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箭数量不多，是专门对付幽地生物用的。一团又一团炫目的亮光从雷娅身边射出，驱散了乌云般聚集成团的鸟群。借着光亮，她看见这些鸟既没有羽毛，也没有眼睛，只有细长的喙，以及锋利如剃刀的翅膀边缘。被闪光箭击中的大鸟纷纷坠落，余者在远处重新集合，终于飞离了猎手们的视线。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黑暗中只剩惊恐的喘息声。
“阿莱克，你怎么样？”安东问。
“我没事。”阿莱克正捂着自己的右半边脸。她正想将止血药递给他，却听见他身下的鲶龙发出一声极其尖利可怕的嘶鸣。巨兽像发了疯似的抽搐起来，前爪踩在岩壁上，碎石接连滚落。龙背上的阿莱克像个玩具一样被甩来甩去，眼看就要摔下去了。
“抓住我！”安东当机立断，让自己的鲶龙与阿莱克的并肩而立，试图让阿莱克跳到他那头龙身上。阿莱克刚刚抓住他的手，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鲶龙张开大嘴，狠狠咬住了安东的鲶龙的喉咙，后者发出一声哀鸣，头一歪倒向一旁，前肢本能地抓住了阿莱克的鲶龙。鲜血如同喷泉般飞溅，两头龙纠缠在一起，连同各自背上的骑手一道摔向了谷底。
“不！”
雷娅正想催动鲶龙跟着下去，其他人把她叫住了。
“我们得尽快出去，他们俩已经没救了！”声音来自一个叫小艾尔的猎手，他差不多快哭出来了。
“别胡说八道了，赶紧去！就算死了也得把人带回来！”另一个人大声道。维尔维斯人再次展开了争论，没了阿莱克，这伙人就好像丢了主心骨，雷娅再也不想听下去了。“伤员和胆小鬼自己上去，我去找人！”她也吼了一句。有两个人决定和她一道下到谷底去，考虑到黑暗中或许会和伙伴分散，他们约好以闪光箭相互联络，然后各自骑着鲶龙寻找落脚处，慢慢地向下移动。
雷娅是最幸运的。没过多久，她借着冷火把的光，在岩壁上找到了大量鲶龙留下的冲撞痕迹。她跟随擦痕和血迹一路向下，直到落在一处断裂的岩柱上。线索在这里戛然而止，但是她已经离谷底很近了。雷娅紧握缰绳，极其小心地控制鲶龙降落。黑暗与寂静压迫着她的耳膜，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感令得她几乎想要大喊大叫。她拼命克制住自己，让全身保持放松，只有狂躁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
骑兽的双腿落在了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谓幽地倒也没有那么可怕。潮湿的地面闪烁着荧光，甚至有点像白夜镇的建筑。只不过这里的光都是青蓝色的，跟坟头上的鬼火差不多，有种诡异的美感。就着光源，她看见地上有一道蜿蜒的血迹延伸向前。要不要通知另外那两名猎手呢？还是谨慎些来得好。雷娅朝天放出一支闪光箭，过了一会儿，又放出第二支。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那两人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她别无选择，只能跟着血迹前进。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了庞大的尸体堆。
“阿莱克？”雷娅轻声喊道，“阿莱克！”
阿莱克跪在地上，膝头枕着一动不动的安东。听见她的声音，他略微抬起了头，眼神充满了茫然。
“他怎么样？”雷娅几步跑上前去，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安东已经死了。年长的猎手脸色发灰，眼里再没有一丝神采。她不抱希望地试了他的呼吸，只轻轻一碰，那颗脑袋就软绵绵地扭了过来，他脖子断了。
“阿莱克？”雷娅小心翼翼地说。“他已经不在了。”
阿莱克没有反应。他脸上一半是泪水，一半是血迹——大鸟在他右眼下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我们走吧，骑我的鲶龙上去。这里不安全。”她将自己的手放在阿莱克手背上，试图给他一些安慰。可阿莱克只是傻傻地看着她，好像已经被安东的死完全击垮了：“我们得把他带回去。”他麻木地说。
“我的鲶龙不能承受我们俩加上一具尸体的重量。他死了，已经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了。”
“那我们得在这里为他举行葬礼。”
“别傻了，这是什么地方？那些大鸟可能还在附近，恶龙说不定也在这里！安东也不会想要你牺牲自己的命去陪他。”
