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特种兵部门的主管也会来探望她的情况?
她微微侧头:“有事吗?”
“不,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拉扎德温和地说,“我只是替人来看看你。”
她最早的记忆,全是关于自己一个人的记忆。
她衔着狗尾巴草,坐在树上看果园里的村民们忙忙碌碌。
她蹲在别人家的窗沿底下,观察甲壳虫沿着墙角慢吞吞地爬行。
她奔跑的时候摔了一跤,撞倒了装苹果的木箱。
咕噜噜的苹果滚了一地,她趴在地上,脸颊和膝盖都火辣辣的疼,周围传来村民窃窃私语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那些大人还没决定是否要上前来扶她一把时,她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周围的人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然后继续一瘸一拐地跑了。
——那个孩子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因为父母去世得早,所以看起来也并不难过。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只会傻乎乎地笑。
因为她总是傻乎乎地笑,犯错的时候她不会被斥责,偷苹果的时候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家的饭菜如果今天做多了点,肯定会惦记着给她分一点。
村里的女性长辈偶尔会忍不住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她是个好孩子。如果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和村里的大人们说,懂了吗?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会点点头,然后继续白天的时候一个人到处乱晃,直到日薄西山,天空被夕阳的余晖笼罩。
傍晚总是最难熬的时间。不论是大人小孩都要回家吃饭,她不能显得太突兀,于是也会假装往回家的方向走。
现在回想起来,她本来应该很讨厌杰内西斯才对。
他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少爷,生来便享有她所没有的一切:他有爱他的父母,住在全村最气派的房子里,接受的也是最好的教育,和村里其他整天在泥巴里打滚的孩子截然不同。
杰内西斯成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关心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很少对其他人笑,也不需要对其他人笑,有什么不满都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从来不会为他人压抑改变自己的想法。
高傲的、耀眼的、地主家的少爷。
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很讨厌才对。
但杰内西斯也是村里唯一不会对她施予同情的人。
偷苹果的时候,她偶尔会撞见安吉尔。如果说她的家境在巴诺拉村是垫底的,那安吉尔家就是毫无疑问的倒数第二。
她过得艰难,安吉尔也同样生活不易。在旁人看来,安吉尔说不定比她还辛苦一点,因为她偷苹果的时候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安吉尔却面临着回家后被他的父亲痛斥一顿的风险。
她其实很羡慕安吉尔,在心底偷偷地羡慕了很久。
杰内西斯说她是苹果小偷,她说她不是。他好像知道她会再次作案似的,第二天也坐在树下,看起来好像在读书,实际上是在提防她这个小偷。
在那之前,她偷苹果还没有过失手的经历。
她觉得自己不甘心,又不知道自己不甘心在哪。接下来几周她就像着魔了似的,天天去杰内西斯家的苹果树附近晃悠。但杰内西斯的身影次次都在,所以她一直未能得手。
高手遇上了高手,她决定和他和解。
人不能两手空空地前去和解,所以她带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绘本。
那一天,她躲在花丛后偷看杰内西斯时,他将书一合,从苹果树下站了起来。
「又来偷苹果?」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她磨磨蹭蹭半晌,终于将背在身后的童话绘本递出来。
「……交换。」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杰内西斯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手中的绘本上。
她忽的紧张起来,心脏跳到喉咙口。好像不止是那个童话绘本,连她本身也在接受杰内西斯审视。
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如果他瞧不上怎么办?
