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僵硬的手臂松开的梦子、轻盈地落在那个雪白的柔软怀抱中。
 “我和奈落在一起的时候,空气里也下了毒呢。”
 刽子手听到她这么柔和地说。
 渐渐黑暗的视野,看到披着雪白狒狒皮的古怪身影,将黑发的美丽姬君环抱着,带回了少城主的身边。
 “主公……梦姬平安无事。”
 雪白狒狒皮的身影中传来低低的、优雅的声音。
 “吓到了吗,梦子。”
 人见阴刀伸出手,让梦子回到他的怀中。
 他淡淡地垂下红色的眼睛,俯视着倒在地上的蛮骨,不感兴趣般说道:
 “把这个家伙的头砍下来,扔到门口吧……奈落。”
 “……”
 “咔嚓”。
 梦子移开了视线,没有去看那一幕。
 “你对白童子和那个佣兵还真是狠得下心啊,梦子。”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时,梦子原本对准树干的箭矢瞬间转向,“嗖”一声射向了来人。
 浅紫短发的男人轻易地一把抓住射向他脸颊的箭矢,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微笑。
 “不要这么着急,现在没有别人会过来……奈落去处理人见城太‘吵闹’的问题了。”
 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但是说话的态度有点熟悉。
 [陌生的人给你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你认为他是:
 A.白童子
 B.赤子
 C.新的奈落分.身]
 最近几天奈落应该没有时间去创造新的分.身,白童子现在状态肯定不怎么样,所以这个人是……
 “赤子?”
 梦子好奇地道,“你长大了吗?”
 短发的男人沉默了一下。
 他的表情好像因为梦子的猜测有些无语,但又似乎微妙的心情不错。
 “……这个身体叫做魍魉丸。”
 魍魉丸这么说着,向她慢慢靠近几步,摊开掌心,将手心的箭矢递了回来。
 明明有着十分具有威胁性的身材,但是这样的动作却意外的有些让人发毛的温柔的意味。
 就像他看梦子的眼神一样。
 带着一种窥视般的感觉。
 梦子从那只属于成年男性的手掌中接过箭矢,观察着这张陌生的脸。
 身体叫做魍魉丸……也就是说,内部还是赤子么?
 “我觉得还是赤子更好看一点。”她直白地评价道。
 魍魉丸紫色的眼睛盯着她,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嘴角带着一丝笑:
 “你只是更喜欢秀气一点的男人罢了……这个身体只是暂时用一下,之后倒是可以变成你喜欢的脸。”
 是这样没错。
 梦子完全不觉得羞愧,喜欢美丽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如果奈落还是长成鬼蜘蛛毁容后的那个样子,她的兴趣会大幅下降的……
 “不过,为什么要换这个身体呢?”
 面对这个问题,魍魉丸不答反问:
 “梦子,你不想知道白童子要给你看的是什么吗?”
 短发青年解开衣物的领口,赤.裸精瘦的胸膛一点点裂开一个裂口,露出藏在内部的赤子。
 浅紫发色的婴儿在躯壳中凝视着梦子,和魍魉丸完全同步地开口说道:
 “他想要给你看的,就是魍魉丸……这副躯体,是白童子用无数妖怪实验了好多次,才精心制作的肉躯堡垒。人类的形态更方便行动……你也比较喜欢吧。”
 藏在“堡垒”之中的赤子握着蓝色的宝珠,看起来就像一个纯洁的孩子。
 但是包裹着他的血肉,又是由无数污秽之物积累缝合的东西。
 梦子凝视着那被打开的胸腔,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团被污浊的怨念和妖气包裹的空气。
 ……赤子的妖气不见了。
 第一次见面、窥视她内心的时候,明明还能感觉到赤子身上的咒力和残秽……现在却像是一团空气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
 是用了什么咒具吗?