阿莱克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她想拉他起来，可是阿莱克却甩开了她的手，一心一意要留在这里陪着安东。雷娅怒从心起。
“现在是哭哭啼啼的时候吗？”
“要不是我他就不会死。”阿莱克空洞地说着。“是我非要来的，我回去怎么向老爹解释？”
“猎手死在狩猎过程中，也是常有的事。”雷娅刚说完，阿莱克忽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冷酷的话，安东和其他人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
阿莱克好像没听见似的低下了头。
“听好了，”雷娅耐着性子说。“我们可以先上去，再慢慢讨论这些问题。”
“你自己走吧。”阿莱克现在看都不看她。“不用管我，我在这里陪他。”
雷娅看得目瞪口呆——阿莱克一直是团队中的领袖，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脆弱，一触即溃。她心里失望透顶，站起来大踏步走了几圈，脑子里渐渐形成了一个主意。
“如果你让我自己走，恐怕你的老父亲就要听到一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了。”她学着卡德师傅最爱的挖苦语气说道。“阿莱克那小伙子以前没参加过这么恐怖的狩猎，一见到黑龙就吓得发了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把伙伴们骗进了地堑里，让他们去喂黑龙！”
“你……等等，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阿莱克终于抬起了脑袋。
“有什么关系？反正无论是出卖同伴还是留在这里等死，都是十足的懦夫行径。”雷娅恶毒地说。“他们会相信我的，我很擅长撒谎。唉，城主的儿子做出这种事情，维尔维斯人会怎么想？你父亲又会说什么呢？他已经一把年纪了吧？”
果然如她所料，阿莱克气昏了头，一拳朝她脸上打来。雷娅灵活地闪到了一旁，一脚把阿莱克绊倒在地。
“不想被当成叛徒的话，你就自己回去解释！”她大声说。地上的阿莱克抓住她左脚的靴子一拉，雷娅也摔到了地上，撞得头昏眼花，阿莱克借机将她按在了地上。“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小偷！”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把剑是埃特夏师傅的，你师父是从他那儿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雷娅气得一拳打在他下巴上，结果让阿莱克的鼻血滴了满脸。他强壮得多，用双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雷娅喘不上气来，脑子里好像有一团盘旋不止的白雾，如果她被掐死了，那可真是自讨苦吃……
阿莱克忽然放开了双手，瘫坐在一旁。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我昏了头了。我……我确实是个懦夫。”
雷娅爬起来，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你现在承认倒也不晚。”她气哼哼地说。
“真的很抱歉。”阿莱克又说了一遍。
“有道歉的功夫，还不如赶紧上路。”她把阿莱克拉了起来。“另外有件事情我得说清楚，卡德师傅才不会去抢别人的剑，他自己就很厉害。”
“或许是这样吧。”阿莱克嗫嚅了一句。
“有时间再说这件事，你身上还有没有闪光箭？”
阿莱克还没开口，忽然脸色一变，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到鲶龙尸体张开的翅膀下面，用手向上指了指。雷娅从缝隙处往外看，只见一群黑色大鸟飞过他们的头顶，数量比先前还要多。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幸好它们并没有下来搜索。
“这究竟是什么魔兽？”大鸟过尽后，阿莱克小声说。
“我不知道，但是它们和我们在库雷港口见到的应该是同一种生物。”
“趁他们走开了，我们现在上去？”
雷娅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行，还有两个人也下来找你了，詹米，还有另外一个谁，我们在途中失去了联系，你说这些鸟会不会去找他们了？”
阿莱克觉得很有这个可能。两人走出藏身处，他爬到鲶龙的尸体上翻找，把闪光箭全都背到自己背上。
