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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法采)


不过这回,兵荒马乱中,有人匆匆赶了过来。
来人是她和林明淑的人手,是前来护送她们早早返回的,原本她们来章贞慧的院子,就不那么稳妥,今夜又兵荒马乱,仆从们提前到了。
不过杨二夫人却从自家的仆从里,一眼看到了她先前指派去,调查朱霆广从何人口中得到消息的人。
杨二夫人当即将人指了出来,“你到底有没有查到,到底是什么人,告诉了朱霆广消息,差点害死大姑娘?!”
可惜手下没能查到具体是何人,可此人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了章贞慧脸上。
“小的只打听到,钱侧妃是在咱们杨家办花宴那日后,就立时派人前来京城打听详情,可见告诉她消息的人,彼时正在咱们家的花宴里见过钱侧妃。”
在杨家花宴里见过钱侧妃,还能给她带来最新的京城消息的,还有其他人吗?!
杨二夫人双眼都要瞪出血了,她一把甩开了紧抱着她胳膊的外甥女。
“你还说不是你... ...黑心的贱丫头,还说当我是你娘,你是不是想要把你表姐害死,然后让我给你当娘?!”
章贞慧被她怒气之下,直甩到了地上,董奶娘还没能将她扶起来,刚过来接应的人里,又走出一个人来。
董奶娘抬头,看见魏嬷嬷的时候,身形颤了一颤。
而魏嬷嬷直向他们主仆问过来,“河南那医馆,分明是骗子假冒太医师弟的,京中前年就已经传过此事,你们为何还要骗我?害我霞姐儿吃了一年毒药,毒气入体,吐血不止... ...为何?!”
杨二夫人问过来,魏嬷嬷也问了过来。
质问层层而起,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章贞慧摔在地上,听着外面搜捕缉拿的喊杀声越来越紧近,看着京城里都被大街小巷的火把光亮照亮,她再看着这些朝着她质问过来的人。
她知道眼前这些人,已不可能再向着她,拜倒在她贵女的裙摆下。
她们只想看她落魄的下场。
她眸光颤抖着,忽的疯笑了起来。
“好啊,都来问我、你们都为自己的儿女,不怕使钱、不怕麻烦、还不怕死活,但谁能为我如此?谁能如此为我?!”
她说她是孤女,“我娘死的早,我爹在外面纳妾娶小,还要花用我娘嫁妆,伯母讨厌我娘更讨厌我,舅家离这十万八千里,谁如此为我,谁又爱过我?!我为自己精打细算,就算是过了些,又到底怎么了?”
她尖声质问,又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一双眼眸疯意渐渐溢出。
她说魏嬷嬷是自己蠢笨,“你女儿那病,是你生她时带出来的病症,天下郎中有谁能治得好?我当然要帮你寻医还送你金丹,不然你怎么帮我在林氏面前说话,又怎么替我打压那乡下契妻?至于你信了这话,花钱给骗子,把假药给你女儿吃了一年,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真假不分,是非不明!”
她说完魏嬷嬷,又朝着杨二夫人看了过去。
从前的端庄贤淑贵女做派,此刻全都化为泡影,像是穿着人裳的鬼魅,扯下锦衣人皮,露出了她几欲吃人的模样。
“还有大表姐,你以为我是闲着没事,专去害她吗?我要在我伯父手下讨生活,我自然要为我伯父排忧解难,不过就是几句消息的事,就能让砚山王府替我办事,我为什么不说?”
“至于大表姐自己,她是杨家宠爱的大姑娘,你这母亲对她疼爱有加,家里也早早就给她定下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未婚夫同她青梅竹马,哪怕是解了婚约也忘不掉她。
“她已经有那么多人爱她了,还不是她自己蠢笨,嫁进王府拉拢不了婆婆、收拢不了丈夫,我随便说两句,就能让她陷入死境。你们这些人不去骂她蠢笨,倒是反过来怪我狠毒?”
她看向魏嬷嬷,也看向杨二夫人,“凭什么?凭什么?就凭我是没有爹娘护着的孩子?!”
她疯癫起来,魏嬷嬷和杨二夫人竟一时都没能插上话,只有董奶娘还抱着她不停哭泣。
“我可怜的姑娘... ...”
