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地编织着幻象, 维持着虚幻的、温柔的美梦。
“这样是不够的。”
真实让人痛苦。
但是梦子喜欢这种细腻的痛苦。
胸腔中那沉寂许久的黑色的细芽, 再一次向上,挣扎着,想要从胸中破出。
…………
红色的夕阳将人见城的瘴气也变得像是血雾。
最猛胜如同破卵而出的虫潮一般盘旋在空中,变成一片会发出“嗡嗡”声的黑云。
黑死牟已经无法再去思考, 奈落究竟有没有将四魂之玉交给梦子,有没有延续她如熄灭的烛芯般脆弱的生命。
夕阳渐渐沉下。
血色的人见城外, 他不去管和犬妖等人厮杀起来的白童子或魍魉丸……只是凝视着渐渐向这里走来的,那个熟悉到让人痛恨的身影。
……缘一一定会来人见城的。
即使他可能迷了路,可能花了一点时间……但是缘一最终一定会来。
因为梦子去了哪里,缘一也一定会去哪里。
如果有谁能够在梦子得到四魂之玉、延续了寿命后杀死奈落;或者杀死奈落、将四魂之玉交给梦子……那一定是缘一。
黑死牟想,梦子也许也知道这一点。
停留在人见城中的无数个日夜,梦子在等待缘一吗……?
即使是黑死牟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对枫之村的巫女和半妖说出那些话,让缘一来到这里。
明明如此憎恨着缘一,只是看到那张脸、听到那个声音就想要呕吐,胃部便会一阵阵揪紧……然而他想起梦子的目光、她注视自己的眼睛,又感觉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痛苦。
“缘一,你来得太慢了。”
在渐渐昏暗的天空下,黑死牟注视着那个被夕阳最后一丝光芒笼罩的人,低声说。
月亮正在渐渐升起。
他直面许久未见的双生弟弟,在对方红色眼眸的注视下,一点点拔出用自己的骨骼与血肉锻造的长刀。
缘一还是和过去一样。
即使离开了梦子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像过去那样。红色的长发被扎成高高的马尾,穿着朴素干净的羽织,浑身上下只有一柄不算精细的刀。
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个眼神,为什么还能像过去一样?
为什么没有憎恨?为什么不愤怒?
只有你是这样高洁的人吗?
在他饱含憎恨、愤怒、嫉妒的注视中,缘一露出了黑死牟有些看不懂的神情:
“……兄长。”
从那双和自己如此相似、熟悉而令人憎恨的眼睛里,一点点涌出了透明的液体。
……缘一流泪了。
为什么?
明明在十年前、一起生活在继国家的时候,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也好;被父亲毒打责骂也好;就连母亲死去、独自从家里面逃走的时候也是,明明没有一次流露过感情,从未流下过眼泪的人……
为什么你会哭?
黑死牟用力握紧了刀柄,感觉到一种难以理解的躁动在身体中蔓延。
那种动摇不过只是瞬息之间的情绪,黑死牟的六只眼睛一同观察着缘一的动作,在变得透明的世界里,他开口道:
“来吧,缘一……不要让梦子等太久了。”
月亮再一次升起。
每一夜的月亮,满月也好、残月也好,都会照耀出雪一般的光芒。
每一次挥出的刀,都如同月亮的呼吸般,冰冷而洁净。
在妖怪与咒灵中厮杀、沐浴鲜血获得的剑技,只要一招就能够粉碎可怕的鬼怪,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沾到缘一的衣角。
为什么?
变成妖怪之后,已经摆脱了人类肉.体的极限,获得了解放的自己,为什么无法达到缘一的地步?
