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娅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那个人竟然是穿着旅行斗篷的卡德师傅。
她完全被这一幕弄糊涂了。
“当然是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卡德说话那副模样，就好像在帕夫里村的房子里责备雷娅煮烂了马铃薯。雷娅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茫然地看了看阿莱克，希望他能给个说法。
“他就是那头龙，我看着他变形的！”阿莱克大喊。
“可他是卡德师傅啊，我跟你说过的……”
“我告诉你，我亲眼看到了！”
她只能相信这是恶龙的某种伪装，而且这伪装也太过真实了。卡德叹了口气，露出雷娅再熟悉不过的厌烦表情。每次她求着他训练自己时，他都总是摆着这么一张脸。
“我就是所谓白夜镇的黑龙。”他对雷娅说。“多年以前我就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过。就算凭你那脑子，大概也能猜到为什么我不让你来了吧。”
“……你就是能变成人的龙。”雷娅吞了口唾沫。
“嗯。”
“你在帕夫里一直伪装成人类的样子。”
“没错。”
“你一直瞒着我。”
“别说废话了。”
“那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她大声喊道。卡德师傅嘟哝了两句，好像是什么“我也有权利过平静的生活”。雷娅抓着自己的头发，艰难地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龙就是你？你一直跟着我们？”
“飞了七天七夜呢，就为了找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小鬼。”
阿莱克插了进来：“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引到地堑去？快说！"
“你们这群人自己想自杀，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是想干掉你们，路上有的是机会动手。”卡德声音里带了点怒气。“那群法师做出来的鸟在森林里攻击我，你们这群人又跑得比兔子还快，那一箭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我不管你是不是雷娅的老师，你差点烧死我朋友！”
卡德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我都好多年没喷火了，感觉不太舒服，像吃多了橙子。”
阿莱克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雷娅还没阻止，他就突然朝着卡德师傅扑了过去。卡德脑袋稍稍偏向一侧，轻描淡写地挡住了他的攻势。下一秒阿莱克就摔倒在地，卡德左手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剑死死地按在他自己喉咙上。
“别那么冲动啊，我这不是谁也没吃。”
“下地狱去吧！”阿莱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怒吼。卡德完全不以为意。
“你也是维尔维斯人吧，我问你，你认不认识埃特夏？他有没有回去？”
“他一早就失踪了。”阿莱克喘息着说。“你杀了他，拿走了他的剑，对不对？”
“当然没有。”卡德愕然道，松开手让阿莱克爬起身来。
“你说的这把剑是他送给我的，埃特夏是我的朋友。”
他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关于自己的故事。
焦土战争后，龙的时代就结束了。卡德的同族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他选择了留下。他在这白夜镇附近生活的时候，每年都有猎手为了得到屠龙者的头衔来找他。
“我没兴趣吃人，可是他们排着队上门来砍我的脑袋，那我也没有办法。”卡德若有所思地说。
“最后来的就是维尔维斯的埃特夏，他是最优秀的猎手，也是位剑术大师。我们斗了很久，最后两败俱伤，我这只手就是他砍掉的，但是他也被我打了个半死。”说到这里，他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互相帮了对方一个大忙，再也不想相互残杀了。他送给我这把剑，建议我去北方生活。那边和平已久，不会再有人来打搅我。”
