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左肩的伤口,反而是杰内西斯自尊心受到的伤害比较严重:是他率先向萨菲罗斯发起了挑战,说自己也要成为英雄。结果萨菲罗斯毫发无伤,自己却不得不因伤势终止对决。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杰内西斯的自尊心是非常金贵的东西,必须轻拿轻放。就算是萨菲罗斯,这种时候也得小心避免踩到杰内西斯的雷区。
因此当杰内西斯说自己没事时,萨菲罗斯和安吉尔只能配合他的说辞,假装那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意外。
五台战争进入收尾阶段,杰内西斯照常出任务,照常被派往前线。一切迹象似乎都显示之前的插曲只是虚惊一场——直到杰内西斯在战场上受伤,不得不回到神罗总部的医疗翼接受治疗。
给杰内西斯做检查的人是荷兰德。她从科学部门飞奔到医疗翼,但被荷兰德拒之门外。每位1st都有神罗指定的专属医生,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员,无权参与诊断和治疗过程。
她只能和安吉尔及萨菲罗斯一起在诊室外等待结果。
她在出神。安吉尔在出神。萨菲罗斯好像也在出神。
荷兰德从诊室走出来时,沉痛地表示魔晄从杰内西斯肩膀的伤口进入了体内,所以他的伤势才恢复得如此缓慢。他需要输入正常的血液,治疗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安吉尔和萨菲罗斯都想做献血者,萨菲罗斯的动作甚至比安吉尔更快,但是荷兰德摇了摇头,告诉萨菲罗斯他是不行的,然后将安吉尔领进了诊室。
门再次合上了。
那一刻好像有道无形的线,清楚地将两个世界区分开来。
门内和门外。这边和那边。
但是「这边」和「那边」是什么呢?她不愿意去想。
她和萨菲罗斯站在门外。高大的银发特种兵一动不动。其实接下来已经没两人什么事了,但两人还是站在那里。
她对萨菲罗斯说:“看来你的血型也不匹配。”
但气氛并未好转。
“唉,”她故作轻松,用不知道是安慰谁的语气说,“要不要猜猜看,待会儿杰内西斯出来时,会不会说我们一群人大惊小怪?”
输血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她问安吉尔感觉怎么样,安吉尔说只是输个血而已。
她说那最近呢,他有没有感觉身体异常?
安吉尔摇摇头,说他一切都好。比起自己,他显然更担心杰内西斯。
以杰内西斯的好强程度,能让他自愿踏入医疗翼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小伤。
涉及1st的情报都是机密,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阅览,杰内西斯的诊断报告和身体情况显然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她每天在科学部门蹲守荷兰德。他上班打卡时她跟着,他中午去吃饭时她跟着,就连上厕所的空隙,她也要去堵荷兰德,搞得荷兰德后来看见她掉头就跑。
她在后面拼命追,荷兰德就在前面拼命跑。
不论她怎么坚持,荷兰德就是不肯收她为助手。
大概是终于被她追得受不了,荷兰德说,如果她能让杰内西斯同意,他就考虑看看。
这句话说得很奇怪。荷兰德脸上当时的表情,就好像他确信杰内西斯不会同意她的请求一样。
她不知道荷兰德和杰内西斯说了什么,但她决定去找杰内西斯。
接受治疗期间,除了医疗翼,他基本上都待在自己的公寓里,不再在特种兵部门的楼层出没。
入秋后,日落的时间逐渐提前。太阳的光线消失在地平线后,米德加被雾气般的阴影笼罩。风中渗入凉意,她下班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天空还未彻底被夜色吞没,那点残余的薄暮因为笼罩过来的黑暗显得愈发凄凉。
杰内西斯的公寓没开灯。远方,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夕阳的余晖燃烧过后在天空的尽头留下的痕迹。
她合上阳台门时,听见后方传来声音:“你怎么来了?”
她转过身,杰内西斯站在客厅里。暮色四合的时分,阴影的界限暧昧而不分明,万物的轮廓变得抽象而陌生。他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阳台门已经合上了,但空气里弥漫的寒意并未消散。
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她一样,而他前不久才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张了张口,听见自己说,“因为不放心,所以来看看你。”
安吉尔给了她杰内西斯公寓的密码。
杰内西斯好像嗤笑了一声。他不紧不慢地问她:“不放心?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因为光线昏暗,所以也许是她看错了,杰内西斯说出这句话时,蓝色的眼眸似乎含着嘲讽的冷意。
她假装没注意到他的不正常,没有察觉到在两人之间如阴影般蔓延开来的罅隙,还有他刻意保持的距离。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这么说着,她试图朝他靠近,好像两人的关系还一如从前,跨越那点距离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都不需要多加思考。
但她伸出手时,杰内西斯不动声色地侧过身,避开了她的触碰。
“……你可以回去了。”
指尖颤了一下,她抑住那点颤抖,像往常一样,试图用带笑的声音说:“杰内西斯?”