但可怜不可怜,眼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些人都不会真的可怜她,他们只爱他们自己的儿女,永远都不会是她,而这一点,她早就明白了。
她说着这些,最后看向了林老夫人。
“还有你,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好婆婆,善人际、懂经营、疼儿女,会好好待我呢?结果呢,让你赶走乡下来的契妻,你犹豫不决,出了事情才想起了我,而此番大太监刚有风吹草动,你就要跟我撕毁约定?想要把我一脚踹了是吧?!”
林明淑被她说得一愣,没想到在这位章四姑娘的视角里,自己原来是这般。
可她也问过去一个问题,“是确实有太多的不对之处... ...不过四姑娘,你知道我心急如焚只想把我滕越救出来,你收下我送的重礼,还想收了我给的银钱,却根本没同你伯父提及滕越的事,但反过来告诉我,侯爷已经答应了,这件事情,你要怎么说?”
林老夫人彼时上京,简直把所有能动的贵重礼物和银钱都带了过来,甚至说这些东西和钱几乎是她多年经营,攒下来的半副家当。但章贞慧险些一口吞了。
这会林明淑问过来,章贞慧面色变幻,她咬起牙来。
“我都说了,我是个没有爹娘的孤女,你们这些有儿有女、有家有室的人,送我点钱怎么了?我难道不该为自己攒点傍身钱吗?”
她并不想跟林明淑多言,只道,“我与你多说无益,因为你背信弃义,最是该死!”
话音未落,她突然拔下头上金簪,朝着林明淑的心口径直扎了过去。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杨二夫人尖叫起来,林明淑怔在原地,仆从们还有许多距离。
章贞慧就这么拔出金簪扎了过来,只听一身闷响,她的金簪扎进了一片血肉之中。
魏嬷嬷满脸痛意地,扑在了林明淑身上。
“老夫人,老奴不该背主,求您、求您原谅... ...”
林明淑深吸一气,连忙抱住了魏嬷嬷,见章贞慧的金簪,整个没入了魏嬷嬷的后背之中。
血流了出来,弄了章贞慧纤长白皙的手满手。
她只见自己没能得手,还想拔出簪子再刺,却已被林、杨两家的仆从摁了上来。
可这里到底是章贞慧自己的宅院,她高喊着董奶娘,“反正我也好不了了,今夜就让他们都死在这!”
院中全然乱了起来。
可这时有人闯门而入。
滕越带着兵马将整个章家宅院全都控了起来。
章贞慧的仆从怎么敌得过滕越的兵丁,她亦被直接按在了地上,又被五花大绑,连嘴也一并堵了。
滕越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他见自己母亲无事,没同她言语,倒是魏嬷嬷为林老夫人当下这一簪子,伤得有些深了。
滕越这便叫了人来把魏嬷嬷带去医馆,可是魏嬷嬷却同他连连摇头。
“二爷不必为老奴费心了。”她说自己犯下大错,除了背叛老夫人,害了自己女儿,“我还三翻四次地欺凌邓夫人,仗着我是府里老仆,给没有依仗的新夫人穿小鞋... ...也就是夫人心如明镜,根本不欲同我计较,可我却不知好歹,在老夫人面前说谎话,让二爷误会她,还挑拨她娘家的事,想让她离二爷越远越好... ...”
滕越听见这些,闭起眼睛,抿唇而默。
彼时,也确实是他未曾怀疑过魏嬷嬷和家中的仆从,也未曾想过蕴娘只是个签了契约进门的契妻,误会过她,训斥过她,还把她撵去乡下的庄子里,险些酿成大错... ...
魏嬷嬷跪在地上,砰砰叩头。
“从前那样欺凌夫人,今日皆是我的报应,二爷别救了。”
可滕越却叫了人,“把魏嬷嬷送去医馆。”
魏嬷嬷惊讶看来,他只自眼角对她一扫而过。
“莫要死在此处,还是活着回西安吧。等我找到蕴娘,你亲自跪到她面前,跟她正正经经地磕头赔罪,把你今日罪言,一字一句都跪着说在她面前。”
至于蕴娘会不会因此消一点气,就看蕴娘自己。
魏嬷嬷痛哭,“老奴明白了... ...”