 不过,就算不看消失的妖气,他和白童子的咒力分布也很奇怪。
 白童子被附加了咒力的刀砍下头也不会死,被黑死牟斩断的手也迅速地愈合了……和普通的咒灵或者妖怪不一样。
 赤子则一直被保护着,好像从来没有主动参与到战斗中。
 同样是分.身,为什么赤子就要被奈落变成婴儿的样子呢?
 现在还要靠这种无意识的尸块傀儡来保护自己……
 思绪被赤子的声音打断了。
 “来,抱紧我。”
 藏在魍魉丸身体中的赤子伸出双手,向梦子说道,稚嫩的声音,语气很平稳,紫色的眼睛紧紧凝视着她:
 “你不是喜欢我的脸吗?”
 “……”
 “啪嗒”。
 弓箭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梦子向着魍魉丸打开的胸口伸出手,伸进那血肉中,抱住了赤子。
 “……对。”
 赤子低低地说,埋在梦子的心口,抓紧她的衣物。
 “梦子,我和白童子不同。我知道你憎恨什么,喜欢什么。你觉得被我操控着,进入魍魉丸内部的这个姿态,很有趣吧……让你想起了什么吗?”
 上一次探测梦子内心的过程戛然而止,但这次干脆利落、可以称之有些残酷地割掉白童子头颅的梦子,又让赤子产生了窥探的兴趣。
 再深入一些。
 再看到更多。
 妖怪的贪婪就是如此,一旦升起渴望就无法终结。
 魍魉丸的双臂被赤子操纵着搂住梦子,血肉一点点融合,就像是云雾或者水面,好像要将梦子的身体也吞进去一样。
 被妖怪吞食吸收这样的事,好像也经历了好几次了。
 梦子陷在那种好像要进入睡梦般的恍惚中,任由赤子一点点窥探内心,触碰她的精神。
 ……内心。
 什么样的分.身,才会拥有窥探内心的力量呢?
 ……心脏吗?
 “赤子。”
 在赤子柔软的怀抱里,她缓慢地说:
 “白童子只是赤子分化出的一个分.身,真正的心脏……其实是赤子吧?”
 只要赤子还活着,白童子和奈落就会是没有心脏的不死之身……无论如何粉碎躯体都能够活下来。
 之所以创造出魍魉丸这样的造物,也只是制作盔甲,以此保护好作为心脏的赤子。
 所以白童子被砍掉头也不会死。
 所以奈落要把赤子变成软弱的婴儿身体。
 就是为了防止自己的心脏……妨碍自己么?
 “……”
 赤子深入她内心的动作停住,紫色的眼睛睁开,“你有时候太聪明了,梦子。这可不是好事。”
 “是吗?”
 恢复了清醒的梦子,连被魍魉丸吸收的过程也停住了,就这么半陷在他的怀抱里,说道:
 “但是,什么都不知道地被赤子吃掉……那样也太无聊了。不这么认为吗?”
 真是个让人不能大意的女孩。
 赤子的嘴角勾起一个让人有点毛毛的笑。
 “我知道了……”
 他这么说着,和魍魉丸一同松开了抱住梦子的手,让她能够从这具堪称肥大可怕的堡垒中离开。
 现在还不到享用梦子的时候。
 虽然就这么吞掉她感觉很好……但不说奈落和白童子,黑死牟和继国缘一都会找过来,实在太碍事了。
 至少,要等他先取代奈落,真正得到成熟的肉.体。
 赤子让魍魉丸向后退去,在逐渐闭合的胸腔中注视着梦子:
 “小心点别被白童子发现了,梦子……他不会像我这么纵容你。”
 浅紫短发的男人合上衣襟,就这么转身消失在道场外的森林里。
 “……”
 梦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在上面碰到什么奇怪的汁液,这才稍微舒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被吸收进魍魉丸的身体也不会死,但是想到自己会被一堆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的尸块包起来……还是有点接受不了呢。
 “梦子大人……?”
 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昏过去的睡骨大夫,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惶恐又困惑地爬起来,“非常抱歉……我是睡着了吗?”