“别笑。”
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落了下去。
不知道该如何掌握距离,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还有表情和声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调整。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杰内西斯抬起手,捂住额头,用仿佛在忍耐头疼的语气说:“快回去。”
“……怎么了?”抓住杰内西斯手臂的那一刻,她明显感到他僵了一下,但在下意识想甩开她的那一瞬间,他克制住了自己。
漫长的停顿过后,杰内西斯抽回手。“我不需要你的帮助。”陌生又冷漠的嗓音,毫不留情地给她下了逐客令。
“让我一个人待着。”
第二天杰内西斯把他公寓的密码锁改了。
事实证明这是多此一举。因为没过多久后,杰内西斯就在五台前线失踪了。
同时和他失踪的还有当时被派去前线的2nd和3rd,神罗的特种兵部门顿时一下就空了大半。为了填补这个空缺,常年在神罗总部待机的扎克斯终于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
杰内西斯失踪是0000年的10月。同年11月,安吉尔也在前线失去音信。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叛逃后,她将自己埋进了实验室。
两位1st的失踪引起了轩然大波,因此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荷兰德前不久也从科学部门消失了。
荷兰德不见了,科学部门有了新的空位。哪怕只是个边缘化的职位,也有人忙着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在这期间,她专心研究荷兰德离开时没能带走的细胞样本,吃饭睡觉都在实验室进行,俨然把神罗的科学部门当成了自己家。
不是没想过写信回去,但信件肯定会被神罗拦截。不是没想过请年假回一趟巴诺拉村,但所有申请都被驳回。
虽然感知不到气息,但她知道在杰内西斯叛逃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神罗的重点监视对象。
扎克斯问她要换公寓吗,她说不用,换了也没什么用。
她干脆在科学部门住了下来。
那段时间的记忆都模糊在一起,分不清开始和结束的地方。科学部门是工作狂扎堆的地方,但不知从何时起,其他人看见她时会心怀敬意地让开道路。
扎克斯来找她了。扎克斯走了。
神罗一下少了两位1st,扎克斯的工作变得繁忙许多。
0000年的12月末,她在实验室做研究时,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了站在门边的扎克斯。咋咋呼呼的黑发少年,第一次没有一进来就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好像有事想告诉她,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心底涌上不妙的预感,寂静如同深水般让人窒息。她记得自己离开台边,说:“……扎克斯?”
连续几天不睡觉的后果,就是她在失去意识前,只看见了扎克斯慌忙朝她跑来的模样。
黑暗中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平静得令人心安。
但渐渐的,如同水面起了波澜,回忆里的蝉噪逐渐清晰。她看见了叶隙间跃动的碎光,看见了又高又远的树冠。她坐在山坡上。天空很蓝,盛夏生机盎然。杰内西斯说,他以后会成为英雄。
同样的山坡,她和吉利安躺在秋天金色的麦浪里,一起看天上的白云。
G计划的全名是吉利安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人工培育出古代种,减少神罗开采魔晄的费用。
神罗的科学家在两千多年前的地层里发现了假死状态的生物,这个生物后来被确认为古代种,而神罗相信古代种能找到传说中的约束之地,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魔晄——人类社会如今赖以为生,但同时也在快速枯竭的珍贵能源。
古代种原本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但地层里保存的尸体给了科学家们新的希望。他们将它命名为「杰诺瓦」,为了人工培育出古代种而将杰诺瓦的细胞注入人类体内。
吉利安曾是科学部门的研究员。她注射了杰诺瓦的细胞,然后她的细胞又被注入了人类胎儿的体内。通过这种方法诞生下来的胎儿之一就是后来的杰内西斯。
至于安吉尔,则是吉利安自然怀胎十月所生育的孩子。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都是神罗人体实验的产物,但他们在出生后不久就被神罗判定为失败作。
吉利安曾试图带着还是婴儿的安吉尔逃跑,但是她失败了。
神罗将她押送回了巴诺拉村。至于杰内西斯,他虽然是个失败品,作为从当年的实验中活下来的、硕果仅存的样本,他也被神罗放到了巴诺拉村,由他后来的养父母负责监视。
充满回忆的,绿意盎然的村庄,其实是神罗囚禁三人的牢笼。
杰内西斯的养父母,是神罗特意放到他人生里的监视者,从小到大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定期向神罗汇报他的状态。
那两个人,是杰内西斯从有记忆起就会喊为“爸爸”和“妈妈”的人。
爱是真的,背叛同样也是真的。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本来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巴诺拉村。
知道神罗真面目的吉利安,当初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默许了两人参军呢?
这些事都不得而知了。
她在医疗室熟悉的房间里醒来,扎克斯第一时间探过身。
他虽然还没开口,但她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头顶的灯光很刺眼。
——收到科学部门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时,吉利安默默走进来,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把枪作为送别礼。
——她当时没有问吉利安,她为什么会有一把枪。
巴诺拉村没了,罪魁祸首是杰内西斯。
村里无一人存活,吉利安也不例外。
唯一的不同:吉利安的死因是自杀。
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蝉鸣。
盛夏的阳光照耀着田野,沉甸甸的果子压弯了枝头。得到充足养分的植物恣意生长,茂盛的绿意满溢而出。像没过杯沿的水一样,花花草草从砖墙的缝隙里挤出来,从路旁的田埂里冒出来。明亮的色彩铺天盖地,世界没有任何阴霾。
夏天是一种温暖干燥的甜味,是晒得发烫的野草,靡丽缠绕的花朵,和落在窗沿上的甲壳虫。
村里的果园绿树成荫。如果在外面跑累了,玩累了,就躺到树底睡上一觉,伴着此起彼伏的虫鸣,枕着窸窣轻吟的微风,在夏日的午后进入梦乡。
以前快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像枝头的苹果一样,随手一摘就能品尝到爽口的甘甜。
童年的魔法是何时消失的呢?