滕越说完这些,当即让人清点章氏门下人,到了这时才看了一眼章贞慧。
“永昌侯府已经阖府下狱,这位章家的姑娘,就直接送去大牢里。”
至于是流放、砍头、还是没入教坊司,她都跑不了了。
而她兢兢业业为自己之私利不惜害人谋划来的一切,也全都落了空。
她当即疯癫到昏厥,被人拉了下去。
滕越还是没多说任何话,转身就要走。
林明淑见儿子就这么要走了,甚至都不多看自己一眼,急急跟上他身后。
“遇川... ...”
他没回头,“您有何事?”
他都不肯叫她一声“娘”,林明淑心下难捱。
“蕴娘,你派人去找了吗?可找到了吗?”
滕越已经派了人,但找没找到,他如今还没有消息。
但他却闻言转过了头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总说达官贵人能为我助力,似蕴娘这般平民百姓出身,只会是儿子拖累,可这些达官贵人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清白爱才,又有多少不过是攀附而上,我们赶走了蕴娘,去投靠他们,又跟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攀权慕贵的人有什么区别,跟大太监、施泽友有什么两样,娘就没想过,这番行径让我们滕氏也变成了令人不齿的小人吗?这还怎么对得起被他们害死的父亲,怎么对得起早逝的大哥?!”
林明淑留下了泪来,她低下头,她已不知道要怎么到地下去见自己的丈夫和长子。
滕越不想再问了,他只是道。
“儿子确实有贵人伯乐,可人家也是看在我年轻立功,往后大有前程才伸手相帮。最后落在实处的,还是自己的本事,不是所谓的家世裙带。其实我们同蕴娘没有差别,都是这世道上靠着自己前行的人,无非是蕴娘更加艰难无助,可越是这样,越不该欺负她,还把她赶走。”
滕越嗓音哑了下来。
林明淑默了默,抹去眼泪。
“娘都知道了,娘也想快快回去,找回蕴娘那孩子,世道这么乱,别让她去到不知何处。”
滕越恨不能立刻就飞回西安。
“可是就算找到了,蕴娘还肯不肯要我,我也不知道。”
他神色低落,眼眸也垂落了下来,转头,带着人离开了。
三日不到,满城洪氏党羽被抓捕得只剩零星在逃。
皇帝下令凌迟处死大太监洪晋,活刮奸宦三千刀。
百姓聚在刑场附近,一刀一刀刮下来,洪晋自痛苦尖嚎,到几欲昏厥,耐到了第二日,便彻底耐不住了,三千刀还没刮完,人已命归地府。
可自他身上刮下来的肉,却被百姓一哄而抢,人人疯抢分食,终泄心头之恨。
京城上空顿时清透了起来,秋风一路自北南下,扫清城中闷热污浊,青天初现。
黄西清原本还想叫着滕越他们一道,经过这一番刀口浪尖,也该聚一聚吃顿酒。还有件重要的事,便是在滕越平反之后,也该给他正经报上平叛的大功。
以滕越此番先平定恩华王叛乱,又找到大太监罪证的功劳,封侯拜将已在眼前!
可孔徽却道他有急事先回去了。
黄先生讶然,王复响则直言,“弟妹为救他走了,他哪敢再于京中停留,昨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快马奔回西安去了。”
京中,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驸马此番严审奸宦立下大功,而朝堂正是用人之时,众人力荐他升迁,留在京中任职。
不过驸马还是想看看家中公主的意思。
他在院中假山亭下寻到了自己的公主妻子,把升官留任京城的事情说了来。
“... ...殿下总说我不懂朝堂利害,不适合留在京里,此番京中清掉了半边的人,不知我可否留下了?”
他问去,大长公主看了过来。
白驸马任着妻子打量,等着她的回应。
可她再没说任何话,只默然转身,离开了凉亭。
白春甫和他的两位哥哥都从另一边走了上来。
见公主殿下离开,都问向父亲。
“殿下应允了吗?”
