却带着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惧意的古怪笑容。
梦子大人。
求求你……让我们兄妹,多还一些时日才好啊……
“是这样啊。”
梦子轻轻用手指贴了下发烫的脸颊,“我今天喝了不少酒呢……看来要莫名其妙欠下很多债了。该怎么办好呢。”
天空的乌云,挡住了月亮。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光线消失、变得更加昏暗的木屋巷子里,鬼的眼睛好像在发亮一样,带着莫名让人屏息的神采。
妓夫太郎看向了她。
像是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凑得很近。
“那样的话……”
湿热的气息吹拂在耳朵上,他轻轻咬了下梦子的耳垂,“妓夫是会趁机多讨点债的,客人……”
寒椿的香气,始终笼罩着梦子。
妓夫太郎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和小梅好像也被那种香气浸泡着,渗进了骨缝里。
游郭长大的、没人需要的收债妓夫和雏妓。
他和小梅也在梦子的手心变成了花。
…………
[你吸食了大量他人的血液。【血鬼术】+1]
从新年的血宴中清醒过来,大概是两天后的傍晚。
拉开障子门,夕阳洒落在地面,把池塘的水面映照得像是血色的镜子。
梦子披着寝衣,赤裸的双脚踩在木板上,走到廊下。
“梦子大人。”
一直等在门边的人低声叫了她。
梦子侧过头,
“是胀相啊。”
梦子看着一身深色狩衣的黑发青年,意识还有些朦胧地微笑着。
“你一直在等我吗?”
从夕阳中现身的胀相,还是那副有些淡淡忧郁的眉眼、不太有干劲的样子,但胀相其实有着十分耿直的性格。
“是的。”
他平静地垂下眼道:“我有话要对您说。”
梦子慢慢观察着他。
这个人、该不会就这样硬生生在门口站了两天两夜吧……
“嗯……可以哦。”她慢慢拉上身后的障子门,赤脚踩进院子的草丛:“一起散步吧。”
胀相理所当然地跟在了后面。
鬼和咒胎的散步,和普通的走路不太一样。
他们像风一样轻松地掠过屋顶和树梢,穿过结界,最后停留在高高的阁楼顶上。
巨大的红色夕阳,将整个天空都染成绚丽的绯色,白鸟从身边飞过,翅膀和脸颊也被映上一层红光。
比起从江户更名东京的都城,京都的建筑和街道、路人的着装,每一处都还保留着传统的风格。
橘红色的阳光,将这座咒术的盛地笼罩着,仿佛一座被血液染红的城。
“太阳很漂亮吧。”
梦子凝视着赤色的日轮。
她脸上露出的微笑,胀相总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好像有一种让人想要放轻声音的感情从胸膛滋生,他不由自主,顺着梦子的目光看了过去。
红色的、橘色的,有些时候很刺眼,有时候又很朦胧,血液一样的红色染透了云层。
过去以为不会见到的景象,如今清晰的映在眼中。
在母亲腹中的诅咒和怨恨,在瓶中黑暗的时光,都是依靠和弟弟们的羁绊才不会了无生趣的人生。
孩子和父母的牵绊,本应该是最强烈的。
但是咒胎九相图出生起就拥有的三位父母,都是虚无的。
母亲并不想要生下自己和兄弟们。
创造了他们的加茂宪伦已死,脑不知所向。
让母亲受孕的咒灵没有知性。
不被母亲期待的自己和其他兄弟,永远都没有办法回报母亲的受肉之恩。
所以用陶土让咒胎受肉的梦子大人……是九相图的“第二位母亲”。
“母亲”和“孩子”的连结,是这个世界上最紧密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胀相意识到了一点……梦子似乎并没有“使用”自己和坏相、血涂的意愿。
“……春天的时候,胀相就和坏相、血涂一起去万世极乐教吧。”在血色的、艳丽而让人不安的夕阳里,他听到身边黑发的“母亲”说:“你们的母亲在那里。”
“……”
胀相沉默着,依然是那副冷淡而没有精神的样子。
但是他开口时,有种说不出的利落:
“不。”
带着紫色咒纹的、清俊的脸上,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动摇:“作为儿子,我们为了‘母亲’而活……赋予受肉的母亲不需要我们的存在,对她来说,从来没有生下过我们九个孩子……这样就好。”
为了生下自己的母亲,可以否定自身的存在。
为了复苏自己的梦子,可以肯定自身的存在。
像是黑眼圈一样被紫色淤青环绕的眼睛锁定了梦子:“现在我们兄弟,是为您而活的,梦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