“他们说你来帕夫里的时候拿着战利品，那难道是你自己的断手吗？。”雷娅忍不住再次提了出来。“村里的人知道会怎么想？他们可是把你当成屠龙英雄啊！”
卡德耸了耸肩。“有点名声才能混口饭吃。不然怎样，我靠这一只手去种地？”
他脸皮可真够厚的。
“你的手法和埃特夏师傅很像。”阿莱克突然说。“怪不得，我和雷娅比剑的时候觉得特别熟悉。”
“难道你是他的弟子？他的本事你是一成都没学到啊。”
“他只教过我一年。”阿莱克阴沉地说。
“所以你来这里和他有关系吗？”雷娅问。“如果只想带我回去，没必要跟到白夜镇来。”
“他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卡德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信上说是商会的人对白夜镇有所图谋。我当时没有理会，埃特夏并没有写得很严重，如果只是商人想低价收购镇上的小麦，那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后来他们说那小镇上又出现了龙，我才发现这里面有阴谋。为了还埃特夏的人情債，跑这一趟是值得的。”
“传言中的龙可能是尤西，也就是那个镇长。他袭击了佩罗斯。”阿莱克说。
“你如果这里还有第二头龙，我不可能不知道。”卡德不耐烦地说。“而且那个尤西我认识，他是十足十的人类，除非有什么诅咒可以把他变成近似龙的生物。”
他忽然站起身来，抖落身上沾着的草叶：“我准备去看看白夜镇那个法师的工坊看看。当年我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或许这都是他在搞鬼。你们两个都跟着我。”
“我得回镇上，警告鲁伯特他们。”阿莱克说。
“已经晚啦，你最好祈祷他们脑子够清醒。听你们俩的描述，维尔维斯人就是商会的目标，而且他们还和法师勾结在一起。你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他忽然闭上嘴巴，一脸警惕地看向西南方向。
“怎么回事？”
“有声音。”
雷娅好像也听到了。龙的咆哮声在极遥远的地方回荡。如果不是卡德提起，她一定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卡德举起一只手示意两人退开几步。雷娅看见他闭上了双眼，紧接着一阵气流扑面而来。卡德师傅的身影迅速地拉长、增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恢复了黑龙的模样。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上的剑柄。
“对了，待会儿把那把剑还我，你拿着它太危险。”黑龙用低沉的嗓音说。“上来，还愣着干嘛？”
龙可不是什么理想的坐骑，何况卡德师傅背上到处都是尖刺。雷娅小心翼翼地坐着，生怕被那些刺划伤。她更同情阿莱克——由于位置不够，他只能用钩索缠住龙腿挂在下面，整个人吊在空中晃悠个不停。
卡德师傅带着他们回到了库雷的废墟附近。他变回了人形，大步朝着河边走去，看也没看身后的废墟一眼。雷娅和阿莱克只能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你们看！”她伸手一指。泥地上又多了几处新鲜的痕迹，有一只体型极大的魔兽——或者说是龙——刚刚才在这里活动过。雷娅心脏砰砰直跳，而卡德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工坊的入口就在这里。”
他指向山崖下一处几乎被长草埋没的石门。这种遗迹在南境比比皆是，都是几百年前留下的。远征队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
“这里有法术伪装过的痕迹。”卡德从雷娅手上接过龙息之剑，抡圆了胳膊对着那石门前的空气劈了一下。他这一剑好像劈开了什么无形的屏障，石门后看似堵死的通道突然向他们敞开了，四壁宽阔得足以容纳一头龙通过。
“那里有一座坟。”阿莱克突然说。
随着伪装法术的消失，石门侧边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坟茔——说是坟墓，其实和土堆也差不了多少。坟前没有墓碑，只立着一支折断的、半腐朽的手杖。卡德跪下来仔细看了看那手杖上的花纹。
“伦伯兰之叶。”他说。
“这是七塔的象征。”阿莱克有些惊讶。“白夜镇的法师死在了这里？那恶龙的事和他有关系吗？”
“手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死了有一段时间了。”雷娅说。