 “啊、没关系。你只是累了哦。”
 梦子从地上捡起掉落的弓和箭,看向远处被风吹动着、缓慢起伏的草浪。
 ……赤子是奈落的心脏。
 他进入白童子创造的魍魉丸,是为了摆脱婴儿的脆弱身体,让这座盔甲来保护自己,也有了强大的力量和独自行动能力。
 但是这样的话,就和奈落创造赤子时,要拘束心脏的想法相违背了。
 分.身和本体,心脏和脑……要自相残杀吗……
 “嗖——”
 箭矢脱离了弓弦,有些无力地晃了晃,擦过了藤花旁的一张蛛网。
 银色的网在空中颤动片刻,一只蜘蛛坠落在地,触肢挣扎着。
 真可怜。
 梦子看了它一会儿,捧起那只掉落的蜘蛛,将它放回了蛛网上。
 “……睡骨大夫,”
 在静静摇曳的藤花中,她对一旁的青年道:
 “明天开始,就请您离开人见城吧。”
 自相残杀。
 作为奈落的心脏,赤子并不认为自己是低于奈落的存在。
 本体又怎么样?一旦赤子死亡,白童子也好、神无也好,就连奈落也一样会死。
 自己才是应该掌握一切的人。
 四魂之玉也好,梦子也好……你想要的东西,都是我会得到的东西,奈落。
 你敢利用的人……我也同样可以利用。
 人见城外的森林边缘,握着刀走出城池的红发武士,被一道陌生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已经要走了吗,黑死牟。”
 浅紫短发的男人长着一张没见过的脸,说话时的态度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感。
 黑死牟不为所动,六只眼睛一同看向他:
 “奈落大人的分.身吗?”
 “奈落大人……呵呵。你只有对不需要那么敏锐的事敏锐一些。”
 魍魉丸听到有趣的东西似的冷笑了一下,语气低沉:“现在就这么离开也不错……至少,你不用亲眼看着梦子和奈落的结合了。”
 原本不感兴趣、打算转身就走的黑死牟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的停顿让魍魉丸的眼睛微微眯起。
 虽然黑死牟的这一点动摇也在预料之中,但是,胸腔中却莫名升起了不快,甚至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杀意。
 这种感觉,是因为他已经把梦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了吗……?
 以至于看到被梦子割掉头颅的白童子,会感觉到一丝阴暗的喜悦;发现黑死牟那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也会感到如此碍眼。
 “和奈落大人、结合……?”
 缓慢的语速,黑死牟的声音好似过去那般平静冷漠,又好像压抑着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
 “她和奈落结合?”
 “怎么?不相信吗?还是说不敢相信呢?”
 在黑死牟转过身,六只眼睛一同盯过来的、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中,赤子操纵着魍魉丸开口:
 “奈落这样的妖怪,为什么会特地问你要不要把梦子带回来……你没有想过吗?
 “……他是那么好心的人吗?”
 “做了不可挽回之事的你,亲手把她交到了妖怪手里……奈落对她都做了些什么,梦子为什么想要杀死白童子逃走……”
 赤子静静地观察着前方的身影,看着暗红色的妖力慢慢盈满了男人的身躯、包裹住他手中的长刀,不无恶意地道:
 “你觉得梦子是怎么想的?……继国岩胜。”
 想要挣脱, 但是连缠绕住自己的是什么,都弄不清楚。
 黑死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魍魉丸说出挑拨之词后,避开其他人,回到人见城中。
 变成妖怪会后悔吗?