“我们跟在后面看看。要是没见到他们俩就离开。要是对上刚才那玩意，就由我来射闪光箭，你用那把有龙息的宝剑把他们救出来。”他坚定地说。“要是碰上黑龙，我们俩就都拔剑，凭本事把它杀掉。你可以吧，雷娅？”
她点了点头。
第7章 黑龙
两人骑着鲶龙，尽量安静地跟在鸟群后面，却迟迟没见着那两名消失的猎手。雷娅开始怀疑他们已经自己离开了，她刚想告诉阿莱克，后者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向左侧指了指。
“你看，那石头上是什么？。”
岩石上刻着各种红色的符号，左右两边都有，而且数量越来越多，很明显不是魔兽留下的痕迹。
“像是法师的符文，或许是他们为了研究幽地刻下的。”她还注意到两侧的岩壁变得越来越平滑，似乎是被人工开凿过。如果地堑底部有人类在活动，那小艾尔他们会不会去了他们那儿寻求庇护？她转念一想，赫墨斯商会的人从未提起过这件事，说不定千百年前这些法师就离开了，只留下了一部分遗迹。就在这时前方豁然开朗，露出一片稍显空旷的平地。阿莱克突然拉住缰绳，让鲶龙降落在左侧一个凸出的小平台上。
“有人在那儿。”他轻声说。
他说的没错。那块平地上大概有十来个人影，黑色的鸟群正在他们头顶上空来回盘旋，却没有任何要攻击的意思。雷娅和阿莱克对视了一眼，于无声中统一了意见。他们将鲶龙留下，尽可能轻巧地爬下岩壁，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留神不去踩地面上支离的白骨。它们之中有些像是人骨，有些则像是魔兽的骨头。那群人丝毫没有察觉两人的到来，趁他们没有回头看，雷娅拉着阿莱克快走了几步，躲到了一副巨大的肋骨架子后面。
她把头伸出来窥探，发现那些人类都披着统一样式的灰斗篷，一看就是赫墨斯商会的人。可是商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地堑底部？她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里似乎是某种秘密据点，岩壁上还镶嵌着火把，只不过现在没有点着。地上除了骨头还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不仅有箱子、书架之类的家具，也有各种长矛、钩网，以及刑具一样的金属制品。如果不是地方太大，这一堆堆的杂物根本令人无从落脚。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会是商会的货物寄存地。
商人们抬头望着鸟群，其中四个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臂，手上各自拎着一盏提灯，但是当中却没有点着的灯芯。鸟群忽然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向下俯冲，朝四盏灯直扑了过去。像汹涌的潮水钻进几个针眼一般，无数大鸟就这么挤进了灯罩内侧。没过多久，空中就再无一只鸟剩下，就好像这种奇特的生物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离雷娅最近的提灯人放下手臂，将一个盖子盖在提灯顶部，深深地叹了口气。荧光映照下，雷娅看清了他的脸——他就是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
“还有几个维尔维斯人没有找到？”他问站在一旁的矮个子同伴。
“我想想……五个人留在了镇上，我们刚才找到了三个人，还有两人大概是摔死了，刚才雾鸦发现了鲶龙的尸体。加上那个女孩，差不多这么回事。”
雷娅感到身边的阿莱克动了一下，于是捏了捏他的手臂。山羊胡子摇头叹息，满脸愁容。
“等一下去鲶龙尸体那里找找吧。摔死的人不知道能不能采集到完整的灵魂，那小子又要抱怨了。”
“早就叫你们这么早放出雾鸦，”那个矮胖的商人说。“等他们回到镇上再动手不好吗？”
“没办法，”山羊胡子说。“有些意外的情况……”
空地对面传来了声响。这里是好几条裂谷的交汇处，有人从其他方向回来了。雷娅冒险又把身子往外挪了挪，看到来人从鲶龙背上跳了下来，然后将三具一动不动的人体拖到了地上。那三个人正是阿莱克失踪了的同伴，而且他们全身都是血。