“可是土色还很新。伦伯兰之叶失去主人就会迅速地腐朽，这不能说明什么。”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卡德站了起来。“你们两个，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打头阵，两个年轻人拿着剑跟在他后面。通道一路通往地下，石壁上还留有和外面相似的剐蹭痕迹，显然那个庞然大物经常从这里进出。卡德说这工坊原先是焦土战争时期人类法师所修建的地堡。有时他们会将俘获的龙囚禁在最底层，在那里将它们生生地肢解。
“几百年过去了，这里的气味依然令我作呕。”他皱着眉头说。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圆形石室，这里是法师们做研究的地方。雷娅以为会遇见赫墨斯商会的人，可是这里却空空如也。地上刻着一副巨大的法阵，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不再完整，但仍能看出大概的轮廓。雷娅望着那些张牙舞爪的纹路，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
“在那里。”
卡德忽然跑向法阵的尽头。只见石笋旁有一具坐着的枯骨，身上的衣服也已开始腐烂，不知道死去多少年了。
“这就是埃特夏。”
卡德师傅的眼神像冰一样冷。他拉起一小块衣物的残片，上面的花纹和阿莱克领口的类似。这位维尔维斯剑术大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个阴暗的角落。
“腿骨断了。”他松开手，让布片滑落到地上。“当然了，埃特夏挡了他们的道，所以要把他除掉。”
“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阿莱克低声说。卡德站起身来，脸上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你，”他对雷娅说。“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雷娅吃了一惊：“是商会的人杀害了他吗？那头龙又是怎么回事？”
“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卡德冲着阿莱克点了点头。“你走不走？看在埃特夏的份上，我可以送你回埃尔拉。”
“不用了。如果你们真的有交情，那就拜托你好好埋葬他，我这就走。”阿莱克脸色苍白，声音坚毅。“祝你走运，雷娅。”
他转身走向通道，雷娅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要去哪？”
“回白夜镇，去找其他人。”
“别傻了，就凭你一个人？卡德师傅！”她转向卡德，但他无动于衷。“鲁伯特他们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穿越了大半个南境。阿莱克，我和你一起去。”
“你以为这还是什么狩猎游戏？”卡德这才出了声。“我不让你走，你有办法离开这个房间吗？”
“我只是你的学徒，不是你的仆人，更不是你的囚犯！”雷娅毫不畏惧地迎向老师的目光。阿莱克轻轻动了动被她拉着的手臂。“别吵啦，我自己去就好，这是我们维尔维斯人的事。”
卡德发出一声讥笑，又露出了往常那种表情：“你要是看上了这小子可以直说，我也犯不着跟在你屁股后面求你珍惜自己的性命。”
这么多年下来，雷娅已经很熟悉卡德师傅的风格了，但这并不代表她听见这样的话也不会生气。“如果这是一场游戏，我也愿意为我的战友去死。你呢？你只是伪装成人的恶龙，猎手的荣誉对你来说一文不值。因为你根本就不明白，所以脑子里只有这种龌龊的想法，对不对？我真可怜你！”
她这话不知怎么的戳中了卡德的痛处，气得他一拳砸在身旁的石笋上，把上半截砸得粉碎。他的手上长出了一层黑色龙鳞，连眼睛也在怒火影响下显现出了金黄色。那一瞬间他显得无比吓人，雷娅甚至相信他会当场变形把她都咬死。然而卡德师傅只是叹息了一声，挨着埃特夏的遗骨坐了下来，脸上的愤怒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把龙息剑还给我，”他对雷娅说，“你说得对，随便你滚去哪儿，反正我不能一直跟着你。”
雷娅一言不发地取下背上的龙息剑，将它放在卡德的脚边。
阿莱克犹疑着开了口：“雷娅，你……”
“我们回白夜镇找佩罗斯他们。”她打断了他的话。“走吧。”
在走向出口的路上，她心中暗暗希望卡德能够叫住自己，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库雷通往白夜镇的路上弥漫着大雾。
阿莱克跑在前面，他跑得太快了，雷娅差点跟不上他的步伐。她理解他的心情，可是这种情况下更应该小心谨慎才是。“等一下，阿莱克！别那么……”她刚开口就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她和绊倒她的“东西”同时大叫了一声。