憎恨着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拥有的缘一。
憎恨着什么都没能做到,如此可悲的弱小的自己。
如果就连这样都无法实现的话,一直以来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为什么?告诉我啊……
在缘一拔刀的瞬间,巨大的压迫感降临到黑死牟的身上,他甚至来不及防守,六只眼睛只能目睹那一片绚丽的、宛如照亮夜空的太阳的火焰,就被缘一的刀砍中了脖子。
鲜血从喉部喷涌,但是妖怪的躯体比起人类更加强悍,在缘一的刀抽离时,黑死牟还保留着行动能力。
只要再挥一次刀,头就会掉下吧。
缘一总是这样。
对一切了如指掌,轻易地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都难以触及的东西。
在生死快要迎来结局的时刻,时间变得如此缓慢。
黑死牟似乎在注视着缘一,观察他即将挥出、终结自己的最后一刀;又似乎只是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人见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凝望什么。
而就在他出神的这短暂的瞬间——
“你的限度就只到这里为止了吗?黑死牟。”
“噗呲”。
奈落的肉块从他的身体中爆裂开,变成肥大的触肢将黑死牟缠住。
本该和犬妖等人缠斗的奈落不知何时从阴影中凑近,除了头部和上半身还保留着美丽的人形,此刻奈落的身躯已经变成了无数妖怪缝合而成的模样。
他脸上勾起一个森冷的笑容,肉块一点点吞噬着黑死牟:
“既然你杀不了继国缘一,就变成我的养分好了。”
……是吗。
在把自己变成妖怪的时候,奈落果然做了手脚。
然而黑死牟的身体却动弹不得,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已经要结束了吗……?
被这样丑陋的怪物吸收……是何等的耻辱?
抛弃了家族,抛弃了武士的名誉,抛弃了人类的身份,背叛了梦子和缘一……所追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付出了这么多,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然而却什么都还没有得到,什么都不明白。
后悔、焦虑、不甘、悲伤……巨大的负面情绪在胸腔中交缠。
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痛苦,难以化解的情绪纠葛在胸腔中,好像无数的蛛丝缠绕着身体,连挣扎都如此窒息。
茫然地回到梦子身边、又被梦子刺痛了内心的自己,如此狼狈地逃走……狼狈地被奈落吃掉。
而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刺痛。
在迷茫,无止境的追问中,黑死牟看到了火焰。
不是缘一的刀所发出的火焰,而是人见城中燃烧的、仿佛要照亮夜空的火光。
在那火光之中,有一道身影静静立在月夜下的人见城里,被红色的火光照成一个小小的黑影。
……梦子。
变成妖怪后格外清晰的视线里,黑死牟看到了梦子。
她在红色的火焰之中,张弓瞄准了他。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模糊,只有梦子黑色的眼睛如此清晰。那里面燃烧着黑死牟不明白的东西,比人见城的大火更加炽热。
是你的话,瞄准我就不会失手的……对吗。
“嗖——”
驱魔之箭射了过来,在火焰之中破开一条干净的直线,即使尾羽被点燃也没有动摇过方向。
“噗呲”。
梦子射出的最后一箭,刺入了他的咽喉。
纯净的咒力发出耀眼而温暖的白光,将黑死牟的身躯点燃,爆裂开来。
奈落的肉块化为灰烬,黑死牟的头颅坠落在地面。
……梦子。
梦子总是能看到别人不明白的东西。
在最后这一刻,射向自己的箭矢,是出于你的同情吗?
他的眼眶湿润起来。
黑死牟感觉到那股始终在身体中静静蛰伏的火焰,再一次炽烈地焚烧起来,好像要将骨骼和肉.体都燃烧殆尽一般。
高涨到疼痛的情绪,让他终于流出了积蓄许久的眼泪。
透明的液体缓缓流过面庞,将无数的哀叹和痛苦都溶解其中。
草鞋踩过地面的声音,有些缓慢地来到他的面前。
“……兄长。”
缘一在继国岩胜的头颅旁单膝蹲下,红色的眼睛里含着悲伤。
“真羡慕你啊……缘一。”
最后一次,继国岩胜说出了心声。
“如果我能变成你的话……”
……是的。
如果能成为缘一就好了。
就像梦子看穿的一样。
不能满足父亲期待的自己,没能及时察觉母亲的痛苦、直到她病逝才意识到失去了什么的自己。
……渴望梦子的自己。
如果这样悲哀的自己,可以变成缘一就好了。
为什么这样残酷的事却是真实呢?