大脑一片空白,盛夏的风在头顶的树冠中静止。她捏着书封的手指紧了又紧,时间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胖墩墩的蜜蜂在花丛中晃啊晃,好像也察觉到紧张的氛围,钻到花朵里不出声了。
杰内西斯终于哼出声时,她还没回过神。他将手里的书递过来,硬底的精装书一看就和她手里的儿童读物不是一个级别的。
「你看得懂吗?」
事实证明,杰内西斯的猜测是对的:她确实读不懂。
她不止读不懂他手里的书,就连她自己的童话绘本,她也是看图瞎猜,然后靠自己的想象力补完故事。
意识到她不识字时,杰内西斯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巴诺拉村的村民让她有吃有穿就不错了,没有人会关心她识不识字。但如果说杰内西斯有哪些难以忍受的东西,文盲一定在他的榜单上名列前茅。
没有人教她认字,于是杰内西斯就教她读书认字。
他说:「Apple」
她默写:「Appo」
「Apple」他说。
「Appo」她又写。
杰内西斯说她是笨蛋吗?她就朝他笑。
他教她一次她就能学会的单词,她就是要写错好多次。
为什么呢?
不知道。
但她喜欢看杰内西斯被她气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喜欢杰内西斯不论有多生气,第二天还是会继续教她认字的样子。
苹果树的树叶在风中沙沙摇曳,地面落满光芒的碎片。夏虫在靡丽的花丛中嗡嗡震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野草散发出一种干燥的甜味,躺在上面时会有被大地拥抱的错觉。
那是她人生中最灿烂的季节。每一天都很快乐,每一天都很耀眼。
最美丽的、最漫长的、同时又最短暂的夏季。
普通的苹果树一般秋天丰收,但白色的巴诺拉苹果树不一样。这种树一年四季都有可能结果,连自己什么时候该成熟都不知道,显得稀里糊涂的,因此亲切地被村民们称呼为「笨苹果」。
在巴诺拉村,「笨蛋」是一种爱称,是被爱的事物才会获得的昵称。
她也曾经想当一个笨蛋。
一直,当一个不变的笨蛋。
0001年,五台战争结束。神罗对外宣布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因公殉职,私下里对两人展开了不死不休的捕杀。
杰内西斯成了神罗的头号敌人。安吉尔和拉扎德暗中牵上了线,隐秘地辅助特种兵部门追踪杰内西斯的下落。
她时刻受神罗监视,无法和安吉尔见面。
她问拉扎德,安吉尔还好吗?
他从来不会在她清醒时来探望她。特种兵异于常人的五感在这种时候非常碍事,不论她怎么装睡,他都不会出现。
但第二天醒来时,如果她运气好的话,会在窗沿附近发现飘落的白色羽毛。
不是黑色的,而是像鸽子一样洁白的羽毛。
安吉尔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长出了人类不会拥有的翅膀。
时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流逝得特别快,科学部门又来了一批新的实习生。她去员工餐厅打饭时,听见过那些人窃窃私语,说她是像宝条一样的工作狂。
“……虽然是从乡下地方来的,但据说是破格录取……”
“……现在这么年轻就有了独立的研究项目……”
“……实习期间因为实力过于强劲对其他人产生了威胁,好像还差点在研究事故中被同期害死……真是命大啊……”
在她转过身时,那些声音又戛然而止。
荷兰德叛逃时,带走了大部分的关键文件。她在研究杰内西斯的细胞时遇到了难题,萨菲罗斯自动请缨去资料室帮她翻查G计划那些没被带走的文件,希望能拼凑出一些蛛丝马迹。