“奥蒂！”雷娅捂着自己的膝盖爬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她扭头寻找阿莱克，可就这短短的一小会儿时间里，他的身影竟然消失了。白雾遮天蔽日，她连五码以外的树都看不清楚。雷娅喊了半天也不见回应，只好把注意力转回奥蒂身上。女孩身上比之前更脏了，看上去简直像个野孩子。
“我一个人跑出来了。”奥蒂的声音透着紧张，可是她吐字清晰。“商人们怕我们窝藏那几个猎手，就要把所有人关到礼拜堂的地窖里。听说他们要把龙带来，我趁他们不注意钻出去了。”
雷娅艰难地消化着女孩刚刚所说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商人控制了整个白夜镇？”
奥蒂点了点头。
“他们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我们。给我们吃喝，但是不让我们出去。他们经常把一些魔兽放进镇上让我们去杀，然后站在一边看我们的反应。有时候，他们还会直接把人带走，带走的人就不会回来了。”
“他们还有龙？”放在以前雷娅会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会相信。
“龙是法师带来的。他在小镇外侧设下的魔法不是为了防止魔兽进来，而是为了阻止我们跑出去。最近他消失了很久，魔法也渐渐地失灵了，所以我才能跑出来。”
“他已经死了，我们在林子里看到了他的坟。”雷娅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安慰女孩。“那几个维尔维斯人，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已经发现了商人们的阴谋，希望他们不要被龙吃掉。”
雷娅摸了摸她的脑袋，站起身来。“我得去找我的朋友。我们同心协力，或许可以把它杀掉，把镇上的人都救出来。”
她不能带着奥蒂回去，也不愿意把她留在路上。雷娅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一棵大树下有一个小小的洞穴，她让奥蒂暂时躲在里面。
“你很先在这里面等一下。我留下来记号，等找着其他人就回来接你。”
奥蒂拉着她的手不放。“别走，”她小声哀求道。“他们有很多人”
雷娅朝她眨了眨眼睛。“我也得像你一样勇敢，是不是？”
她递给奥蒂一把匕首。它曾经属于安东，是雷娅从鲶龙的鞍袋里拿出来的。奥蒂握住短短的鞘，将它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如果你见到阿莱克——就是那个黄色头发的大哥——就告诉他我往那边去了。”雷娅对她说。“回头见。”
离开了奥蒂，雾气变得更浓了。小镇理应近在咫尺，可是她怎么样也看不到建筑的轮廓。雷娅开始怀疑浓雾是一种障眼法，她干脆闭上眼睛，让其他感官发挥作用，指引正确的方向。
微风吹拂在她脸上，这个季节南境刮的是东南风，所以迎着风走才是正确的路。雷娅睁开双眼，忽然看见雾气中多了一个静止不动的人影。是阿莱克？不对。从轮廓上看，对方也穿着近似猎手的装束，但他比阿莱克更高，也更瘦。
阿莱克也绝不会这样定定地站在原地，歪着脑袋看着她。
雷娅停下了来，那个人影却开始朝着她移动。移动，而不是走——那副模样实在太诡异了，看上去简直像个幽灵。那张脸上只有一片模糊的黑，看不清五官。他接近时，雷娅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她按住了剑柄，突然想起自己现在用的是从维尔维斯人那里借来的剑。真希望龙息之剑还在手上，对方明显不是正常人类，普通宝剑怎么拿来对付幽地的产物呢？
就在她开始考虑逃走的时候，人影的脚下忽然冒出一道光带，将他牢牢捆了起来。他短暂地挣扎了一会儿，甚至朝着雷娅所在的位置伸出了一只手，最终还是消隐入了雾中。
“雷娅！”
佩罗斯穿过浓雾朝她跑来。他脸上烧伤的位置涂着药膏，虽然神情紧张，但看上去精神不错。“终于找到你了，阿莱克他们呢？”
“阿莱克还好。”她犹豫了一下。“佩罗斯，赫墨斯商会的人在这里干邪恶的勾当，他们还有一头龙。”
佩罗斯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在镇上等你们的时候，他们就想要下杀手。不过都过去了。他们去找那头龙的时候分散了人手，我们趁机掌握了局势，干掉了所有留在镇上的商人。趁他们没回来，我召唤出这片雾保护小镇，一定不能让那头龙找到它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