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晦涩,比起白日更有一种危险的错觉。
她嘴角微微扬起,朦胧的微笑让人有些看不懂。
然后,他看到了梦子嘴角慢慢浮现的黑色的、像是蛇眼的咒纹。
“「不——许动——」”
张开嘴唇时,红润的舌尖上黑色的蛇牙咒纹一闪即逝,双耳听到声音的瞬间,身躯便僵住无法动弹。
在错愕之中,白童子感觉到自己的脖子骤然一凉。
“噌——”
干净利落的一刀。
梦子毫不犹豫地割断了他的头颅。
黑色的眼睛倒映着白童子断裂的脖子,以及那长长的、被割断的浅紫色发丝。
“对不起喔。”
在疼痛之中,白童子听到少女流出鲜血的口中,发出了如往常那般平静柔和、含着淡淡倦意的声音。
“我实在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杀了白童子……从人见城逃走的好机会。
“居然不告诉奈落,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把我从人见城带走……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梦子揪住他披散的头发,拎起白童子的头,注视着那双瞪大的紫色眼睛,在白童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脸上还带着甘甜的微笑:
“以为我是什么人都可以玩弄的吗……?真的……被完全小看了啊。”
“死吧,白童子。你的头,我会在离开时扔回人见城门口的哦。”
梦子的咒力, 不是被奈落的瘴气侵蚀着,没有办法恢复吗?
就算她用了不知道什么办法恢复了一点咒力,又怎么能、怎么能对自己做出这种事?
“梦子——!!!”
白童子暴怒的声音响起,放出的妖气轻易挣开了她的手, 被割断的头颅缓慢地和身躯再次拼合成一体。
“咦?”
梦子看着他愈合的身体, 完全没有死到临头的危机感, 也不管自己因为咒言反噬流出的血:
“……原来你被砍头也不会死啊。”
她这毫无恐惧的态度反而让白童子更加怒从心起。
“你竟然……!”
长刀倏地来到梦子脖子边, 白童子愤恨无比地盯着她, “为什么你会有能杀死我的错觉?”
他白童子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可是梦子竟然……!
愤怒到暴虐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沉下脸, 用长刀一点点磨蹭着梦子的手臂, 阴森道:“干脆砍掉你的手和脚,一口一口嚼碎吃掉好了——”
“问我为什么……?”梦子只是平静地微笑着,指出事实:“白童子,你不也有自己能够玩弄我的错觉吗?”
她这么说着,一把抓住了压在自己手臂上的长刀,纤细光洁的手指乍然被割出刺眼的红色。
白童子的手瞬间顿住了。
“怎么了?不是想要砍下去吗?”
梦子问,好像流着鲜血的并不是自己的手心, 黑色的眼睛倒映着月光:
“白童子……你觉得死和痛苦……可以让我害怕,掌控我吗?还是说……你只是想要掩饰自己的害怕呢?”
“……”
白色童子模样的妖怪, 和脆弱的人类少女僵持着, 炎蹄略有些躁动却又不敢随便动弹。
夜风从他们两人身上刮过,在巨大的满月旁,白童子死死盯着握紧长刀的梦子,只感觉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和焦躁。
难以理解的火焰在胸膛和脑海中焚烧。
他几乎想要震碎手中的刀、去抓住梦子, 然而下一刻,白童子看到梦子扬起了令人晕头转向的笑容, 松开了手。
在白童子愕然的目光中,梦子向后仰去,从炎蹄背上坠落了。
风将她的黑色长发向上吹来,单薄的白色寝衣在月光中像是翅膀,梦子向下坠落时,黑色的眼睛就这么看着空中的他。
“你……!”
甚至没来得及思考,白童子下意识跳下了炎蹄的背,向下方的梦子伸出手。
抓住我——
抓住我啊——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梦子——!!
明明身体中没有心脏,白童子在坠落的这短短几秒钟内,却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撕裂一般,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混乱情绪。
眼看就快要坠入森林、他伸出的手即将捉住梦子时,一道圆球般的黑光骤然划过眼前,将梦子带走、错开了他的手。
白童子杀意翻涌,还未落在地面便反身,闪电般一刀向前刺去:
“还给我——”
“噌——”
金属相撞的声音,将森林中歇息的鸟儿都惊起一片。
暗红色的长发缓缓落下,月光之中,那道黑光中的身影这才显现出来。身着紫色蛇纹羽织的武士单手环抱着梦子,另一只手仅仅用刀柄就架住了白童子饱含杀意的一击。
红色的巩膜,金黄色的虹膜,六只眼睛一眨不眨看过来,黑死牟声音低沉而充满了压迫力:
“白童子……你不应该对她出手。”
“黑死牟?”
白童子紫色的眼睛盯着他,冷冷道:“背叛她的人是你吧?现在又想做什么?我和梦子的事轮不到你——”
“嚓。”
在他话语未尽时,黑死牟拔出一截刀,仅仅是这样就切断了白童子的手。
“我的话不会说第二次。”
黑死牟的六只眼睛一同注视着白童子,语速缓慢:
“你要是不服气……就杀死奈落大人,再来和我说话。明白吗,白童子?”