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缘一?
逃避着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到的事实、逃避着自己无法获得回应的心意,将所有的痛苦都迁怒在缘一的身上。
继国岩胜低声说: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像现在一样,做出这么多可悲的事吧。”
破魔之箭带来的梦子的力量,让黑死牟的头颅一点点化作干净的沙子。
“不是的,兄长。”
在最后的意识中,他听到缘一说:
“对梦子来说……我们的痛苦也有意义。”
……是吗。
我所不能理解的痛苦,我想要发出的哀嚎,你都注视着吗。
渐渐化作灰烬的六只眼睛,始终看着人见城的方向。在那燃烧着的城池之中,继国岩胜无声地望着那团火焰。
梦子在看着他。
“……这样就足够了。”
“沙……”
风吹过,将他的最后一点泪水带走,变成干净的尘埃,吹向燃烧的人见城中。
[已达成【继国岩胜】线1种BE结局。
结局:【通晓的心意】]
人见城燃烧了起来。
黑死牟的身体和头颅都被驱魔之箭破坏, 奈落却不再去看没能吸收的养分,也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要如何除掉继国缘一等人了。
在杀戮和战斗中,他肉.体的下半已经化作丑陋臃肿的妖怪之躯,暴露了非人的一面, 只有头和上半身还维持着人见阴刀的模样。
怪异而割裂的外表, 就像一只被蜘蛛吞食了一半的饵食。
这样肮脏不堪的样子, 还是被梦子看到了。
意识到破魔之箭是城中的梦子射出时, 奈落几乎有种想要躲进肉块中、藏起自己面目的冲动。
不要看我。
不要认出我。
这样畸形的样子, 唯独不想被你看到。
可是转过头去、看到人见城中的火焰时,逃避的心中又生出了另一种癫狂的感情。
梦子就在那里。
黑色的长发被火焰带起的风吹起, 身上洁白的巫女服沾染着大片的血渍, 手上、脸上,都是红色的血,在苍白的面容上显得如此刺眼而艳丽。
只是看一眼奈落就明白了——
梦子挖出了被他放进去的四魂之玉。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你要这么坚强,梦子?
无论如何都不会腐坏的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摇的意志,比起人见城中的火焰更加滚烫,以至于奈落感到了一种自己也被她烫伤般的痛苦。
寿命也好, 力量也好,那些想要捧到她的面前, 让梦子能够伸出手、堕落到自己身边的东西……
她就这样从胸中剖了出来。
就像奈落要剖出自己的感情和心脏一样。
为什么梦子的一切都这么残酷?
梦子并不是没有任何阴暗面的圣人, 对待强盗和妖怪也有着无情的一面,是能够理解人心的欲.望和幽微之处的人。
她能够理解奈落。
她的心中也能看到另一个奈落。
可是梦子不会堕落。
无论多么想要引诱梦子,想要让她不那么遥远……梦子总是保持着干净的样子。
这么做,是想要让他看清自己是多么肮脏腐臭的存在吗?
想要撕碎自己, 将每一片碎片都给梦子。
但对于梦子来说,一切都像虫茧上的一道束缚, 最后振出美丽的翅膀,飞往下一个世界。
和从一开始就在欲.望和恶念中诞生的奈落不同,梦子只是注视着内心的蛛网,不会落入网中。
巨大的痛苦,在身体中悲鸣。
这具用人类和妖怪混合而成的、恶心的肉躯,好像永远也摆脱不掉腐臭的味道,即使换上人见阴刀的皮囊、割掉鬼蜘蛛的印记,剖出赤子和白童子,也无法逃离腐烂的本质。
想要给梦子带来灾难和不幸。
想要看到她扭曲的内部。
痛恨着这样的欲.望,憎恨着干净的梦子。
藏在半妖肉躯之中、不断悲鸣的疼痛,如抽骨剥皮。
宛如扑向火焰的飞蛾一般,盲目地追逐着光芒,却不知道自己会在那种光芒中挣扎着、扭曲着迎来死亡。
如果你不会到我这边来,为什么要肯定我的存在,梦子?