 应该是不的。
 即使是从人类堕落成腐臭的妖怪, 但是他得到了时间和肉.体极限的解放……不像过去那样注定短暂地消逝, 看不到希望。
 事实也如他所想。
 变成了鬼怪之后, 身体的才能被释放, 剑技的提升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每晚在妖怪和咒灵中厮杀, 一刀一刀割开敌人的躯体,沐浴敌人的鲜血, 在坠落的头颅和肉躯中, 黑死牟看到了更加明亮的月亮。
 高涨的心情,好像只要如此继续,就能达到他所渴望的境界。
 孤独和疼痛只不过是前进路上的渺小尘埃,遗忘了过去的亲友族人也并不重要。
 黑死牟认为自己必然……应当是不会产生软弱的后悔之心的。
 梦子则不同。
 最初为什么会将她一同从缘一那里带走呢?是因为看到了她额头上长出的斑纹,感叹人类的生命如此脆弱么……?
 是同情她的生命如此短暂吗?
 只是如此吗?
 只是如此的话,为何听到奈落要和梦子结合,胸腔中便升起无法抑制的、摧毁骨骼和血肉般的火焰?
 看到缘一时想要作呕、五脏六腑都揪紧的疼痛, 又再次在身体中悲鸣。
 背叛了缘一、背叛了梦子,变成了鬼物的他, 追逐的究竟是什么呢?
 “自己都不知道吗?……你也太迟钝了, 岩胜。”
 梦子说。
 我很迟钝吗?
 立在月夜之下的月之呼吸剑士,静静站在梦子的身旁,凝视着坐在池边的少女。
 黑色的夜晚,池水也如漆黑的深潭, 只有月光落在池面,被梦子赤.裸的脚掌搅得泛起涟漪、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是啊。”
 她背对着他, 并不抬头看黑死牟,声音就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朦胧,
 “做了不可挽回的事,却要向无法原谅你的人寻求答案……不是很笨拙吗?”
 “……”
 继国岩胜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即使比起缘一,他其实更加融入人群。可是在梦子的面前,变成了妖怪的黑死牟,那些话语又好像和过去的无数回忆一样被敲碎、化作了泡影和碎片。
 伸出手,却一片碎片都抓不住。
 梦子,你憎恨我吗?
 想要报复我吗?
 然而就连这样的问题都无法说出口。
 喉咙里像是堵塞着一块沉重的柳絮,以至于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执着地站在那里,茫然地追逐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而梦子总是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总是可以看到。
 “……我知道哦。”
 在月光下,她凝视着黑死牟的眼睛,黑死牟却有种梦子在透过自己的眼瞳,凝视着身体深处那个被关起来的人类灵魂的错觉。
 “……看着缘一,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到……很痛苦吧,岩胜。”
 ……住手。
 “对于无法实现父亲期望的自己的哀叹,对于没能发现母亲痛苦和病情的自己的厌恶,全部纠缠在一起……”
 住手,梦子。
 黑死牟伸手抓住梦子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却连推开她都做不到,竟然被人类就这么牵制着,无法动弹地紧盯着眼前的梦子。
 “想要抓住什么,什么都抓不住……想要撕碎自己,想要成为缘一,意识到什么都没做到的自己是如此可悲,如此可恨……”
 她黑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自己,黑死牟只感到身体深处传来一阵比一阵狂烈的浪潮,然后——
 “……你的心里,还在流泪吗,黑死牟?”
 “……”
 她的手抽离时,黑死牟下意识向前去追逐那只手,反应过来又烫到般向后。
 他胸口缓慢起伏几下,垂下眼,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非人的神情。
 可是方才那一瞬流露出的失态,已经被梦子的眼睛捕捉,映入她黑甜的目光里。
 自抛弃人类之身、成为诅咒后,便被人和妖怪恐惧的黑死牟……不知为何无法面对那样的目光。
 他对自己的动摇感到困惑。
 月亮如此明亮。
 在每一个夜晚,月亮的光辉总是如此照耀着。
 黑夜的村子里,除了月光之外,就只有火光能照亮黑暗的一角。
 在空中飞舞盘旋的飞蛾,也会被这样的光芒吸引,不知方向地扑向明亮的火焰……火焰点燃了飞蛾的翅膀,让其在盲目的痛苦与炽热的光芒中,如此扭曲地挣扎着、扑腾着,最后湮灭在燃烧后的灰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