“……”
白童子紫色的眼睛明明就像普通的孩子一样柔和干净,眼神却格外冷酷,被斩断的手掌就像碎片一样慢慢恢复。
他看也不看自己的手,只是无声地盯着黑死牟怀里的梦子,开口时声音有种说不出的阴冷粘稠:
“……梦子,我还会去找你的。”
白衣浅发的童子骑上妖马,很快消失在夜空中。
梦子看着离开的白童子,轻轻叹了口气。
还以为可以看到很有趣的画面……
就差一点……好可惜啊。
不过,现在这样也很有趣。
梦子缩在黑死牟有些冰冷的怀里,无声地观察着变得有些陌生的、六只眼睛的鬼物。
和过去一样的暗红色长发扎成高马尾,身上的衣服和武器也还像人类时那样十分讲究……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多了许多眼睛,非人的模样显得格外诡异而可怕。
[你和【白童子】发生争执,许久未见的故人出现,赶走了【白童子】。你:
A.“为什么要背叛我?”
B.“你还有脸出现在这里吗?”
C.“你的身上好冰哦。”]
这种选项……对哦,继国岩胜是叛徒嘛。
梦子这么想着,若无其事地选了C。
“你的身上好冰哦。”
“……”
黑死牟将武器放回腰间的手顿了顿,并不回应,只是把羽织解下,披在她的身上。
梦子也没有挣扎,任由黑死牟单手抱着自己,往前方走去。
黑夜如浓墨。
白色的月光落在荒野的草丛上,就像是一层银霜,有种说不出的梦幻感。
抱着她行走在满月下的非人剑士,也像是一个梦一样。
“要带我去哪里呢?”
梦子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目光落在黑死牟颈部的斑纹上。
红色的斑纹在白天看起来像是火焰,在黑夜看去,又像是某种狰狞的黑色爪牙,一点点爬上抱着她的武士的身躯。
“……继国岩胜。”
从出现起就没有看过她一眼、也一句话不同她说的青年,在梦子喊出这个名字后,终于停下脚步,六只眼睛一起瞥向她:
“除了人见城,你哪里都不能去。”
缓慢的语速、一字一顿的吐词,他还保留着作为继国家当主时的说话习惯。
梦子有些不明白黑死牟的想法。
只是想要超过缘一的话,自己变成妖怪已经足够了吧?为什么要把她带到人见城呢?
梦子问:
“你又要把我交给奈落吗?”
“……”
面对她的提问,黑死牟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手掌,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看到了人见城,他才站在月夜之下的荒野中,低声道:
“……缘一帮不了你,只会带来厄运……梦子。”
黑死牟很少会回到人见城。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妖巢中厮杀,不断磨练自己的技艺。
即使是这次回到这里,也不过是顺手解决了纠缠梦子的白童子,无视梦子的目光将她带回了人见城。
“奈落大人。”
将梦子放下后,他走出房间,对不知何时出现在黑暗中的奈落冷淡道:
“你应该管教白童子,别让他们做得太超过了……从属关系出现裂痕,可不是好事。”
“白童子的事不需要你插手。你只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黑死牟。”
奈落同样只穿着单薄的素色寝衣,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垂在胸前,清瘦的身体看起来十分脆弱,脸上带着淡淡的阴郁神情:
“……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
黑死牟离开后,奈落又在黑暗中静静站立了片刻,掀开竹帘,踏入了房间。
昏暗的房间在他进入的那一刻,烛火就自动点燃,照亮了躺在被子中闭着双眼的梦子。
奈落走到被褥边坐下,红色的眼睛看着一动不能动的梦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被咒言反噬的感觉如何,梦子?”
他的声音十分轻柔,甚至有种说不出的阴冷。奈落的手伸进被子里,抽出梦子那只受伤的手,在她掌心和指腹的伤口处细细摩挲着:
“……疼吗?”
“嗯……很痛哦。”
梦子慢慢睁开眼睛,黑色的双眼望着靠近的奈落,声音有些沙哑:
“我可是花了很多力气才清除了一点瘴气……恢复的咒力,就这么浪费了呢。”
“……”
她的话让奈落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似乎在压抑什么快要破出的东西一样,奈落的声音也变得低下来:
“你想杀死白童子……从这里逃走吗,梦子?”
奈落不知道胸膛中如此炽烈的火焰是因何而起。
如果说过去只会认为是鬼蜘蛛在干扰自己的话,现在却好像并不是如此。
……梦子的身体里,有着另一个自己。
可是说出这种话的梦子,又要逃离自己。
那么那些话都只是谎言吗?是让他奈落混乱的圈套吗?
看到自己如此失态的样子,让梦子感到很愉快吗?
无法忍耐。
只是这么想,被背叛一般的憎恨之情就已经想要刺破胸膛,从身体中破出,将眼前的少女一口吞下。
“难道白童子不该死吗?”