同样的一棵树爬了千百次,同样的一条河流游了千百次,同样的一片海看了千百次。
不断重复,不断重复的游戏,到底是从哪一次起,失去了以往的吸引力变得幼稚起来?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当她还沉浸其中时,她的玩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她还是喜欢爬树,还是喜欢下河游泳,还是喜欢踩着浪花在海边跑来跑去,然后回头寻找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身影。
只有笨蛋才会喜欢一成不变的幼稚游戏。
只有笨蛋,才会满足于平庸无趣的日常,不向往波澜壮阔的人生,不渴望名声和荣光,也不盼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家好像都在长大,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原地,守着她的苹果树、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价值的宝物。
一颗两颗三颗石头。
一只两只三只萤火虫。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不在的第一千九百三十六天。
她收到了神罗科学部门的录取书。巴诺拉村和米德加所在的东大陆隔着一片大海。码头的风涨起船帆,碧蓝的海面波光跳跃。到了给她送行的那一天,巴诺拉村来了很多人。
杰内西斯的养父母欲言又止,这么多年,他们看着她长大,好像已经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如果杰内西斯再不回家,巴诺拉村最大的果园说不定都要易主了。
当然,她知道那只是玩笑话。
汽笛长鸣,船只缓缓离岸。那一天太阳很耀眼,海风在耳边呼啸。她站在船尾,看着岸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们说,杰内西斯就拜托她了。
不管未来发生什么,巴诺拉村的罪孽都和她无关。
站在送行队伍最前方的两个身影,渐渐被距离和时间吞没。
作为人体实验的产物,杰内西斯在这世上并没有双亲——怀着期待和爱意将他生下来的双亲。
但在她看来,那对夫妇分明就是他的父母。
他唯一的父母。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请别放弃他。」临行前,杰内西斯的母亲紧紧抱住她。
那份毫无保留的偏心,和对杰内西斯的了解就是最好的证明。
假戏真做、假戏真做。最重要的到底是曾经的虚伪,还是后来的真情?
她抵达米德加后,杰内西斯的父母寄来一封又一封的信,已经在她的抽屉里垒成了一小沓。她本来都想好了,等杰内西斯和他的父母和好,她就将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信件还给他。
她抽屉里那些信,如今是烧掉好呢,还是扔掉好呢?
杰内西斯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但她知道他们会希望她这么做。
就让杰内西斯以为他杀掉的只是背叛自己多年的人,是他理所当然应该憎恨的对象。
神罗的同伙。可恨的监视者。骗子。
他并无父母。
那样就行了。
那样就可以了。
出院后,她住回了实验室。深夜时分,科学部门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是扎克斯和你告的状?”她抱着手臂背靠实验台,熟练地露出笑容。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叛逃后,萨菲罗斯拒出任务。扎克斯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监督她是不是整天泡在实验室里。
“……巴诺拉村的事我听说了。”
实验室的地板被魔晄照亮,莹绿的光芒勾勒出高大的银发身影。萨菲罗斯微垂眼帘,冷峻而完美的面容没有透露出过多的情绪波动。
语言的艺术和战争的技巧截然不同,他并不擅长安慰人。
看似漫长而短暂的停顿过后,他说:“抱歉,我没有故乡,所以并不能体会。”
培养舱里浮起气泡,实验仪器低鸣运转。整个科学部门只有宝条知道她在做什么。这个实验室的使用权也是她闯进宝条的办公室,向他提交了一份研究报告后才勉强争取来的。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在萨菲罗斯望过来时,她承认:“当然,我也没有资格说你就是了。”
她笑道:“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一起聚餐了,不妨把扎克斯也一起叫上?”
神罗的监视无处不在,但只有一个地方她可以确定,就算是神罗也不会有胆子监视。
听说要去萨菲罗斯的公寓聚餐时,扎克斯一开始是难以置信的。直到他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意识到三人这次聚集不止是为了吃饭。
荷兰德从科学部门消失时,从档案室带走了G计划的关键文件。但由于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销毁实验室的所有细胞样本。
特种兵的细胞和普通人的细胞并不相同。
神罗科学家从两千年前的地层里发现的古代种,和目前已知的任何生物都不同。它的细胞和病毒相似,需要借由寄生其他生物的细胞来繁殖。
一般来说,病毒会侵入宿主细胞,篡改细胞核的生产指令,复制自己的遗传物质。当复制的病毒足够多,就会从宿主细胞内“破壳而出”,造成宿主细胞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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