白驸马说殿下没有回应。
“寒冬之冰非是一日就能消融的,但殿下未有回应,便是没再阻拦。”
他看向三位儿子,“我以为,这总是别样的好的开始。”
父亲和大哥三哥,都朝着公主殿下离开的方向看去。
白春甫却站在假山上,遥遥看向西面千里之外。
目力无法穷尽,只有入秋的落叶轻飘在他脸前。
某人已经出来了,消息应该也早就传了回去,蕴娘应该不用再担心。
他也听说那人急着离京回了陕西,不知道他会不会很快就把人找到。
但莫名地,他有些私心。
“... ...或许别那么容易才好。”
本部分情节取材并改编自明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乱引发的大太监刘瑾的倒台。

第86章
夜间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落在檐上院里,又从石板缝钻进了房中来,天刚蒙蒙亮, 房里凉丝丝的。
邓如蕴多拿了件衣裳披在外祖母肩头,“今儿转凉了, 您可得多穿些。”
外祖母朝着她弯着眼睛笑, 邓如蕴也低头笑着, 跟她老人家切了切脉。
旧病是难以治好,她近来又换了新方子,尚还没有疗效, 但这会给她老人家把了脉, 见她脉象还算平稳,拉了她的手。
“您今日也好着呢, 午间出太阳了,您就到院子里躺着晒晒,只是得多穿衣裳才是。”
外祖母跟她笑着点头,“小蕴娘,会看病了。”
邓如蕴早就会看病了, 但她老人家却记不清。这会儿,玲琅和大福从门帘外钻进来。
“太婆婆,姑姑, 吃早饭了!”
这个时节在庭院里吃饭,秋高气爽。
邓如蕴搀了外祖母, 玲琅和大福跑前跑后地, 这会跑在前面撩开了帘子, 邓如蕴扶着外祖母出来,便看到涓姨和秀娘在院中树下盛饭。
涓姨朝着她们招手, “快来吃饭了,趁着热乎好吃。”
说着,又拿出个大碗来,让秀娘给长星呈上满满一碗,“给他送过去,让他先吃了,今儿也许多活要做呢。”
秀娘在旁嘀咕,“长星一个人能吃咱们三个人的饭,牛也没他吃得多,他还专门找了我,让我每次给他多盛些。但也送了我两盒胭脂,瞧着还不错的样子,也算他有孝心,没忘了我把他从田垄上捡回来的恩情。”
这话一出,涓姨在一旁笑出声来,邓如蕴也不禁抿嘴而笑,又道。
“那长星还真是有‘孝心’。”
她咬了咬后面两个字,秀娘奇怪,“难道不是吗?”
涓姨替邓如蕴连连道是,只催了秀娘,“你快给他送去吧。”
秀娘挠头,却也没再多问地去了。
邓如蕴扶着外祖母坐了,玲琅这一岁长高了许多,自己就轻巧爬上来凳子,大福坐在她脚下乖巧等着,邓如蕴摆了碗筷,让涓姨也坐下来,一家人这才开始吃饭。
渐起的秋日清凉将前些日的暑热尽数击退,庭院洼处还存着昨夜的积雨,风一吹,遍布波纹。
饭桌前,邓如蕴给外祖母盛了碗汤,见涓姨给玲琅拿了张饼子,自己也捡了张吃起来。
只是饭吃到一半,院门口突然吹进来一阵疾风,桌前众人不由地都朝着门前看去。
恰这时,外面有急切的脚步声忽至门前。
门被人一把推开了来。
邓如蕴看过去,站起了身。
... ...
柳明轩里人去院空,短短不到一月的工夫,杂草都从地缝里钻了出来。
房中属于她的东西都一清而空,但所有他给她淘来的医书药典还存留着,只是都被从书架上拿了下来,整齐地放进了书箱里。
书架旁的架子上,他战胜归来的红绸花她留了下来,鞑子手串她也没有带走,恩华王头上的冠珠,她更是留在了巴掌大小的木盒里,替他存放好。
这都是他的功勋战绩,她仍旧给他完整地还回来。
滕越却蓦然想起了自己从前在路边,给她捏的那个小泥人,只是他把整个房间都细看了一遍,也没找到。
是被哪只猫儿叼走了,还是,她想着那是照着她的模样捏成的泥人,再不该留下,所以干脆带了去?
滕越在这空荡到令人难以呼吸的房中,不敢停留。
可是之前去寻她的人却道,玉蕴堂被她托管给了孙巡检和秦掌柜整整五年,金州的老家她根本不曾回去,满西安所有的药房药铺他都让人查了一遍,连她一片影子都没有。
人似乎已经不在西安城了。
金州没有,西安城也没有,滕越不知道她要往何处去,他只能在附近县镇里面找,又让人回了一趟宁夏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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