资料室不能带电子设备,里面的文件多得能堆到天花板上。萨菲罗斯这往资料室里一钻,暂时就没了音信。
扎克斯成了唯一还会在外面走动的人。他最近好像经常把贫民窟挂在嘴边,难得没有任务时,依然往神罗总部外跑的时间也变多了。
到了天气转冷的时节,拉扎德那边终于有了新进展。自从几个月前杰内西斯军袭击神罗总部之后,杰内西斯就不知所踪。根据安吉尔最新传来的消息,梅德奥海姆附近发现了杰内西斯军的踪迹。
梅德奥海姆位于北方的冰原地区,是神罗早期实验的魔晄开采场的地点之一,后来因为开采不顺而遭到废弃,附近的村子也渐渐荒芜,如今已是无人居住的地区。
萨菲罗斯拒出任务许久,神罗已紧急派遣扎克斯前往目的地。
她闯进资料室,埋在资料堆中的萨菲罗斯抬起头。察觉出她脸色不对,向来冷静沉稳的1st轻轻蹙眉,还未开口。
“杰内西斯在梅德奥海姆。”
“求你,”她说,“求求你带上我。”
特种兵的任务都是机密,不要说是让她随行了,她原本连得知任务内容都不被允许。
十五分钟后,身着黑色西装的塔克斯快步跟在萨菲罗斯身边,一直跟到他登上直升机,才不得不在舱外停下脚步。
机身发出启动的轰鸣,转动的旋翼撕裂了空气,风声震耳欲聋。
驾驶舱内的塔克斯和停机坪上的同事对视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转回头,假装没看到坐在萨菲罗斯身边的随行人员。
碧绿的竖瞳细如刀尖,银发的1st目视前方,语气冷淡地下令:“关门。”
候在外面的塔克斯一言不发地将舱门关上了。
暴雪天,寒风凄厉呼啸,白茫茫的雪粒漫天飞舞。
铁灰色的山岩在风雪中默然耸立,废弃的魔晄开采场敞着入口,露出锈迹斑驳的咽喉。
魔晄能源位于山脉深处,蜿蜒向下的道路深而幽暗。老旧的工业地灯嵌在岩壁两侧,钢板铺就的平台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燃烧的烈焰照亮了黑暗。旋舞的火星腾飞而起,被雪亮的剑光从中斩开。
长剑在半空相撞,迸发出金属回荡的嗡鸣。如同野兽紧咬的利齿,剑刃与剑刃的边缘擦出危险的火花。
双臂青筋鼓起,剑柄攥得咯咯作响,扎克斯和杰内西斯僵持片刻,他骤然卸去力道,旋身一斩。随着一声清鸣,杰内西斯的长剑脱手而出,飞旋的剑尖向下插入钢格的地板。
杰内西斯捂着伤口,踉跄着倒退出几步。摇摇欲坠的身影本想站直,却因体力不支而倒了下去。
黑色的羽毛散落下来,曾经烈火般耀目的红发已然掺杂了白发。他匍匐在地,呼吸急促,如同被利箭射穿的雀鸟,巨大的翅膀盖在地面上,翅尖一直微微发抖。
昔日风光无限的1st如今落到这种境地,扎克斯剑尖微垂,站在原地没有向前。
他以为杰内西斯是因疼痛颤抖,后来却发现他在笑。
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杰内西斯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自嘲的笑声。
“……凋零之魂,寄希望于明日。”
他喘了口气。
“……骄傲也已溃散,欲飞而羽折翼断。”
他笑得浑身发抖,咳嗽不止。
巨大的黑翼拖在地面上,杰内西斯行动迟缓如垂暮的老人。在扎克斯的注视下,他捂着伤口撑起身体,沙哑的声音低如一声轻叹:“这就是怪物的末路。”
扎克斯攥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特种兵不是怪物。”
然而杰内西斯就和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娜西塔怎么办?”