打断他思绪的,是梦子轻得像露珠般的话语。
奈落拧起眉,难以理解地看着梦子,在她有些苍白又美丽的脸上,看到她观察似的目光。
黑色的眼睛就像是黑夜的潭水,将他一点点吸入其中。
……梦子在观察他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时,奈落听到她说:
“奈落,白童子和你是什么关系呢?他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哦……”
梦子被他握住的那只手轻微地用力,受伤的手指抓住他的指尖。
“难道说,你觉得白童子他们触碰我也没关系吗?”
……被白童子,触碰?
别开玩笑了。
不过只是一个分.身而已,连赤子都不如的工具。
他的妖力瞬间外泄,几乎将梦子整个包裹其中,一点点侵蚀着她的肉.体。
“怎么会。”
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她。
缺少了心脏的胸膛起伏几下,奈落感觉梦子凝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好像也穿透了他的躯壳,一直深入内部。
奈落握着梦子的手,摊开她的掌心。
……然后他俯下身,凑近她的手,伸出红色的舌头,在那条半凝固的伤痕上舔了一下,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濡湿的舌头在指腹和掌心滑过,带来一阵麻痒和疼痛交织的感觉,就像是从掌心一直钻到了她的肉.体里面一样。
微冷的呼吸喷洒在梦子的伤口处,让敏感的皮肤变得有些发麻。
梦子的伤口一点点愈合,奈落抬起头,红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
“……白童子当然该死。”
他说,声音低沉而柔和,像是一只扑向火焰的飞蛾。
“在他拿到四魂之玉后,我会把白童子的头送给你……梦子。”
第44章 人见燃烧奈落
作出了这样残酷的约定后……没有过几天, 又有碍事的人闯到了人见城中。
“不、不好了——主公大人、梦子大人——”
“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人见阴刀模样的奈落放下茶盏,冷淡地看向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侍女。
侍女面色惨白:“是之前砍掉了老城主头的……”
还没等她说完话,屏风“轰”的一声被劈成几半,木屑和碎块翻倒在地、将一切都卷入混乱之中。
“啊啊——”
“人见——”
在慌乱的惊呼之中, 一道有些沙哑的少年嗓音响起。出现在碎裂的屏风后的, 是一个有着小麦般浅棕色皮肤、身着盔甲的少年, 单手扛着一把巨剑。
他咧开一个让人有些胆寒的笑容:
“杀了我其他兄弟的就是你吧, 人见的儿子……我蛮骨来取你的人头了。”
奈落显然认识这个人。
梦子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轻轻揪了下身边黑发青年的衣袖:“他是谁?”
被梦子这么轻轻揪了下,奈落原本要发出的冷笑便消失在喉中, 转而瞥了她一眼, 低声道:
“蛮骨……你最讨厌的刽子手。”
他的说法并没有错。
蛮骨虽然只有17岁,却已经是杀人团队的领袖。在不久前,和同伴一起砍下了人见城老城主的头。
取代了人见阴刀身份的奈落,顺手除掉了几个蛮骨的同伴。
虫子没有清理干净而已……以至于让这种货色出现在了梦子面前。
奈落冷冷地想。
而在这短暂的交流中,出声的梦子,也让蛮骨的目光骤然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和梦子对上了视线。
“……”
坐在美丽的庭院中,一身艳丽的靛蓝色和服的, 黑发的姬君。
“你是人见的女人吧?”
在他看向梦子后、不知为何骤然变得紧绷的气氛中,蛮骨对城主的未婚妻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充满野心的笑容:
“你叫梦子吗?真是好名字……”
“咔”。
几乎只是一瞬间, 房间里的屏风、茶杯、瓷器, 像是不堪承受某种压力一般,全部绽出了裂痕。
奈落周身的气息凝固起来。
但这轻微的动静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察觉,因为蛮骨向人见阴刀挥出了极其强悍的一刀——
明明只是个人类的少年,可是那惊人的臂力, 简直比起妖怪还要可怕。
在人见阴刀闪开的这短短空隙里,蛮骨一把揽住梦子, 几个闪身跃了出去。
梦子:“……”
这是什么,这个人是人类吧……为什么脚力比白童子还快?
梦子回过头,只来得及和还保持着人见阴刀外表的奈落对上一瞬的视线,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阴柔的面孔压抑得有些可怕。
“哈哈、哈哈哈哈——”
风和人见城熟悉的景色在身旁急速掠过,蛮骨在她头顶发出畅快的笑声:
“梦子!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女人了。”
他黑色的小辫子擦过梦子的脸颊,眼睛里竟然有种单纯的少年意气。
梦子轻轻揪住那根辫子,“你不是来报仇的吗?把我带走,是为了让人见阴刀尝到失去的滋味吗?”
“你说得也太奇怪了……那是另一码事吧。”
蛮骨扬起一点笑容:“兄弟的仇要用杀人来解决。你的话,当然是我自己想要你。”
意外的、有点可爱……
“那就把我放下吧。”
梦子说。
“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哦。”
“嗯?”
蛮骨还没有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梦子,和她黑色的眼睛对上。
他没有松手。
下一秒,蛮骨的四肢突然无法动弹,以至于他在高速的奔跑中踉跄着向前倒下。
雪白的皮毛出现在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