雷娅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恐慌，但现在绝不是激动的时候。她发觉阿莱克在发抖，于是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只见那山羊胡子就地跪下，把地上的一人拉到自己跟前，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膝盖。借着幽光，雷娅认出那人是小艾尔——他眼睛半睁着，嘴唇在轻轻抖动，似乎还有一口气。山羊胡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又将提灯的盖子掀开了一条缝。狭小的缝隙中冒出一股黑烟，黑烟又化成一只黑色大鸟，也就是他们口中的“雾鸦”。这东西一定是魔法的产物——它没有骨头，甚至也不存在基本的形态，它的本体就是一团雾气。商人口中念念有词，雾鸦仿佛听懂了他的指示，忽然脑袋一伸，将长长的喙刺入了小艾尔的右眼，然后一下子叼出了什么——那是一条闪烁着光芒的银白色线状物。它在雾鸦口中轻轻蠕动着，就像一条刚从树干中被啄出来的长虫。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雷娅差点叫出声来，不得不捂上了自己的嘴。山羊胡子熟练地将那银白色的“虫”装入了玻璃瓶中，用软木塞封紧。他用手盖上了小艾尔僵硬了的眼皮，口中依旧念叨不止。
阿莱克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住手！”他大喊一声。商人们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看向他。
他猛地拔出了自己的剑。狂怒之下，握剑的手颤抖不止。“你们、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他实在太冲动了，忘了对方手上还有一张王牌。山羊胡子和矮个子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点了点头。
“阿莱克老爷，我真的很抱歉。”果然如雷娅所料，他打开了提灯的盖子。
“快走！”她冲出去拉他，两人掉头就跑，雾鸦组成的浪潮呼啸而来，紧追不舍。即使在这样紧张的时刻，阿莱克也能熟练地拔箭张弓，回头送出了一支闪光箭。光亮在黑色鸦群中掏出一个大洞，然而余下的雾鸦依然不折不挠地冲向他们。拔剑格挡是无济于事的，要是被追上，他们从头到脚都会被啄个稀烂。可靠两条腿移动又怎能比得上飞行？鸦群在他们身后交汇，将他们裹在了中央。现在雷娅和阿莱克背靠背站着，靠闪光箭和龙息之剑阻止怪物靠近，可是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了。雷娅想到了鲶龙，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坐骑已经被几十只雾鸦团团围住，像被蜂群袭击的马匹。鲶龙哀嚎不止，黑压压的鸟群中泛起了血光，他们已经无处可逃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龙的吼声。
阿莱克一把将她按倒在地。黑龙掠过二人头顶，一股灼热的龙息瞬间就将四周的鸦群清楚殆尽。雷娅和阿莱克爬了起来，那黑龙扭过头来紧盯着她，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它突然朝二人扑来，速度快到雷娅根本来不及反应。她以为会被咬成两半，谁知却被一股大力抛了起来。恶龙用它的前爪抓住了她，把她带到了空中。她拼命挣扎，可是龙爪却像铁箍一样结实。龙息剑呢？在她手上，但她的右手也被牢牢地固定了在身侧，根本没有挥剑的余地。阿莱克也在大喊大叫，黑龙似乎是用嘴把他叼了起来，然后飞离了谷底。两侧岩壁飞快地向下掠去，耀眼的阳光忽然出现，刺痛了她的眼睛。龙离开了地堑，飞上了高空。
如果这就是她作为一名伟大猎手的结局，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雷娅瞪眼看着下面缩得越来越小的树顶，使出吃奶的力气扭动身上每一个能动的部位，心想哪怕摔成肉饼，也比变成恶龙的盘中餐强，可她的努力都是徒劳，黑龙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渐渐地降低了高度。它是不是要把他们带到自己的老巢去？龙一头扎进了森林，雷娅转动脑袋寻找那巢穴的位置，然而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小块黑乎乎的泥潭。
它在这时候放开了爪子。
她直落十五尺，正好摔进了柔软的泥浆中。臭烘烘的泥巴灌进了鼻孔，差点让她透不过气来。好在泥潭很浅，雷娅扑腾了两下就站了起来。她艰难地爬上了干地，从头到脚沾满了泥。
“阿莱克！”
她擦了擦眼睛，担心他已经被龙吃掉了，幸好他近在眼前。黑龙不见了踪影，阿莱克双手握着他自己的剑，一副紧张万分的模样。他对面站着一个人，对阿莱克的敌意视若无睹，正自顾自地活动着自己的肩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