为什么?
在袭来的刀光和箭矢中,奈落没有去躲避。
身体臃肿如同堡垒般的妖怪,在无数肢体被斩断、粉碎时,只是死死地盯着燃烧起大火、好像要将一切污秽都烧光的人见城。
“梦子。”奈落发出的声音近似哀嚎:“为什么不对我奈落射箭?梦子——!!”
为什么要带走黑死牟那种一无是处的男人,为什么不带走我——!
奈落割舍了被桔梗的箭矢破坏的肢体,从断裂的触肢中猛地放出大量黑紫色的不祥瘴气,就连身为半妖的犬夜叉不慎吸入一口也本能地脚下不稳。
这一瞬间的破绽,让桔梗感觉到了危机。
“咳……危险,小枫!犬夜叉!”
然而当她克制住吸入瘴气的痛苦,却意识到奈落或白童子等人没有发动袭击。
桔梗抬起头,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暴露出妖怪躯体的奈落飞向了燃烧的人见城,在飞行中不断割掉自己身上冒出的畸形的肉块。
妖怪的肢体“啪嗒啪嗒”地从空中落下,好像一场坠落的血雨。
在这样血腥无比的自我撕裂中……奈落一点点变成了最初那个苍白的黑发青年模样,披着雪白的狒狒皮。
另一边的白童子和魍魉丸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停止战斗和厮杀、不顾刺入自己躯体的武器,同样回过头看向人见城。
“……梦子。”
抛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心脏化作的分.身骤然飞向了人见城。
“别开玩笑了——奈落!”
白童子的身躯被魍魉丸的肉块缠住,用薙刀割掉缠住自己的触肢,又刺向前方的奈落。
“白童子……!你总是这么愚蠢,才会被梦子砍头。”
“去死吧,赤子!”
“蠢货……你们难道以为自己能够取代我吗?”
奈落的手臂化作尖刺,刺进魍魉丸的胸腔,破开赤子的堡垒,又被赤子操纵着魍魉丸咬下一块肉。
本体和心脏在人见城的火焰中自相残杀,抛弃了玩弄人心的计谋,用最血腥直白的方式发泄着痛苦和自我厌恶的憎恨。
秽物般的自己。
想要撕裂自己。
这样的自己,为什么梦子会肯定呢?
为什么要诞生?
为什么而存在?
告诉我,梦子——
胸腔中仿佛要碎裂般的癫狂,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停息。
夜晚,燃烧的火光比起月亮更加刺眼。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想要质问,却连该向谁质问都不知道。
唯独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梦子会毫不犹豫地张开手——
燃起熊熊大火的人见城中,站在高处的梦子,抬头向他看来。
“……奈落,”
她张开双手,像是要接纳什么一般,露出好似水面的月光般梦幻的笑容。
“我在这里哦。”
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
看着梦子张开的双臂,赤子和白童子不知何时停息了声音,与他一同怔怔地望着梦子。
【梦子】
【梦子】
【梦子】
奈落带着纠缠着撕咬自己的心脏,撞碎燃烧的屏风,扑向火焰中的梦子。
张开手,死死地抱住。
在抱住她的那一刻,分.身几乎没有再挣扎,一点点融入了奈落的体内。
心脏又完整地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近乎着迷地汲取着梦子的气味。
好像只要这么做,胸中怎么也无法停止的哀嚎就会得到安静,被狂乱充满的内心,渐渐被梦子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