染着病意的笑声突兀一顿,但那点停顿非常短暂,恍如一闪即逝的错觉。
黑色的翅膀垂在身侧,杰内西斯慢慢往平台边缘退去,即便平台的下方只有万丈深渊。
“即便是……没有约定的明天……”
“……我也必定重返……你所在之地……”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黑色的羽翼向下一扇,摇摇晃晃地落到平台的栏杆上。
“既然这个世界希望我死去……”
杰内西斯短促地笑了一声,抬起眼帘。
“那不如同归于尽。”
终于在那一刻明白杰内西斯想做什么,扎克斯脸色一变,骤然向他奔去。
杰内西斯张开双手,像舞台上谢幕的演员一样,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姿势,落入了下方的无底深渊。
溺水的感觉。
遥远的水面,哗然的水沫。白茫茫的视野,寂静又喧嚣的水底。
孤独的感觉和溺水很像。
置身人群却依然孤独的人,就像在陆地上慢性溺水一样。
到了傍晚的时候,溺水的感觉会愈发明显,好像随着日光的黯淡,晚霞的消失,胸腔里的积水会慢慢涨上来一样。
她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很孤单,她收获的同情已经足够多了。为了让积淤在胸中的孤独感减轻重量,她整天在外面晃荡。
她将自己埋到夏日的草丛里,让脸颊贴着植物的根茎和土壤。她将自己藏到树上,假装自己和树荫融为了一体。
她将飞虫抓了又放,抓了又放。她偷了树上的苹果,本以为可以被训斥一顿,结果对方却摸摸她的头,让她走了。
让她走了。
为了不让已经很可怜的自己显得更加狼狈,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要露出笑容。
——在陆地上溺水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她跳下锈迹般般的管道,跃过骨架嶙峋的废墟。魔晄开采场底部的黑暗深不见底,年久失修的工业地灯像昆虫的复眼一样在昏暗的环境里闪烁。
她本来想喊他的名字,但仅剩的一丝理智扼住了涌到嘴边的声音。
根据扎克斯提供的情报,杰内西斯从平台边缘跳了下去,比起被神罗抓捕选择了自杀。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也在搜寻杰内西斯的尸体。
空气冷得仿佛能结冰,昏暗的环境里一时只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她害怕自己找不到他,又害怕自己会找到他。
恐惧让大脑无法思考,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踉踉跄跄地四处奔走,像盲人一样摸着坚硬冰冷的岩壁和废弃的器械前行。
一时不察,她奔跑时被地面凸起的岩石绊了一下,狠狠摔到地上,一时半会儿都没能爬起来。
关节错位的脚踝传来剧痛,碎石硌入掌心,划开了细嫩的皮肉。她闻到了铁锈和盐的味道,和寒冷刺骨的空气混合在一起。
撑起身体时,她在前方不远处看见了鸟类的羽毛。那些羽毛凌乱地散落在地面上,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缺氧出现的幻觉,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她恍惚了许久,也可能只是一瞬。
她无声开口:……杰内西斯?
当那个身影当然不会回答她。
鲜血的味道在空气里浓郁起来,就算有杰诺瓦细胞的自愈能力,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对人体造成的伤势必然惨不忍睹。
还有人形,没有摔成肉泥已经是奇迹。
她爬到杰内西斯身边,将脸颊贴到他的左心口上,然后颤抖着闭上眼睛。
无声的黑暗,如同能将人溺毙其中的深海。
她在心里说:拜托——
拜托——
求求你——
极尽漫长的寂静。
但是,她觉得自己即将死去时,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心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咚——的一声,仿佛她也在那个瞬间重新活了过来。
尽管像微弱的火苗,随时都会被寒风扑灭。她反复确认:不是幻觉,杰内西斯确实还有心跳。
那点残存的暖意并未消失。
她睁大眼睛。
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好像都不会哭。」
村民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总是笑眯眯的,摔倒了也不会喊疼。
为什么呢?
阳光和郁郁葱葱的树影交织在一起。
——因为她并不孤单。
后来她并不孤独。
她每一天都好高兴,每天晚上都会期待着明天的冒险。
她没有家人,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就是她的家人。
她在这世上仅有的、最重要的家人。
「就算是变成了蛞蝓也不用担心,我会养你们的。」
她非常严肃地对杰内西斯说,不管他以后变成了什么模样,她都会一眼认出他的。
就算变成了长着翅膀的怪物也没有关系。
她的家人是怪物,是细胞劣化的失败作,是这个世界的敌人。
就算是那样也没有关系。
附近传来了脚步声,鞋底碾过碎石,发出咔嚓的一声细响。
她抹掉眼泪,从口袋里拿出枪。悄无声息地填弹、上膛、打开保险——就像吉利安当初教她的一样。
——使用的方法,由她决定。
她双手托着枪,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颤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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